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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四

  “什麽畏罪潛逃?”沈書眉頭一皺。


  “聽他狗卵子的胡扯,穆玄蒼,把他嘴堵了。”


  穆玄蒼不可能聽從紀逐鳶的話,他一隻手抓上裴狗兒的後脖子。


  那一下裴狗兒突然整個人都不敢動了,本能地覺得危險,一股腦地吐出一堆話來:“大將軍幾次找你找不到人,他手下的人昨天就到處都傳開了,說你弄不來藥,已經收拾細軟跑了。現在最恨你的就是你那幫弟兄,個個恨不得飲你的血,啖你的肉。關在死人墓的那些士兵,俘兵死了十之八|九,咱們自己人也一天一二十個的死,病坊那些人還不知道,他們喝的藥都是拿藥草須瞎熬的,有人說跟頭兩日吃的藥不一樣,還挨別的病家揍了。你這回禍闖大發了,見天的在死人,你還在城外躲著,該不是等著天上掉個神仙下來救你?你們放了我們仨,我們回去什麽也不會說。”那裴狗兒突然想到,在這裏要是被殺了,也沒人知道是誰殺的,頓時怕得不行,渾身激劇顫抖。


  沈書站在旁邊都看出來了,沉著臉對穆玄蒼說:“把他也綁起來,包一下他腿上的傷。”


  一行人先回觀音廟,穆玄蒼把裴狗兒和他兩個手下綁在側旁十八羅漢像堆放的廊廡裏。


  “看來不能急著進城,得等成都路的藥材運到了,你帶隊進城,方能平了物議。”穆玄蒼也是頭疼,後悔沒有多帶來幾個手下。如今孤身在外,凡事隻能親力親為,“你們且在此住著,我快馬向西去探一探,這批藥會從渡口過來,上岸之後就快了。”


  “不。”沈書想了想,做了個手勢止住穆玄蒼的話,“你熟悉周邊的城鎮,我先進城一趟,去吳禎處弄點錢來。”沈書又對紀逐鳶說,“哥,你留下來看管裴狗兒,不能放他回去。此人既然出來行賊盜之事,大將軍素來嚴令禁止滋擾百姓,想必除了他那一幫子弟兄也無人知道。要是有人尋過來,把他們嘴堵了,趕進廊廡深處。找不見人,他手下自會離去。”


  紀逐鳶不同意,說:“我同你去,穆玄蒼留下來。”


  沈書:“吳禎手下不乏認識你的人,農民軍都是一路打一路迫著壯丁參軍,要不然就是在原籍過不下去的,口風不嚴,隨便一問就能撬開嘴。不能讓人知道你回來了。”


  “我本就沒跑,正應該站出來。”


  沈書歎了口氣,“你固然問心無愧,咱們手裏現在沒藥沒糧,怎麽解釋擅自離開常州?縱有吳禎在,我們已經再三、再四先斬後奏,他也不是萬靈丹,何苦要他為難。”沈書想的是,偶爾搬出吳禎來用還好,總是拿吳禎出來頂包,於吳禎和紀逐鳶,都不是好事。到時候別人都知道你慣用這招,就會先一步堵你的嘴。鬧得徐達和吳禎不和,反而壞事。


  “那你去多久?”紀逐鳶問。


  “至遲五日後,我一定回來。”沈書讓穆玄蒼出去牽馬,穆玄蒼知道他兄弟有話說,便先出去。


  沈書靜立在紀逐鳶麵前,看了他一會,紀逐鳶則握著沈書的手,不放心地叮囑:“路上留個心眼,不要什麽都同穆玄蒼說,我還是覺得,他有些古怪。”


  “我知道。”沈書摸了摸紀逐鳶的額頭,手指捏了一下他的鼻子,臉色倏然有點發紅,眼珠四下亂看,卻又有些欲言又止。


  紀逐鳶笑了起來,低下頭來。


  兩人嘴唇碰在一起,親了一會,沈書腿有些發軟,唇分,他滿臉的紅暈直似吃醉酒了一般。


  “橫豎不在常州城裏,不算犯禁。”紀逐鳶鼻子與他相觸,望定沈書的眼睛,沉緩地說:“早些回來。”


  別了紀逐鳶,沈書帶穆玄蒼先到常州城,一看令牌,便有人認出沈書。那小頭目帶了一隊二十餘人“護送”沈書,沈書心想,不要說二十個,就是兩百個,也不夠穆玄蒼殺的。這哪兒是護送,分明是押送,怕他跑了。


  吳禎恰好從軍營裏回來,一碗茶尚未來得及喝完,聽人來報,險些把熱茶潑了一褲子。


  見到沈書以後,閑話不敘,擯退左右,立刻便問他:“你哥人呢?”吳禎打量一番沈書帶來的人,不認識,當即有些疑惑。


  “去押收買來的藥材了,因有幾地遊商還未歸來,我讓他等商隊回來之後,再親自押進城。”沈書答道。


  吳禎眉頭一皺,並未盡信,“讓他人先回來,大不了挨幾棍子,我能保得下他。”


