二八七
沈書讓人煮了奶茶,家裏準備了些過年的吃食,鄭四揀一盤各色彩糖,將一對風雞腿撕成肉絲,骨頭賞了兩隻狗。
窗外一片漆黑,穆玄蒼很快回來,看到奶茶有點意外,不過狼吞虎咽起來,沈書讓人再拿一盤中午沒吃完的蔥油餅。
“康裏布達走了?”穆玄蒼抬手擦嘴,有點不好意思,“早上起就沒吃飯。”
沈書心情好點了,說:“沒吃飽我叫人再下一碗魚餃來。”
穆玄蒼埋頭喝下一大口奶茶,用力抿了一下嘴,發出“啵”的一聲,嘿嘿一笑:“差不多了。”
沈書這才回答他說:“康裏布達是帶他父親的人回來的,但凡今日他們有所防備,也不會中套了。我們分開時,他去尋手下了,打算連夜北上。”
穆玄蒼點頭,“為今之計,隻能是你師父說什麽就是什麽了。”他抬眼看沈書,遲疑道,“你怪我嗎?”
“在城外時有一點。”沈書道,“不過你說得對,既然現在隻能順師父的安排走下去,多想無用。”沈書停頓片刻,再次問,“你真不知道師父打算做什麽?”
“隱約猜到一點。”穆玄蒼的聲音壓得很低,竟隱有溫柔之意,他把住手邊的燭台,放到沈書和自己之間,讓沈書把銅撥子給他。化成液體的蠟油裏正有一隻小蟲在垂死掙紮,撥子把它從蠟油裏勾出來,放在桌上,穆玄蒼用指腹輕輕擦了擦蟲子身上的蠟油。那隻蟲細小的腳被粘在桌上,歪歪扭扭地爬了幾步。穆玄蒼從它身上挪開視線,剔亮燈焰,微光照在他的袍子上,暗繡是沈書不認識的猛獸,亦豹亦虎。
“我安頓了也圖娜,你師父叫好吃好喝伺候,缺什麽都給她。”
這就應了康裏布達的要求,就算穆玄蒼不說,沈書也要問。
穆玄蒼:“我猜,你師父要借假玉璽,引老坊主離開大都,來應天府一見。”
“然後呢?”沈書皺眉道,“也圖娜中了一次埋伏,她爹必會戒備大增,不會給師父可乘之機。”
穆玄蒼搖頭,用指甲剔去沾在撥子上稍微凝固的蠟油,把銅撥子放回到桌上,胳膊疊在一起,兩隻眼睛一動不動地注視沈書,說:“胡坊積累了不少財富,更在漠北,經營兩處馬場。然而這些馬匹,從不供給官用。禁中早知此事,隻因老坊主手裏握著一枚王族金印,哪怕有人奏聞,今上也未發一言。”
“既然從未置喙,怎麽突然又想起來了?”沈書又想起一事,“你不是對胡坊並不熟悉?”
“跟你師父這段日子,認識了不少人,隻要是人,就有嗜好。”穆玄蒼道,“雖然隻打聽到隻言片語,聽來似是有利可圖。你師父怎麽也是大元朝廷的人,恐怕是要大魚吃小魚了。如今皇室危若累卵,真要是倒了,也沒他什麽好兒。”
沈書拿了一撮雞腿肉絲放在嘴裏細細咀嚼,吃完後說:“康裏布達到大都報信,要讓老坊主用那枚金印來換心愛的女兒嗎?可他為什麽對康裏布達說,隻有老坊主最重視的孩子死了,老坊主才會考慮別的孩子。難道師父不是在暗示康裏布達,他會找機會殺了也圖娜,讓康裏布達取而代之。”
“我得到的命令是看管好也圖娜,甚至,穆華林交代我絕不能委屈了也圖娜。”
聽了穆玄蒼的話,沈書心中一動,又問:“也圖娜看上去如何?回去以後,她說什麽話了嗎?”
