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五
隔著小一裏路,派去探查的人頂著雨回來,鬥笠下露出一張凍得鐵青的臉,骨節分明的雙手抱在一起,略微一禮,大聲匯報:“大人,觀音廟裏正有人打殺,卑職無法辨明是何人打鬥,先行回來稟報了。”
“我去,你在此等候。”穆玄蒼當機立斷。
沈書把箭簍從馬鞍上取下,背到背上,招呼從人,決然下令:“都去,林頌留下,帶兩個人把車馬停到那個棚子裏。”正在東方,爬山虎覆在一個破草棚上,地方寬敞,恰好可用。吩咐妥當,沈書帶了餘下十八騎,跟在穆玄蒼的馬後。
穆玄蒼回頭做了個手勢。
沈書朝右首那人低喊道:“分散開,把觀音廟圍起來,不許放走車,若有人闖出,不用攔。”
兩隊各十人,將不大的一座觀音廟前後圍住。沈書翻身下馬,上前推了兩下後門。
穆玄蒼一看便知,“後門上了鎖,唱的一出甕中捉鱉。上去看看。”穆玄蒼提氣一縱,輕如飛燕地上了牆頭,回頭一看,沈書還在地上。兩個手下蹲在地上,沈書踩在他二人肩頭,勾住樹杈,雙腿一個倒鉤,竟攀著樹爬上屋頂去了。
“當心!”穆玄蒼壓著嗓音。
沈書才在屋頂落腳,腳底卻似被猛鬼一抓,涼意順著雙腿一擦,火辣辣的一片直硌到屁股。幸而腋下被穆玄蒼雙手架住,穆玄蒼站在屋脊上喝了一聲:“起——”
沈書跌坐在屋脊上,喘息不定,心跳得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往下一看,正是觀音掐的拈花指,真要摔下去了,非得落下兩個血洞不可。
“在那裏。”穆玄蒼道。
沈書往下一看,第一眼便看見停在東西兩排廊下的車架,正有兩人強行往馬身上套車。
“是暗門的車?”
隔了老遠,車上沒有記號,穆玄蒼也認不出,但他認出了正在廝殺的手下人。
“我們下去幫忙。”沈書話音未落,穆玄蒼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再看看,未必會輸。”
“又是他倆!”雨霧當中,正有兩條與人纏鬥的身影沈書見了不止一遍,當即恨得牙癢癢,拔箭就射。
“房上有人偷襲,上房!”帖木兒把手裏羽箭斬成兩半,揮刀一聲吆喝,便有人吹著口哨為號,五六個好手躍上房頂。
穆玄蒼像蛇一樣靈活,從沈書方才踩破的洞裏跳了下去,一手往觀音拈花指上牢牢一握,順著觀音像滑了下去。
“下來。”穆玄蒼大喊道。
沈書眼瞼激劇跳動,又有敵人衝殺上來,隻好把心一橫,腳進了洞,雙手還撐在房頂上。
一柄明晃晃的長刀閃著寒光,當的一聲斬得瓦片飛濺。
沈書手掌下的瓦片碎開,失重地掉落下去。
斜刺裏一截馬鞭飛甩過來,纏住沈書的腰。
沈書隻覺腰上一緊,被拽得從觀音臂上滑下,接著便有一條有力的手臂越過沈書的肩背,將他朝懷裏一帶。
“躲好了!”穆玄蒼冷聲道,往沈書的肩頭一按,沈書就勢滾進觀音像側背座後的棄置供桌下麵,側旁正有一個狗洞,冷風從中狂湧而入。
撲撲的落地聲不絕於耳,方才上房頂那幾人又從房頂跳了下來。沈書手腳並用,從狗洞鑽出,牆外正有一架木車,輪子掉了一個。沈書覷著眼從車下向外張望,卻沒看見紀逐鳶,他哥是不在這裏,還是在羅漢堂內?
