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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三

  天亮之後,沈書醒來時身邊沒人,殿內也無人,沈書身上搭著紀逐鳶的外袍,聽見院子裏有水聲。


  “起來了?”紀逐鳶丟了木桶到井裏,接連提了五次水上來,井水總算幹淨起來,表麵的浮灰與落葉潑灑在院子裏的老樹根上。


  地方簡陋,除了水井邊這個桶,連個洗臉盆都翻找不出來,隻能用手掬水出來,湊合這缺了巴掌一塊的木桶洗漱。服侍沈書洗臉、漱口完事,紀逐鳶讓沈書到殿內坐著等。


  洗臉的水徹骨寒,本還有點迷糊的沈書,洗完臉徹底清醒了。不片刻,紀逐鳶撿了幹柴來,因錢也下雨,柴火是從破廟原本的灶房中,好不容易搜羅出來的,裏頭甚至有一截燒了一半的木頭。


  “將就吃一點。”紀逐鳶拿了鍋煮熱水。


  打從常州鬧瘟疫,河水、溪水是斷不敢用了,哪怕是井水,隻要入口,紀逐鳶都小心翼翼地燒滾了才給沈書喝。


  “穆玄蒼上哪去了?”沈書就在鍋裏挑起煮軟的餅吃,沒什麽味兒,填飽肚子就行。


  “一早起來就不在,該不是跑了。”紀逐鳶等沈書吃完後,接著鍋吃。


  沈書失笑道:“你對穆玄蒼幹嘛總是有偏見?”


  “他有什麽值得我信任的?”紀逐鳶道,“說話不盡不實,油嘴滑舌,還想打你的主意。”


  沈書抓狂道:“胡說什麽?他真沒那意思!”


  紀逐鳶沒有辯駁,先是默不作聲吃完鍋裏的餅,出去刷了鍋和筷子,放在門口吹風晾曬。這才過來坐下,對沈書說:“穆玄蒼的馬也不在,八成是跑了。”


  “應該是去探查附近的情況。”沈書打了個哈欠,無聊地坐著,正出神,聽見紀逐鳶說了一句:“你有點奇怪。”


  “什麽?”沈書緊張地笑了一下,“哪裏奇怪?”


  “你是在害怕徐達真的處置我二十軍棍嗎?”紀逐鳶說出心中疑問,“姚琅都說能弄多少弄多少,誰也不能打包票把常州的病人管完。向來連朝廷管治瘟疫,也不過是設病坊、開粥棚,就前宋才開始有的事,每年夏秋時節,許多地方都會爆發大大小小的時疫,真要管不得了,也就那麽回事。眼下更是,到處死人,不要說你不是菩薩沒有神力,就算是觀世音,什麽時候能聽天下百姓的苦,那年黃河發大水,一死十幾萬,菩薩沒發慈悲,朝廷也沒發慈悲,反而修河的錢何止萬萬錠,盡往豪府裏搬。咱們隻需盡力,但求無愧於心,做不到的事情,你就是把自己逼到死,也還是做不到。”


  “能救人的時候,哪怕多救一個也是好的。後來不是出了個賈友恒嗎?”這確實是沈書的心裏話,他說來也並不慚愧。


  紀逐鳶放棄地挪開了眼睛,略顯得不安地搓了搓手指,猶豫地說:“那日,你讓舒原到城裏找的是穆華林而非穆玄蒼,你告訴我,因為穆華林是元帥府的宿衛,能把我們弄進城。”


  沈書聽得頭皮有點麻,加上心虛,低頭避開紀逐鳶的視線。沈書早覺得,紀逐鳶經常是當時反應不過來,而不是傻,事後總能捋清楚。普通人大多是一個事情過去以後就忘記了,而紀逐鳶是在一個事情過去之後,才會想明白。不知道是不是打仗經常要複盤,對於已經發生過的事情,紀逐鳶常常能留意到許多細微之處。這連沈書有時候都趕不上他。


  “先要進城,才能見穆玄蒼,是這麽一說吧?”


