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〇
也圖娜嘟起滋潤的紅唇,吹幹墨跡,念了一遍給沈書聽,她卷翹的睫毛十分迷人,手腕稍微一動,幾個細金鐲子便碰撞出一串脆聲,撓得人心癢癢。
“我略微做了些許改動,這樣阿爸不會疑心是旁人所寫。”也圖娜最後打上穆華林的私印,待印泥幹透後,她用拇指眷戀地撫了撫紙麵上的名字,幽幽歎了一口氣,笑靨如花地望向沈書,“許久沒用過他這方印章了。”
沈書心道,穆玄蒼在唐兀人的信件上認出的印,不會就是這一枚吧?也圖娜為什麽會用過?
“可惜得還回去了,這章子是很不錯。”也圖娜歎了口氣,把印章裝回去,側過身子,問沈書,“我弟弟近日有信來嗎?”
“這幾日沒有,應該還沒到大都,他會給我寫信的。”沈書問過也圖娜現在住的地方,竟離這裏不遠。
“也許會換地方住,離開應天府也不一定。這封信就不勞少俠大駕了,既然是送給我父親的信,由我來送最方便不過。”也圖娜笑吟吟地將信疊好,朝穆玄蒼說,“少俠不會不答應吧?”
穆玄蒼臉色一直不好,此刻更是毫無反應,木然地坐在那裏。
“如果姐姐能更快送到大都,自然很好。”沈書用手肘碰了一下穆玄蒼。
穆玄蒼回過神來,疲憊地點了點頭。
“有人代勞,少我一樁事,我沒什麽好不答應的。”
“那麽,去吃飯吧。”也圖娜心情很好,起身先一步閃出門外。
沈書忙跟上去,示意也圖娜跟著他走。也圖娜性情活潑,對沈書家裏的布置讚不絕口,恨不得挖一棵桂花樹扛回去栽在她住的院子裏,她胃口也好,席間一直稱讚沈書家中的廚子手藝不錯,還從身上摸出來幾個金錁子賞給廚娘。
因為宵禁,沈書本想讓也圖娜就在家裏住一晚,結果也圖娜說,她有辦法回去。
“今晚就會把信送出去,不叨擾你們了,改日再敘。我住的地方你能找到吧?”也圖娜朝沈書傾身過來。
紀逐鳶插進兩人之間。
也圖娜笑了起來,翻動手腕,鐲子叮當作響。
“能找到,這封信就拜托姐姐了。”
“嘴真甜。”也圖娜眼波一蕩,身影沒入巷子裏,霎時便不見了。
紀逐鳶牽起沈書的手往裏走。
沈書一路沒有說話,回到書房裏,隻見穆玄蒼還在發愣。
“你師父知道你的計劃了。”穆玄蒼眼睛有點紅,是沈書他們出去時才搓的。從得知穆華林今晚不來的消息後,許多念頭滋生出來,穆玄蒼想來想去,認定事實如此,就是穆華林看透了沈書要做什麽,索性不來。
“應該不是,如果早上他就決定不來,當時就可以留下印章。或者,他可以用空白紙簽下自己的名字,而且他也不會費心思叮囑我多準備筍,就當隻是請也圖娜來吃飯。”沈書道,“他也沒有什麽好忌憚的,就算他不想答應我們任何條件,也絕不會連來都不來。”
“你有多了解他?我們這裏沒有人真正了解你師父。”穆玄蒼拔高了音調。
紀逐鳶剛坐下,又站了起來。
沈書抓了一下紀逐鳶的袍袖,手從袍袖滑下來,抓住紀逐鳶的手,眼神示意他坐下。
“我相信我的感覺,早上他真的打算要來。你如果不相信我,我也沒有辦法。但你沒有直接同他對話,隻有我跟他麵對麵對談過,我覺得他是要來的。”沈書不想糾纏這個問題,話鋒一轉,“既然沒有談妥,就另找個時機,再約他們兩人過來。反正現在我也知道也圖娜住在哪裏了。隻是——”
“隻是你也不知道下一次你師父會不會來。”穆玄蒼冷嘲道。
沈書沒有理會他的諷刺,自顧自地說:“明天我們要出發去常州,常州爆發瘟疫,我得去一趟,也許要兩三個月後才能回來。你到應天府這麽久了,我師父可找過你?”不等穆玄蒼回答,沈書道,“他沒有去找你,也沒有派人殺你,這一點還是很明確,就是他現在顧不上你這邊。”
“他不想我查清左司尉當年為什麽活了下來。”穆玄蒼按捺住怒火,神色中含著一絲愧悔,微微喘息道,“我不應當朝你發火,我身為門主,卻保護不了我手下的人。”
沈書有點意外,一時間說話結巴起來:“那、那個人不逃走,也不大可能會死於非命。”
“也可能他受人威脅。”穆玄蒼沉聲道,他使勁揉了一把臉,深深吸氣,緩慢地說,“本來以為今晚一切就會真相大白,看來這條路行不通,我早該想到……”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沈書道,“但我還是認為,師父今晚不是有意不來。這樣,等我從常州回來,我再去找他。”
“不行。”一直沒有出聲的紀逐鳶當即說,“會很危險。”
“到時候再說,不過——”沈書轉向穆玄蒼說,“暫時不要再查左司尉,既然他無意回來,想必不會來找你的麻煩。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不知道你能不能辦得到。”
“何事?”穆玄蒼勉強打起精神。
“明天我們要出發去常州,我先看看情況。很可能需要運送大批藥材,我已經給幾個相熟商人打好招呼,屆時要用船和車馬,也許你願意做這筆生意?”沈書道,“如果不做就算了,我另想辦法。”
穆玄蒼沉默了片刻,說:“可以,車馬有的是,走水運也可以。江南這塊地方,沒有暗門到不了的。但是,我死了的手下,和滁州的哨子,就這麽放著不管了嗎?”