  “大人,您莫非看不出,正是有人忌妒我哥得您青眼,要叫他吃一個教訓。”


  “我怎麽能不知道。”吳禎這幾日焦急上火,嘴裏都是泡,喝了一口茶,疼得一臉扭曲,頓了良久,方道,“這個虧吃也就吃了,也給你哥提個醒,往後謹慎些做人。你哥殺敵從不手軟,每以敵首計數,總是名列前茅。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叫他們如願以償一場,能消停些日子。”


  “大人,您錯了。如今軍中一日死那麽多人,城裏更別提了,這時回來認罪,大將軍為平民憤,豈是二十軍棍能了結的公案?何況這本非公案,純屬私怨。當日晏歸符病重,他與我哥交好,情同手足,雖違反軍令,終究情有可原,大將軍要罰他二十軍棍,這可以認。為常州籌買藥材和糧食,是大將軍單獨與我談的,怎麽剛談妥了,軍營裏就傳開了?”


  “你的意思是?”吳禎眉峰猛地一跳,正要說話時。


  沈書又道:“這幾日大將軍的手下又傳出消息,說我哥畏罪潛逃了。我想大人看了我留下的書信,自然是想方設法替我們遮掩過了?”


  “你那封手書,把我嚇得夠嗆。”吳禎無奈扶額,手指朝沈書虛點了兩下,“再也不能有下次,你說,你們大可以告訴我嘛,咱們一起商量著辦,我也未必就會不讓你們去。”


  “當日我已送信給陳迪,大人也送信去應天府,您真的會放我們離開?”


  吳禎緊抿嘴唇,不說話了。


  “已經到這步,我就不瞞大人了。這位,”沈書側身翻過手掌,向穆玄蒼的方向一讓,“是一位大商人,北邊兒下來的,機緣巧合,那時要造火器,托了他的關係,才弄到第一批給鑄造局開門的火|藥。軍隊裏有人眼熱我哥升遷快,旁人或許不知,吳大人,您是最清楚他究竟憑什麽得您的青眼。當日大元帥被孫德崖之弟扣押,百般淩虐,郭公坐鎮,各自投鼠忌器。我哥豁出性命營救大元帥,雖未能將大元帥救出,但憑一手百步穿楊的箭法,震懾那幫子狂悖之賊,才令元帥得以安然脫身。否則憑孫家同元帥的血海深仇,群龍無首,咱們這夥人早不知道上哪兒各奔前程了。常州鬧瘟病,更輪不上我們來做功德。”


  “可不是,你哥也算元帥的恩人。不過這話在我麵前說說也就罷了。”吳禎看了一眼沈書,平靜下來,沈書年紀雖少,說話語速不快,一字一句說得沉穩,思路清晰,自有一股凝定的中氣,讓人不敢輕視。吳禎心想,可惜沒法把沈書弄到身邊來,不然就為他哥的前程,沈書必然會竭盡所能,出謀劃策,攻城略地,有謀士在側,不說所向披靡,起碼能大幅減少折損兵將。然則往身邊聚集謀士,隻會讓朱元璋起疑,反倒會將帥離心,得不償失。


  “這我知道,必會謹言慎行。”沈書把話題往回一帶,“原先有人四處散布消息,說我哥是彌勒佛轉世,已然有誅心之意。功成也就罷了,若失敗,那藏在暗處的狐狸,紛紛都要咬上來。就算大人為我兄長求情,總有諸多口舌,於大人也無好處。何況,我哥行事,光明磊落,殺敵勇猛,身先士卒。大人還不知道他?但凡我哥腦子好使一點,真要鑽營,在大元帥跟前的時候,哪裏不能鑽?他今日也才不過領著數百人,都是自己一刀一槍殺出來的,為著流言蜚語,真讓小人得誌,這股歪風邪氣一上來,使得英雄蒙羞,碎嘴的反而暗地快活,算什麽道理?往後隻要見人升遷快,不思為主公效力效忠,反而自相攻訐,把像我哥這樣腦筋簡單、一身勇武的將領踹下去,最後領兵的都會是什麽人?”


  吳禎張了一下嘴,沒有說出話來。


  “那便是鼠輩當道,還有哪個敢拚死殺敵?殺敵數百數千又如何?幾根舌頭就能把他們纏死。兩年前主公打到定遠,李士元來投,主公告誡他要有大智慧,絕不可詆毀將士,使眾將士離散,改投他主,方可為幕下之士。如今軍中既起了流言,就要狠狠打這些人的臉,方可一正風氣。”沈書笑道,“咱們都跟定了主公起事,效仿主公的辦法,一定不錯。”


  吳禎長歎了一聲,搓著手十分為難地說:“講道理得有人聽,道理才能通。都是些當兵的,拿刀拿槍之前,就是泥腿子下地的命。誰家就多生了個兒子,也能在村頭嚼上幾個月,大抵你哥真是不知道得罪了誰。他那個腦子,叫他說他也未必知道是誰。我聽你話裏意思,像是疑心大將軍亦有份?”