  沈書囁嚅著嗯了聲。


  紀逐鳶又道:“可是穆玄蒼可以自己出城來,最後他也是自己出來找到了我們。”


  “當時我心裏著急,沒想那麽多。”沈書含糊其辭,隻想混過去。


  紀逐鳶卻不肯放過,加重語氣繼續說:“穆玄蒼在他的院子裏安安生生住著,他住在客房,又不睡在門房,就那麽巧,剛好撞見周清,周清恰好就帶給了他我們的消息。他暗門從不做藥材的生意,像陳迪、衛濟修這樣的大商人,四處去買也不見得能解燃眉之急,他卻能辦到。剛好碰上成都路賣大黃的商賈要出清大黃,商人還隻做大黃生意。”紀逐鳶一頓,注視沈書,問,“你真信天下間有如此湊巧的事情?”


  沈書硬著頭皮道:“是常州百姓合該有這個運氣,一下子病死這麽多人,驚得老天爺也不忍。”


  紀逐鳶嘴唇緊緊抿著。


  他哥啥也沒說,沈書卻仿佛聽見了一句“狗屁”。再一看,紀逐鳶板著個臉,好像真生氣了。


  “既然你看出來了,我是這樣想。師父怎麽樣也是朝廷的人,或許能從各地惠民藥局弄來藥材。我叫舒原去找師父,確實瞞了你,不是為著讓師父弄咱們進城,而是想讓師父去找門路,怎麽著求他這一回,師父平日對咱們甚是關愛,我就說弄不回來藥,徐達要拿你祭旗。”沈書聲音弱了一下,斜眼去瞟紀逐鳶。


  “你還不如說大將軍要拿你祭旗,師父更疼誰些,你是不知道?”紀逐鳶道。


  沈書連連點頭,把手揣在袖子裏,垂下眉睫,睫毛還恰到好處地輕輕顫著,可憐巴巴地歎了口氣。


  “這不也是為了,救常州的百姓。誠然,我是情願你立大功,當大英雄,但我更不願意見常州的百姓真就死在這場莫名其妙的瘟疫裏。人生在世上,都是要活,都是畏死,隻有這一條命,誰不想搏一搏,若是為了自己的誌向而死,倒也甘心。但像是走在路上給雷劈了,過河船卻翻了,街上突有瘋馬,甚至像是那些過燈節時候給人踩死的,這樣的死法,未免太過不值。要是人死後有知,不知道要添多少淒楚怨鬼。”


  “這用不著瞞我。”紀逐鳶煩躁地抓了一下脖子,起身,俯視著沈書說:“不願意說,你就說一聲不願意。”紀逐鳶踢了一腳地上的敗草,把弓背在背上,跨出門去,牽了馬從大門出去。


  看來兩個人過得太親密了,紀逐鳶已經不吃賣慘這一套了。沈書心裏有點鬱悶,煮早飯的灰堆早滅了,沈書兩腳踹得黑灰飛得滿殿都是,禁不住一連打了十幾個噴嚏。


  就紀逐鳶的脾氣,真要告訴他有人背後陰他,回頭不得提刀把人砍了。沈書無所謂被紀逐鳶說兩句,反正他哥也不會真的生氣。


  眼下讓人發愁的是,成都路到常州路,路途遙遙,總這麽在觀音廟幹等也不是個事情。偏偏水陸運輸,沈書一點手也插不上,幹等著心裏總像油煎一樣,有人陪著說話的時候還好。一靜下來就忍不住心煩,沈書一想,不如去找晏歸符,在他那裏等,好歹房間不漏雨。


  沈書走出大門外,觀音廟孤零零立在荒田邊兒上,舉目一望,滿目蕭條,田壟間俱是燒過的麥稈,落了雨,雨水衝散秸稈,田裏東一塊西一塊黑灰結在一起。


  穆玄蒼騎著馬,由遠及近。


  沈書漸漸看清穆玄蒼焦急的神色,頓時感到不妙,忙問他發生什麽事了。


  “往東走二十裏路,有個村子,往西也有,西邊有賊兵在村裏放火燒房子。”穆玄蒼顯得有點為難,不好繼續說下去,把馬隨手往樹幹上一拴,跟沈書回到殿內,讓他趕緊收拾,準備離開。


  “你哥呢?”穆玄蒼把褡褳甩在肩上,寶劍挎在腰上,四處打量一眼,步出殿門,一眼望到馬棚裏隻有一匹馬了,忙問沈書:“你哥跑哪裏去了?這時候怎麽還亂跑!”


