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六
藥王像在上,金搦引著沈書到藥王像前,拈香三炷。四下裏都是人,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內院與鋪麵間的隔牆已被打通,以便抬人到後院裏去安置。
“師父正在坐診,這裏病人多,不大幹淨,二位先請移步,待師父看完這幾個病人,換盧大夫上來,再過去說話。”金搦的意思,要帶沈書和紀逐鳶到鄰坊辟給醫生們中午歇覺、晚上值班的房舍去坐著等。
沈書:“藥材到了一批,是要緊的事,讓姚大夫看完手裏這幾個病人,到旁邊那座寺廟去。”沈書聲音極低,以免讓別人聽見,幾乎是湊在金搦的耳邊上說,“大黃足有十車,犀角、芒硝,內用的解毒湯要用到的幾味藥基本都有,能頂好一陣了。”
“真的?!”話才出口,金搦意識到失禮,連忙低頭,朝沈書一揖,“大人們先去,師父隨後就到。”
門口,紀逐鳶正向這邊看,看見沈書朝他揮了一下手,便走了進來。
“我哥手扭了,煩請小金兄弟給張膏藥貼貼。”不等紀逐鳶反應過來,沈書已經抓了他的手,翻開他的袖子,給金搦看紀逐鳶微有點紅的手腕。
“不用,膏藥難聞。”紀逐鳶眉頭一擰。
金搦忍俊不禁:“小紀將軍還怕藥味呐?跌打膏現成就有,我這就去取,稍等。”
紀逐鳶一臉不自在,蒙臉布遮住了他緊抿的嘴,他低頭看沈書,悄悄用右手牽住沈書的手,兩人小指頭勾在一起。
沈書隻得裝不知道,從這裏能直接看到病坊後院,院子裏支起了不少牛皮棚子,病人竟比他們離開時增加了十倍不止。沈書眼神不禁凝重起來,好在沒等多一會,金搦也出來了。
姚琅跟在他身後,一雙袖子挽得很高,大袖之下,姚琅的一雙手臂幹瘦如柴,大步上前來把住沈書一隻手臂。
邊向外走,姚琅就在問:“藥都弄來了?”
“一部分。”沈書頓了頓,又說,“十之七八,先生瞧過便知。”
姚琅突然站住腳,調門不禁也高了,難掩激動地叫金搦再多帶幾個弟子過去。
寺廟裏等候的一眾人等,吳禎的人識得姚琅,當即起身行禮。
穆玄蒼聽見動靜,也從廊廡裏出來,見沈書正四處在看,顯然是在找他,朝手下吩咐就在這裏歇腳,把那五個人看好,自己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姚先生,這便是我哥的江湖朋友,叫做穆玄蒼,多虧有他,在成都路尋得了一位大藥商出清大黃,算是僥幸,也是常州百姓的福運。”沈書為姚琅引見,話卻是說給把寺廟圍得水泄不通的病家家屬聽。
眾人顧不得寒暄,姚琅親自查看了藥材,從車架上跳下來,大感欣慰,一左一右把住沈書和紀逐鳶的手,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奔忙數日,累得不行,看病我兄弟就不會了。這一趟還抓了幾個賊人,要借吳大人的地方審問。還有什麽缺用的,姚先生隻管告訴吳大人。”病坊裏的事情離不開姚琅,沈書不想耽誤姚琅的差事,今天一路回來,動靜鬧得這麽大,估計徐達和吳禎也已經得到消息。這會沈書還是覺得應該先回去給吳禎匯報,帖木兒和赤沙不能帶過去,便交給穆玄蒼。