  “大將軍如果有意約束帳前的人,我哥不在常州的消息也不會不脛而走。不過也未必,也許隻是大將軍事忙,管不到這等小事上。”沈書道,“這件事交給我,吳大人不必操心。今日找大人,是有事相求。”


  “我也是愛才,這你知道。有什麽要我幫忙,你先說。”吳禎側靠在小桌上,心中十分複雜,按說沈書比紀逐鳶還小幾歲,見事卻比紀逐鳶明白太多。這兩兄弟要是長一塊,合成一個人,他不知能省多少心。


  “是大人一定能辦到的事。要問大人借點銀子使,再則,我聽說治愈晏歸符那位大夫,是大人派人請的,我想見他一麵。”


  從吳禎的書房出來,已經是該吃午飯的時候,吳禎留沈書一起吃,沈書顧不上吃飯,辭了出來。


  中午飯草草在此前跟紀逐鳶同住的房間裏吃了,沈書有心事,沒有同穆玄蒼交談。


  但穆玄蒼似乎也有心事,吃完了飯,兩個人在房裏坐著,沈書吃了盞茶,想起來問穆玄蒼:“暗門在常州,可有人?”


  “有是有。”穆玄蒼欲言又止,終於還是說,“近來清理門戶,常州掌舵的怕是有些問題,要是我找上門去,就怕左司尉得到風聲,要動什麽歪腦筋。”


  “他能動什麽歪腦筋?”沈書隨口道。


  “萬一把那批貨劫了,以無心防有心,怎麽能防得住?派去的那隊人,人數不多,從成都路過來要經過許多盤問,我讓人扮作尋常遊商,要是有高手劫車,陰溝裏翻船,咱們全都得倒大黴。”


  沈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真的出事了,也不過是他們兩兄弟的事,穆玄蒼何至於這麽憂心?沈書原來想,不管穆玄蒼是怎麽這麽巧就從成都路弄來了這麽大一批貨,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隻要能解眼下燃眉,不必問得那麽清楚。看來這裏頭果然有玄虛。


  穆玄蒼煩躁地在屋裏踅來踅去。


  幸而不多一會,給晏歸符瞧病的大夫來了,隻見是個容長臉,下巴留著飄飄的長須,臉頰瘦得有些微凹陷。


  沈書早叫人備了筆墨,大夫一到,就讓他寫下給晏歸符用的方子。沈書一看,除了早知道的大黃、犀角等物,另外還用了一張解毒活血湯,當中的藥材都很常見。


  “這張方子應當好抓?”沈書詢問地看向那大夫。


  大夫捋須微微苦笑道:“從前容易,而今就是甘草,常州城裏怕也難找出一根來。”


  “常州路附近的藥行,先生可知道一些?”


  大夫眼前一亮,當即起身,說:“有那麽十幾間,都是我遊曆四方時曾去見識過的,就不知現而今如何。三四年前,都還是家底殷厚的大藥行,那時我常四處拜訪開堂坐診的杏林名家,便記下了些可供進貨的地方。那時行路四方,都靠這雙腳,記下來的也不過就是方圓一二百裏內的藥行。”


  “那請先生這就寫下來。”沈書心裏鬆了口氣,大黃難得,尋常藥鋪也不做儲備。但解毒活血湯的方子盡是尋常藥材,譬如說桃仁、紅花、柴胡、當歸等物,隻要開門抓藥,必都大量備著。


  待大夫寫下縣名、街巷名稱方位,掌櫃姓名,沈書便拿了銀子給大夫作答謝。大夫百般辭謝,拒不肯收,於是沈書趁大夫去更衣時,讓他帶的學徒拿回去給他。


  那頭吳禎早吩咐了車馬,撥了十二個得力的人一同上路。趁時候早,各自把衣服都換了,穿戴成醫館學徒,離開常州。


  自此一日,常州連下三天細雨,成日裏天陰,走在街上冷雨淒風。城外專挖了半片山,埋葬死人,撒上石灰。


  “休息會。”灰蒙蒙的平原上,一隊人馬停下來歇腳。


  穆玄蒼拿了酒給沈書喝一口。


  沈書咳嗽了一聲,他臉上有些紅,舔了舔嘴唇,不覺穆玄蒼一直盯著他看。沈書遙遙望向常州城的方向,天地間雨霧蒙蒙,什麽也看不清。隻歇了片刻,不及喂馬,車隊就又出發,卻不直接進城,而是朝紀逐鳶棲身的觀音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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