  “找你去了。”


  穆玄蒼:“……”


  沈書把兩個包袱都背在自己身上,還真有點沉,穆玄蒼已把他的馬牽出,韁繩拋給沈書,沈書一把挽住。


  “有人追你嗎?要是沒人追你,等我哥回來再走。”沈書估摸著紀逐鳶不會跟他生氣太久。


  穆玄蒼嘴唇扭曲,現出不大想說的樣子,架不住沈書接連的逼問,隻得說了實話。


  “他們在我麵前燒平民的房子,我怎麽可能不動手?個個兒裹著紅巾,不知道是哪一支,我也不好都殺了,隻是打傷。他們還有幾匹馬,於是有人騎馬追我,追沒追丟我不知道,但要指著一個方向過來,很容易找到這裏。”穆玄蒼叉腰站在大門外,舔了一下嘴皮,對沈書說,“你就往東跑,我去找你哥。”


  “我也去。”沈書拍了一下靴子裏藏的短刀,“我又不是不能打。”而且如果是自己人,光耍嘴皮子都夠了。


  穆玄蒼不放心地說:“我打傷了好幾個人,你跟我一路,有理都說不清了。”


  “徐達治軍嚴明,要是知道他們在外頭搶老百姓的糧食,還放火燒房子,別說你打他們一頓,隨便嚇唬嚇唬,想保住腦袋的,誰敢回去亂說?”沈書心想,綁紅頭巾的也未必就是紅巾軍,最好不是,不然欺負平民這麽可恨,真該綁回去讓徐達治罪。


  就在這時,一陣喊殺聲引得沈書當即循聲看了過去。


  當先一匹黑馬搶出,馬背上空空如也,人不知道去了哪裏。沈書認得那是紀逐鳶的馬,隻見還有三匹馬一左一右一後,追著黑馬狂奔。馬背上個個是裹著紅巾的,當頭的沈書還認識,竟然是裴狗兒,一臂掄圓了雪亮的大刀,嘴裏不幹不淨地罵架。


  “快去幫忙!”沈書翻身上馬,奈何隻帶了一把短刀。紀逐鳶不是帶了一把弓,不會忘在寺廟裏了。拿把短刀,步兵還能殺,坐在馬背上怎麽跟人打?完全是送人頭。


  “我沒長兵!”沈書朝穆玄蒼吼道,“你先過去幫忙!”


  穆玄蒼的馬奔出去幾步,他突然一緊韁繩,回頭叫沈書:“袖箭會不會用?”


  沈書連忙騎馬跟上去,拿了穆玄蒼的袖箭,接過一捆十二支短箭,單手把韁繩繞緊在臂上。


  穆玄蒼拖著出竅的長刀。


  沈書先是策馬迎向收攏包圍紀逐鳶的三人,兩邊的馬迎麵對衝,很快便進入袖箭能射到的範圍。


  “嗖——”一聲輕響。


  當中一人腿部中箭,發出慘叫,但還穩穩坐在馬上。


  沈書連忙放出第二箭,一連三箭,專門射馬。


  紀逐鳶踩著馬鐙,腰上發力,一箭擦著他的耳朵飛過,他翻身坐上馬,正欲反擊,卻見身後根本沒馬在追,隻有地上躺著三匹蹄子猶在蹬動的馬,馬嘴被嚼子緊緊勒著,無法發出聲音,鼻子重重噴氣,掙紮著想從地上起來。