穆玄蒼細細一想,搖頭答道:“我將她安排在暗門一處鋪麵,舍內很深,專門辟出一個小院給她住。還沒進城,你師父就讓解了她的束縛,嘴也不堵了。也圖娜一路都很安靜,沒有試圖逃走。”
沈書沉吟道:“要麽是她覺得大局已定,鬧起來還不如合作,省省力氣。”
穆玄蒼眉頭緊緊擰了起來,頭側歪了一下,拇指拭過下巴,滿臉俱是費解,接過沈書的話說:“你的意思是,她也可能同你師父串通好了。”
一天之內發生太多事情,沈書隻覺頭痛,良久,沈書搖搖頭,把奶茶喝了。奶茶已經涼了,表麵凝了一層奶皮,沈書吃不慣那味道,硬著頭皮一口氣喝完茶,起身伸了個懶腰,忍不住哈欠連天。
“不好說,我想睡了,明天再想。”沈書困出了眼淚。
落雪的聲音窸窸窣窣,窗外臘梅掛霜,待穆玄蒼走後,沈書推開一線窗,好讓梅花香氣透進來。
半夜給凍醒了,被窩像個冰窖,沈書把被子抱著,蜷成一個球,想起身關窗,又怕起來會更冷。這麽醒醒睡睡,很快天也亮了。
沈書起來得早,昨夜忘記吩咐早飯,臘月裏他有一日沒一日地去朱文忠那。沈書走進廚房,冷得鼻子猛一抽,響亮地打了個噴嚏。
沈書揉著鼻子走到灶台旁,揭開鍋蓋一看,鍋裏啥也沒有,灶也是冷的。旁邊的小砂鍋裏不知道什麽肉湯,麵上一層奶白色的凍膩。
林浩在刷馬。
“去元帥府。”沈書吸溜著鼻涕,虛著眼睛站在晨霧裏,看林浩套上馬。陸約拿了沈書的筆墨,上馬車伺候。沈書一問,也是沒吃飯。沈書閉起眼睛靠在搖搖晃晃的車板上打盹兒,漸漸金亮的晨光不時從被風拋起的車簾布透進來。
沈書下巴浸在金光之中,顯得瘦削,鼻梁高挺,嘴唇紅潤。
朱文忠認出林浩,叫他勒停了車。
陸約從裏麵打開車門。
朱文忠笑嗬嗬地把手指豎在唇上,示意陸約不要出聲,他把手爐遞給李垚,伸出兩隻烤得通紅的手,嘴角不住上揚,眼睛精亮。
林浩與陸約同時有種不祥的預感。
李垚看著他們倆,閉了一下眼睛,搖了搖頭。
朱文忠把袖一抖,兩隻手按在側門外的石頭獸雕上,還未化盡的雪融城一片濕意。朱文忠按了幾把,彎腰從地上抓了一把雪,用力搓在手背上,走了回來,一股腦兒紮進馬車裏。
“啊——啊啊啊啊!啊!!!”沈書渾身亂顫地跳了起來。
朱文忠哈哈大笑。
“……”沈書一腳把朱文忠踹開,沒敢太用勁,一隻手在脖子裏掏雪渣,偏偏手指一碰就化成水,被裹在厚衣服裏的溫暖皮膚化成水,就是濕濕膩膩的不舒服。沈書一口氣下不去,不住吸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是不是有病!”沈書被朱文忠氣笑了,推著他下車,“有沒有早飯給我吃?”
“今兒天不亮就跟舅舅去登山,敬香去了,回來才不久,沒飯吃,我上街去吃。”朱文忠心情很好,臉色通紅,尤其是鼻子,凍得像嵌了一枚紅蘿卜在臉上。
沈書招呼兩個小廝上來,李垚把手爐給朱文忠,沈書吩咐林浩趕車去找早飯攤子。
李垚說了個。
朱文忠手心手背在手爐上各貼了兩下,把手爐放在沈書的手裏,嘴裏冒白氣地說:“雪太厚,地上濕,今天騎馬肯定不成了。吃了早飯上鑄造局看看,敲蔣寸八幾句。”
“派人過去了嗎?”沈書問。
“正月初十過完再去,十一得驗幾架銃炮,舅舅親自去。還有二十支手銃,給幾個大將軍配的,今年各自都在陣地上守著,派人送過去。”朱文忠一看沈書的眼神便知道他要說什麽,搖了搖手,“常州有人去,去了你也見不著你哥。吳禎不在城裏,他定是帶著你哥一路的。到時候白跑一趟,更是寂寞潦倒沒人陪著過年了。”
今年人算很齊了,高榮珪、王巍清、晏歸符、舒原都在,家裏還有兩隻狗一隻雞,那隻母雞被晏歸符賜了個名兒,喚作阿花。晏歸符沒事的時候,就在院子裏哄她下蛋,可惜回來之後,連個屁都沒生出來。
“你的狗不攆雞?”朱文忠奇道。
沈書懨懨打了個哈欠,無聊地說:“前幾天攆,這幾天相看兩生厭,怎麽也慣了。天冷,都不愛動彈。”
“初一我就不過來了,初二來你家吃飯。”朱文忠說。
照規矩,初一朱文忠應該有旁的安排,如今已有不少人私下尊朱元璋為吳王,那日必有不少拜見祭祀的禮要守。前一陣紀逐鳶在常州要宣揚朱元璋的功德,也放話稱朱元璋吳王,如此名頭也可響亮些。沈書問過朱文忠想吃什麽,陸約在旁邊記著了。
早飯吃過,兩個少爺,帶著兩個小廝,在應天府城頭轉了轉,王旗隨風飄揚,翻新加固的雉堞在初霽的溫柔日光裏更顯冷硬威武。
城門上凡見到朱文忠的將士都停下腳步對他行禮,朱文忠安然地受了,引沈書在城牆上往外看,白雪裝裹,樹下草上積滿了冰晶,有些土地裸露出黑沉沉的顏色。
“清明節前,外頭那一片,全都種上。舅舅說了,搶別人的不是長久之計,咱們得自己有。”朱文忠微微喘息著說,“糧草是,火器也是。”
“那不搶了?”