穆玄蒼道:“這破廟是破,也有幾間能住人,我就在這等你們。那兩個蒙古人,留給你來審。”
“今日若晚了,明天一早一定過來。”這麽說定之後,沈書與紀逐鳶各自上馬,吳禎派的人也跟他們走。
不到晚飯的時辰,吳禎卻知道他們一定都餓了,讓人殺了一頭豬來擺席。
沈書和紀逐鳶一起洗了個澡,畢竟已在常州城內,縱然紀逐鳶一身熱血無處宣泄,沈書也當看不見。常州畢竟染上疫病的人太多,為防病氣,沈書隻一個勁叫紀逐鳶記賬,嘴也不讓親了,紀逐鳶要親近沈書,沈書往下一蹲,便從紀逐鳶的手臂下方鑽了出去,弄得紀逐鳶無奈至極。
他兩人的房內,一切布置如舊,吳禎沒動房裏的東西,唯獨拿走了沈書那封留書。
沈書站在門外使勁伸了個懶腰,滿眼是雨後秋景,十分蕭索,他心裏卻有一股雀躍。
“哥你快點,我肚子都餓扁了。”
紀逐鳶刷刷兩筆,把那本訂得相當粗劣的冊子往懷裏一揣,答道:“你頭發不梳了?過來。”紀逐鳶給沈書束完發,把半幹的頭發也高高束起,從鏡子裏打量沈書,沈書正心不在焉向外看,側麵輪廓落在鏡中,剛洗完澡皮膚總是愈顯得白皙,耳朵卻通紅。
“還沒好?”沈書回頭時,紀逐鳶把梳子納入盒中,說,“好了,我都不餓。”
“打架你都不餓,早上吃了牛了啊?”了結一樁事情,沈書心裏很高興,一麵調侃紀逐鳶,臉上也有笑意。
“早上沒吃。”紀逐鳶牽起沈書的手。
沈書低頭看了一眼,眼睛溜神地轉向別處,做賊似的,又不想把手抽出來。
到前院裏一看,滿院子都坐著人,原來吳禎叫人就在院子裏擺了幾張大圓桌子,讓隨沈書一道去買藥的手下都在家裏吃頓好的。
便有人大聲叫道:“小沈大人!”
“紀將軍,今日大功,來來來,卑職必得敬您一杯!”有人大著嗓門,捏著酒杯過來。
紀逐鳶讓人上酒壇,來一個人喝一口,竟喝完了一整壇子酒,順手便把酒壇擲在地上,陶片飛濺。眾人立時起哄,都讚紀逐鳶是海量,還有人醉醺醺地上來,吳禎的從人來叫,沈書和紀逐鳶才得以脫身。
沈書擔憂地看了紀逐鳶一眼,紀逐鳶隻是臉有點紅,看不出醉沒醉。
廳上,吳禎居主位,開席之後,便遣出餘人,他笑了笑說:“還有一位客人,等你們許久了。”
吳禎身後的一麵槅扇打開,人還沒露麵,先就有人大笑。
沈書心中一凜,他一杯酒沒吃,但剛才在院子裏那麽多人敬紀逐鳶的酒,沈書也有點酒酣耳熱的醉意。到這時認出徐達的聲音,徹底清醒過來。
“大將軍好。”紀逐鳶單膝跪地。
沈書卻站著。
“你們立了大功,別跪我,這桌酒是我掏銀子叫吳兄辦的,給你們接風洗塵。”徐達沒帶隨從,語氣隨和,大喇喇往吳禎左手邊坐下了。
紀逐鳶起身入座,沈書在他旁邊坐下。
“怎麽都不說話?我來了,倒讓你們拘謹了?都是效力於主公,兄弟間何分彼此?”徐達把住酒壺,拈起一個杯,斟滿一杯酒,卻不是自己要喝,隨手一晃,遞給了沈書。
沈書心頭一跳,忙起身,雙手接過。
“來,我不會說話,姚先生派人來稟過了,既然他為你們請功,常州治疫,是他的事,來日在主公跟前,你兄弟二人便是有功。這杯敬你。”
徐達的話剛出口,紀逐鳶就拿了杯起身。
徐達一隻手向下虛按。
沈書忙眼神示意紀逐鳶坐下。
“不要急,待會也有你一杯酒吃。”徐達自斟了一杯,朝沈書一讓。