通往羅漢堂的廊廡就在兩步外,沈書解了蓑衣鬥笠,丟在車下,背好弓箭,五指繃得手背青筋暴突,指尖終於離地,一個閃身撞進了羅漢堂。
恰在此時兩把長刀砍在一起,金石之聲乍然迸發。
沈書一頭撞進黑暗,潮濕嗆鼻的空氣無孔不入地直紮進肺裏,沈書忍不住輕輕打了個噴嚏。
正在這時,一隻手捂住了他的嘴,沈書手裏握著一枝箭。
“是我。”熟悉的聲音伴隨著熱烘烘的吐息。
沈書渾身一軟,轉身猛撲到紀逐鳶的身上,紀逐鳶竟沒站穩,兩人齊齊摔到地上。沈書趴在紀逐鳶身上,當即察覺到他哥的變化,心裏本來緊張得要死,這時忍不住笑了起來。
“起來。”紀逐鳶屈起一條腿,坐起身。
沈書先起來,不等他拉一把紀逐鳶,紀逐鳶已自己起來了。
沈書正要說話。
“別出聲。”紀逐鳶去將小門抵上,擦亮發燭,沈書才看見門背後原是用木棍撐住的,被他撞斷了一根。
“這不頂事。”沈書小聲說。
“我知道,過會再出去。”紀逐鳶道,“等他們打得差不多再出去。過來。”紀逐鳶朝沈書勾了勾手指。
沈書忙過去,紀逐鳶便握住他的手,帶他朝廊廡深處走。發燭的微光螢火一般,偶爾照出羅漢鮮紅扭曲的嘴唇,法相莊嚴的巨目,手上長蛇如舞,座下白象耳如蒲扇。到底是一處小廟,泥塑做得不行,有些甚至顯得可笑。
紀逐鳶停下腳步。
沈書聽見動靜,看見地上那三人,個個都被堵了嘴。
“太吵了,每天喋喋不休說個沒完,讓他們安靜兩天。”紀逐鳶往地上盤腿一坐。
沈書一眼看見他身邊兩人的包袱,從靴子裏取出短刀,從袍子上割下幾條布來,在紀逐鳶疑惑的眼神裏把布條搓成拇指大小,塞進裴狗兒耳朵裏。裴狗兒滿臉疲倦,不知道這幾日在紀逐鳶手下吃了什麽苦頭,沈書塞他另一邊耳朵,他甚至伸了腦袋迎合。
紀逐鳶把裴狗兒兩個手下的耳朵也堵了,蹲在遠處,搓去指上泥灰,借著一點發燭的微光端詳沈書,拈起沈書的下巴,左右打量。
沈書有點不好意思,拿了包袱,示意紀逐鳶過去點。
兩人沿著來路,退到能看到門的地方坐下來。沈書解開包袱,從內取出那兩支銃,填上火|藥。
沈書有點緊張,手便發抖,紀逐鳶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說:“我看見了兩個熟人。”
“我也看見了。”沈書舔了舔嘴唇,“那兩個殺手,要活口。餘下的都殺了,隻有十幾個人。外麵都是我們的人,一共十八個弟兄。但真要交手,白白送命。”
紀逐鳶看沈書的表情,聽他說話,略微蹙起了眉頭。
“你知道來搶藥的是什麽人?”
“回去再跟你細說,說來話長。”沈書把填好火|藥的銃給紀逐鳶,上好另一支,“射膝蓋,刀呢?”
紀逐鳶拿上了刀,沈書正要去開門,被紀逐鳶一把拽了回去,緊緊按在懷裏,短短一瞬,沈書心跳如雷,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沈書拿手搓了一下紀逐鳶的耳朵,垂下眼瞼,在紀逐鳶唇上飛快地親了一下,拉開門左右觀察,趁無人留意,一個滑步鑽到狗洞外的木車下麵。
院子裏倒著四個人,其餘人等還在纏鬥。
沈書抓著木車一個輪子,貼著牆根移動,將銃管架上一根軸承,睨起一隻眼睛。
轟然兩發槍響,一前一後咬得死緊。
帖木兒正要上馬,一骨碌滾下了馬鞍,驚得馬蹄不安四掠,踩在他身上隻一聲不吭。
赤沙則放聲痛叫,嘴裏罵個不休。
“媽的誰在放銃?在那兒,宰了這小子再說。”革靴踏在水窪裏,泥水四濺,搶上一人來,大刀砍在車輪上,頓時削去小半個輪子。幾乎同時,那人小腿上一枝箭紮了個對穿,強壯男子咬牙掄起刀來,照著沈書的脖頸砍下。長刀襲至一半,當啷一聲掉在地上,刀柄砸中沈書的腳背。
沈書腳上痛得一麻,然而這一刻,他隻顧了瞪大雙眼,把嘴緊緊閉上。熱淋淋一股鮮血從被削去頭顱的腔子裏噴了出來,紀逐鳶撲過來以背對著那人,隻聽見撲的一聲。紀逐鳶回頭一看,再看沈書時,隻見沈書滿臉煞白,嘴唇微微顫動。紀逐鳶解了武袍,仔細擦去沈書臉上的血跡,扶他靠牆坐著,把方才那人的刀塞在沈書的手上。
沈書沒有拿穩,回過神來,連忙彎腰去拾起刀,紀逐鳶用手緊緊握住沈書的手,沈書的手心裏握著刀柄。紀逐鳶眉頭皺著,很是難受,他摸了摸沈書的臉,沙啞著嗓子說:“不要看了。”
“沒事。”沈書道,“別讓帖木兒和赤沙跑了。”
紀逐鳶起身,不放心地回頭看了一眼,沈書靠牆坐著,朝他擺了擺手。待紀逐鳶跑遠,沈書扶牆起身,轉至陋室中,推開窗戶,借著陰沉的天氣,這扇窗戶開在不起眼的一個角落裏,沒人注意到,銀灰色的箭鏃自薄薄的窗戶紙裏伸了出來。
地上青苔經這一場細雨滋潤,綠得發亮,唯有雨水衝落的黃黑色腐葉站在屍體上。
最後一具屍體被穆玄蒼從殿內拖出來扔在天井中。穆玄蒼抬手擦了一下臉上的水,蒼白的皮膚上留下一道鮮紅的血跡。
“你手傷了。”沈書隱約記得這趟出來沒有帶藥,果然在包袱裏翻了半天也找不到。
“不礙事,小傷。”穆玄蒼長歎一口氣。
一人過來,單膝跪地,朝穆玄蒼行禮,抱拳道:“門主,敵人有兩活口,咱們的弟兄,死了一個,重傷兩人,輕傷十人,另有四人毫發無損。拖藥的十架車都在,有四架車原卸在正殿旁的小室中,都還在,有一架泡了水,已挪到幹淨的地方。”
“辛苦你們了。”穆玄蒼示意手下先退下。
紀逐鳶隻穿一身單衣,右手按著左手腕。
“手怎麽了?”沈書著急地抓起紀逐鳶的手來看,見沒有傷口,也沒有明顯的紅腫,心想應該是扭到了,不嚴重。
“沒事。”紀逐鳶用好手摸了一下沈書的頭,朝穆玄蒼說,“把藥分成兩批,一批送到軍營裏,我去送,另一批送城裏。”
“不行。”沈書說,“全部送到姚琅那裏,哥你騎馬,穆玄蒼帶車隊,走城門進,穿過長街,直接送到洗沙坊。那地兒不是有一間寺廟?車停到寺廟裏。我帶吳大人的人馬,跟在後麵,收來的藥材也都送到寺廟裏。”
“行。”紀逐鳶二話不說去套車。
穆玄蒼走了過來,看著沈書,“這是什麽道理?”