“要搶。”
沈書不禁笑了。
“搶不是目的,隻是手段,咱們爭取少搶幾年。地上會長出稻子和麥子,山上有柴薪,江河有魚,井中有水。最重要的是,咱們得有人,還得征兵,讓更多人都來跟著咱們幹。隻要養得活人,就不怕打仗,就是蒙古皇帝禦駕親征,咱們也沒什麽可怕的。”朱文忠不住搓手。
城牆接近四丈高,風特別大,刮在沈書臉上,細細的水珠沾上了沈書烏黑細密的睫毛,他嘴唇輕輕抿了一下,往前走到城牆邊,城牆冰冷,沈書沒有移開手,從女牆中望向城外。他回過身,走到城牆另一側,放眼望去,便是屋簷接著屋簷,挨挨擠擠的應天府城,屋瓦下商賈張開布幡,人們擠在街頭,裹襆頭的、唐巾的,戴帽兒的,露著黑漆漆的一個頭頂的,伏在成年男子肩頭上的小腦袋,連成一片,湧滿了大街小巷。
“瞧什麽呢?”朱文忠跟在沈書的身後打轉。
沈書微笑道:“人。”
朱文忠愣了一下,循著沈書的目光望去,張嘴笑開了,“可不是好多人,快過年了,人就都出來了。”
“明年定是一個勝利年。”沈書的聲音輕而穩。
“必須是!”朱文忠一巴掌拍在沈書肩膀上。
沈書沒提防險些栽倒在牆頭上,朱文忠卻先跑下城樓去了。
沈書:“……”
“少爺怕您揍他。”李垚笑著說,把手爐遞過來。
臘月將盡,雪下了兩場,之後便一直不下雪。沈書帶一幫子人,在城外計田,如此日子過得很快,到廿三小年,沈書手下的人個個請假回去祭灶。之後便要打掃,為除夕做準備,一應的幹果、醃肉、風雞、風鴨,彩紙、彩燈、門聯都在這幾日裏預備下,隻等節下用。
沈書的字好,求寫門聯的人就沒有斷過。
廿七,高榮珪和王巍清拿了刀和棍在門外操練,來的人看一眼,問也不敢多問一句便即散去。
有人來叫時,沈書開門出去一看,已經快中午了。正在奇怪今天怎麽沒人來找自己寫字,鄭四拿了新做的衣服來。
“大少爺的也給做了。”鄭四親自捧上來。
沈書拿進去試了一下,剪裁合身,湖藍的藍色鮮亮,配以銀帶,隱隱竟有些富貴氣了。沈書脫下來,打算就在正月初一穿一次,明年便不做新衣服了。尺寸是舊的,沈書穿起來短了半指長,穿氈靴不大看得出來。
紀逐鳶那一身卻是銀白的武袍,綢麵光滑,暗繡是雲紋。素日紀逐鳶穿黑色的時候多,這也是一身假把式,沈書隻想讓他回家休息時穿。
最後幾天照常過了,廿九晚上,沈書睡不著,披衣起來到院子裏坐著。
幾步開外的廊下,是兩隻狗的窩,天氣太冷,王巍清把它倆挪到了避風處。沈書出來時,便有一雙烏溜溜的圓眼追著他看,飛白隻轉動眼珠,頭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飛白舔了一下黃狗的耳朵,踢踢踏踏地甩開四蹄,邊看院子裏,邊跑到沈書腳下,咚一聲把頭擱到沈書的腳背上,抬眼看沈書。
院子裏偶爾有水滴聲。
烏漆漆的天空裏沒有星星和月亮,沈書不斷流鼻涕,坐在廊下,沒有吹風,卻覺得骨頭冷。這麽坐了會,沈書垂下手揉搓飛白的頭,茫然地張望了一會。
有人吹起短笛。
沈書扭頭看了一眼,王巍清的屋子還亮著燈。沈書不知道他吹的什麽曲子,笛聲總是嗚咽,牽腸掛肚的惹人愁懷。沈書隻聽了一會,便起來回去睡覺。直到沈書入夢的時候,笛聲還縈繞在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