沈書一口喝幹了酒,臉不紅心不跳,酒不太烈,應該是吳禎不想他們喝得酩酊大醉。那就是酒席散後,吳禎還要留他們說話。
第二杯兩人各自飲盡,第三杯時,沈書搶先一步提起酒壺。
徐達一愣,豁達地遞過酒杯。
“最後一杯,我敬大將軍。”
徐達唇角勾起,仿佛覺得好笑。
沈書正色道:“我們兄弟,父母早亡,迫不得已,隻得拿命來賣。自然,求富貴榮華的心人人都有,不圖聞達天下,這樣的話說出來,別說大將軍不信,我自己也不信。男兒立世,必要做出一番大事,當今亂世,正有這樣的機會,擇一明主,侍奉終身,乃是我兄弟之誌。”
徐達手指圈著酒杯,虛將酒杯落在桌上,一笑,點頭:“自然。”
“兄長是粗人,在家便十分寡言,說話不中聽,心地卻分明。此次姚先生,拿來單子我一看。”沈書一頓,故意賣了個關子,等到徐達抬頭看來,這才說,“隻覺得挨了一道雷劈,險些無話可說。”
吳禎笑道:“這我可以作證。姚琅當時說,能弄來多少就弄來多少,不必勉強。想來是覺得憑咱們占的這點地方,就是四處搜羅,把地皮鏟了,也不夠給這麽多病家吃的。”
徐達握著酒杯,沒有說話。
沈書搖頭歎氣:“當時我就想,真弄不來怎麽辦。”
徐達嘴角彎翹,道:“無非揍你哥一頓,他這麽身強體健,二十軍棍打不壞,頂多是丟人。”
“身體是打不壞,聲譽就壞了,不過數日不在,軍營裏就出來些不堪聽的傳聞,譏毀實心盡力的人。不瞞大將軍,我還指望兄長拚著一身勇武,將來咱們主公……”後半句沈書隱去不提,笑道,“也能弄個官做。”
吳禎打岔道:“那你也太當心了些。”吳禎斟了一杯酒喝,嘖嘖做聲,“要是主公打下江山來,咱們也可算開國功臣,封侯拜相不在話下。”
“大將軍們吃肉,我們底下人,混口湯喝罷了。”紀逐鳶道。
沈書聽得心驚肉跳,將酒杯朝徐達一讓,說:“我這兄長,不會說話,往後在軍中,得托大將軍照拂。他還是有些微末本事,可以一用。”
“天德,你不知道,你自請去換主公那次,這位小兄弟,幾乎一人便在孫軍營中殺進殺出,城裏要再晚些決斷,憑紀逐鳶一個,也能把主公救出來。”吳禎拍了一下徐達的肩,“說一句掏心窩子的話,隻要我吳禎忠心,這小子就不敢不忠心,他們兩兄弟是一根褲腰帶拴著的。你大可放心用,有什麽機密要緊的事情,盡管交給小紀。再說他這張嘴,說不出什麽好聽話來,也不怕他改投旁人。如果不是知道根底,就這臭脾氣,誰用他?要是你真信他前幾日是心虛弄不來咱常州城要用的藥材跑了,那真是豬油蒙了心,要讓良將寒心了。前次傷兵營鬧起來,便是他帶人壓下去的,至於說從軍營打了出去。我就問你,若是咱倆現在都是小兵,我身染那倒黴瘟疫,危在旦夕,你能不帶著我打出去找大夫治病?”吳禎才喝了三杯,眼角便微微發紅,竟像有點醉了,開始胡言亂語。
徐達默了一會,拈起酒杯,同沈書一碰。
“隻要是一力效忠主公,談不上照拂,大家都是平起平坐的兄弟。”徐達一口喝幹杯中酒,亮了杯底。
“多謝將軍。”沈書並起劍指,托住杯底,閉眼也把酒喝了。沈書心想,起事的時候大家都是兄弟,來日朱元璋坐了天下,怎可能與人平起平坐。這些哄人一起鬧事的話,聽一聽便罷,誰要當真了才是傻蛋。