“應天府派來姚琅總理常州的瘟病,他是大夫,自然知道怎麽分派。”沈書一想,“有沒有鑼?”
穆玄蒼搖頭。
沈書打開觀音廟的後門,外麵人聽見動靜一下子拔刀出鞘,見是沈書,連忙退下。
“咱們車上有沒有鑼?”沈書打聽了一趟都說沒有,他便差個人先回城裏,“弄兩麵鑼一麵鼓,在城門等,要快。”
正是雨過天晴的時候,城門稀稀拉拉沒什麽人進出,守城的也在瞌睡。乍聽平地裏一陣鑼鼓喧天,把瞌睡全嚇沒了。
爆竹聲炸成一片,城門口左右兩側店鋪外各有一人拿竹竿挑了一串鞭炮在炸。
“紀將軍回城咯,紀將軍帶著救命藥回常州了!咱常州百姓都有救了!”不知誰在喊。
街上本空蕩蕩的,一時間不少人聽見動靜,推開窗戶,伸出頭來看。更有人倚在門上,左鄰右舍議論不休,眨眼的功夫便是萬人空巷。
“哪個紀將軍?怎麽沒聽過?”
“沒聽見說嗎,朱重八的手下,眼下做咱們主的是徐達,大概是徐達的手下。”
“真是威風,是不是打頭那個?”
“就是那個,年紀輕輕,又有本事,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呸,紅巾也不見得都是好貨,這幾日病坊裏有人鬧,說是沒藥使了。誰知道是不是唱大戲哄人呢?”
“我爹就在病坊住著,晚上過去瞧一眼就知道。這麽大陣仗,不像虛鬧,我聽說徐達治軍甚嚴,糊弄他,怕十條命都不夠殺。”
沈書帶的那一隊綴在隊尾,居中的車上,押著五個倒黴蛋。沈書策馬隨在押人的車旁,帖木兒和赤沙各自被捆得粽子一般,裴狗兒和他的手下則側著身子歪在車上,閉著眼,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
鑼鼓敲了一陣又一陣。
幾乎有人的家裏都趕出來瞧熱鬧,走的是州城裏最寬闊的一條長街,兜足了圈子終於到洗沙坊外停著。
洗沙坊因設病坊,以絆馬的杈子同其餘街坊分開。
沈書把馬丟給旁人,係上蒙臉巾,守在洗沙坊入口的正是王蹩,顯然已有巡城的兵過來通報。王蹩喜出望外,當即讓人把杈子都搬開,上來行禮。
沈書扶了他一把,問:“姚大夫可在?”
“在裏頭。”王蹩滿臉胡茬,眼睛熬得通紅,雙頰凹陷,轉頭便看見紀逐鳶,竟比看到沈書還要激動三分,音調忍不住拔高,抱拳上去,“小紀將軍,可回來了。”王蹩知道輕重,沒有多說,隻是他鼻子躥起一股酸勁,險些落淚。
穆玄蒼沒有跟著去,朝王蹩發號施令,王蹩讓手下人幫忙,把幾車東西都搬到與洗沙坊一街之隔的寺廟裏去暫時停放。搬完了方想起來問穆玄蒼是哪個將軍手下。
穆玄蒼坐在破廟門口青石階上,撣了撣袍子,他的麵容清臒俊美,看了一眼王蹩。
王蹩突然有些自慚形穢。
“我是沈大人的跟班,不是哪個將軍手下。”
“啊,小沈大人?”
“沈大人就是沈大人,何以要冠一個小字?”穆玄蒼一手撐在台階上,遙遙抬頭一望,雨後正有彩虹懸在天邊,烏雲盡散,天幕一片澄淨的湛藍。
“那不是沈大人年歲小麽?”
“不小了。”穆玄蒼笑了笑,不再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