  兩個士兵丟下馬就跑。


  還有一個被射中了腿沒法跑。而被射中腿的就是裴狗兒。


  “穆玄蒼你追他倆!”沈書一聲大喊,翻身下馬,連聲喘氣,胸腔子裏都扯著疼。沈書接連咽了兩下口水,把袖箭收起來。


  “你還射我!”紀逐鳶氣不打一處來。


  “不小心的,我射不中你!”兩人隔著五六步遠,沈書氣得不行,走上前去,把好不容易撐著傷腿起身的裴狗兒一腳又踹了回去,裴狗兒兩手扣住沈書的腳,正要發力時,腿上又挨了一刀,當即嗷嗷大叫,鬆開沈書的腳,去抱自己的腿。


  血水從傷口裏汩汩湧出,紀逐鳶這一刀比沈書射的那枚短箭傷得裴狗兒重多了。


  兩個跑走的士兵,被穆玄蒼一手一個提溜小雞仔似的拿住後領摜到地上。


  裴狗兒嚇得渾身一顫。


  “原來是你們,掠殺平民,還放火燒人房子,按照軍法怎麽處置?”沈書喘氣仍覺得心窩子疼,聲音一點也不小,頗有威勢。


  穆玄蒼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歸劍入鞘,拿手輕輕撥了一下。


  “誰、誰說我們殺人了,你們胡說!”裴狗兒疼得話也說不出,一名手下忙著辯白。


  “反正也在等人,我可以陪你們回去作證,那村裏也可找幾個人去指認。”穆玄蒼說。


  “你們、你們這些亂賊!”一人駭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臉色發白,喊出來的聲音藏不住顫抖。


  “大家都是亂賊。”沈書麵無表情地說,轉過去看裴狗兒,“裴管軍,小紀將軍你不認識?帶著手下一路追擊,要不是你的箭簍空了,怕是存了心要取他性命,都是效力於朱大元帥,相煎何太急啊?”


  裴狗兒臉色煞白,滿頭大汗,咬牙道:“若不是你放冷箭,老子早把他射個對穿,輪得到你在這裏說!何太急是誰?不是老子的官司,莫栽在老子頭上。”


  “狗屁!”紀逐鳶開了口,“你爺爺懶得同你計較,你管他娘的何太急是誰?幹你屁事!方才見到我你拉弓就射,擺明了想要我的命。現在隻是小懲大誡,再多嘴臭一句,敢再跟你爺爺麵前充一句老子,我就揍你一拳。”


  “老……”裴狗兒嘴裏剛說出一個字,手下連忙捂住他的嘴。


  手下還是懂事,沈書把包袱放到地上,幾個人都把他看著,直到沈書拿出了一卷繩子。


  裴狗兒及手下:“……”


  穆玄蒼上去綁人,那兩個手下眼見打不過,逃不走,主動伸出了手。


  “為什麽不綁老……”裴狗兒呸了一聲,怒斥手下,“拿開你的髒手,我不說就是了。喂,剛才你打傷了我一夥兄弟,我們才會追出來,若不是追你,就碰不上我的死對頭。你們兩個小兔……”


  “裴管軍,我哥下手沒輕沒重,曾經一記老拳就把人給揍死了。”沈書揣著手,好整以暇地說。


  裴狗兒一臉吃了蒼蠅的表情,敢怒不敢言,未幾,悶聲憋出一席話來,“有本事押我到大將軍的麵前,看他是治我的罪還是治你的罪,紀逐鳶,你最好知趣點。你畏罪潛逃,我把你抓回去是大功一件,你把我們綁了回去,不就是搶點吃的,都是苦出身,這點事情將軍們都見慣了,嚇唬誰呢?老……大我可是殺過元人千戶的,就為這,也沒人敢砍我頭。我放你一馬,今日算我倒黴,我就當沒見到過你。有多遠滾多遠,你要是讓咱們的人抓住了,捆到大將軍的帳前,老賬新賬一起算,你就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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