不等徐達來敬,沈書給紀逐鳶滿上,紀逐鳶似不太願意,眼神與沈書一碰,也規規矩矩給徐達敬了三杯酒。
外麵的動靜漸漸小了,沈書離席出去方便,看到院子裏吳禎那些手下,喝得東倒西歪。這幾天也把他們累壞了,晝夜兼程趕路,一天隻睡兩個時辰。沈書甩幹手上的水,站在廊下看了一會,惦記怕紀逐鳶說什麽不該說的話,趕緊回去。
“徐大將軍呢?”沈書沒看見徐達。
“走了。”吳禎夾了一顆花生,下箸沉穩,絲毫不像喝醉的人,他抬頭示意沈書坐下,“現下可以放心吃一頓,叫人添點飯來?你還在長個子,多吃點。”吳禎高聲喚人進來,正是平日總跟在他身邊的人,入內來服侍。
“這個魚好吃。”紀逐鳶剝了魚腩放在一隻幹淨的空碗裏,推給沈書。
吳禎來回打量他二人,沈書的飯回來了,吳禎接過來,揮手,從人退出,吳禎把飯遞給沈書,才說:“我看徐天德聽懂了,你們事情辦得漂亮,不會有事了。”
“多謝大人。”這話沈書卻是誠心誠意,他起身要敬吳禎的酒。
吳禎接過酒杯,放在桌上,笑道:“你再多喝一杯,待會回去,你哥有得要數落你。怕你們喝醉,酒是薄酒,來日回應天,張羅一頓好的你再敬我的酒。”
紀逐鳶聽得莫名,皺眉道:“什麽懂了?有什麽事?”
“沒你事,吃你飯。”吳禎盛了一碗蹄花,先是喝湯,嘴唇囁嚅半晌,方開口說,“藥材可都到了?”
“還有一批,後麵這一批少些,大頭都在洗沙坊上麵那間寺廟停著,若有更安全的地方,挪過去便是。都是救命的貨色,停在外麵怕不妥當。”沈書原就想運到哪個庫房去放,隻是要借這批貨,讓紀逐鳶好好露個臉,加上病坊每天用藥如流水,也好讓洗沙坊就近先留出一批,這兩件事湊在一起辦了,各自不耽誤。
“待會我親自去,是該挪個地方。你什麽時候回應天府?”
沈書:“我們回了一趟應天,進不了城。”
“不是有我的手令?還有大元帥府的令牌,也不放行?”吳禎奇怪道。
“常州鬧瘟,應天府裏也散發了幾例,大概因為這樣不讓進城。大人不是說,想到常熟探一探?打算帶我哥去?”沈書毛遂自薦道,“要是不用翻牆,隻是到城裏打聽消息,不嫌棄的話,也可把我帶上。”
“明日我去軍中向大將軍求一道手令,應天府守城的說,有大將軍的印信便可入內。”紀逐鳶道。
“你方才怎麽不說?”吳禎氣不打一處來。
紀逐鳶:“沒人提,我給忘了。”
“忘了就忘了,我不回去。”沈書說,“我跟你們去常熟看看,我身上也是有功夫的,吳大人不要小看了我。”
“你有個屁的功夫,翻牆都得爬樹。”紀逐鳶不留情麵地說,“吃飯須得專心,你爹怎麽說的?”
沈書:“……”
吳禎笑了起來,也叫沈書先吃飯,然而等到沈書把飯吃了,吳禎又被人叫走,去常熟的事隻能等吳禎回來再說。吃飽飯後,不知道是不是酒勁上來,沈書困得要死,抱著被子便滾到榻上去了。
紀逐鳶上來把沈書抱著,兩人低聲沒說兩句話,紀逐鳶發覺沈書不說話了,低頭一看,沈書睡得有點打小呼嚕,他把紀逐鳶的左手抱在懷裏,腿掛在紀逐鳶腰上,睡得倒很香。
紀逐鳶本來難受,身上發熱,也許是酒勁,他嘴唇在沈書的頭發上劃過去劃過來,最後聞著沈書頭發上皂角的氣味,也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