“沒有線索了。”沈書道,“要想順藤摸瓜,得先有藤。牽扯到左司尉死後遺物被人送走的知情人,全都死了。算起來,那個唐兀人,雖然同我師父有來往,也同你、同左司尉都有來往,如果這兩件事有關聯,左司尉不是沒有嫌疑。你要同他當麵對質嗎?你知道他住在哪裏。之前不找他是怕打草驚蛇,現在蛇已經驚了,或許你可以去見見他。當然,按照他的意思,是想與你井水不犯河水,如果你要去找他,最好多帶幾個人,不然你失手被擒,我還要想辦法救你。”
“你會來救我?”穆玄蒼覺得好笑,以沈書的能力,恐怕救不了他。
“可以智取,哪怕不行,我也不會放著你不管的。”沈書猜到穆玄蒼的想法。
“自己找死,管他作甚。”紀逐鳶不悅道,“你們江湖人成天打打殺殺圖什麽?”
“你們不也一樣。”
“我們是為了有一天不用殺來殺去,跟你們不一樣。”紀逐鳶道。
再說下去就要打起來了,沈書連忙道:“太晚了,明天還要早起。我們走了之後,你要住我這裏也行,不想住跟周戌五說一聲。”
穆玄蒼顯得心事重重,但他隻想單獨和沈書說話,紀逐鳶卻一直虎視眈眈,讓他完全找不到機會同沈書私下商量。
“我讓人把東西搬過來,這段時日就在你家住,免得你要找我找不到。”穆玄蒼說了一聲睡了,便先出去。
“他憑什麽在我們家住?”紀逐鳶說,“主人家不在,好意思就在別人家一直賴著。”
沈書道:“他沒什麽朋友,怪可憐的。”
“嗯,沈大善人。”
“……你到底對穆玄蒼有什麽不滿意?他幫了我們不少忙!”
“是幫你,不是幫我們。”紀逐鳶把鎖掛上書房門,鑰匙給沈書。
“幫我不是幫你嗎?”沈書怒道。
紀逐鳶當即不說話了。
回到房間,沈書把紀逐鳶的冬衣取出來,還有自己的,不是去玩,不能帶太多。皮靴要帶,能見人的袍子帶兩件,還是在陳迪家住的時候打秋風做的,今年太忙,不用去常州的話,這兩個月正好做冬衣。沈書心裏想,今年隻有湊合穿了。他回頭一看,紀逐鳶已經在榻上靠著,察覺到沈書在看他,視線掠過手裏的書,詢問地對著沈書揚眉。
“上次的賞賜裏有兩枚扳指,我給你帶了,還有一把好弓,明天早上拿,我怕忘了,記得提醒我。”
紀逐鳶嗯了一聲。
“你看什麽書?”沈書坐到榻邊,看了一眼封皮,是六韜。這種書常看常新,紀逐鳶讀書也不行,多看幾遍,隻要他肯下功夫,倒也可以。
“你還要多久?”紀逐鳶問。
“你再看一會。”沈書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收完兩人的行李,站在原地想還漏掉什麽沒有。每次要出遠門,總怕什麽東西忘了帶,出發前卻總想不起忘了什麽。
“好了?”當沈書再坐回到床邊,紀逐鳶問。
“想不起來還要帶什麽了。”沈書嘀咕道,他腦袋伸過去一看,皺起眉頭,“怎麽還在這一頁?”話音未落,腰上被紀逐鳶的手指戳得很癢,沈書聽見紀逐鳶聲音很低地說,“把燈吹了。”
“不吹。”
“吹不吹?”
沈書看了紀逐鳶一眼,他有時候覺得紀逐鳶很好玩,在床上快躺了半個時辰,書沒看完一頁,顯然在等自己收拾完。這有什麽好裝的,就不能開口讓自己早點上床睡覺?
“那我吹。”紀逐鳶要起身。
沈書側身噗的一聲把燈吹滅,黑暗襲來的瞬間,紀逐鳶壓到他的身上,輕柔地吻了上來。
天還沒亮,沈書手軟腳耙地被紀逐鳶扶上馬,騎馬出了城,清晨陽光灑在道上,射得人眼睛刺痛。沈書困得都快上不來氣了,孫君壽帶的人慢悠悠地行進,路上不斷停下來歇腳。
第二天快到晌午,馬隊到了常州城外,雨水不斷從牛皮棚頂往下滾。
“那個,紀逐鳶他弟?”一個粗糙的漢子過來。
沈書看了一眼,不認識。
“你跟我們先進城,這裏冷,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弟兄們都餓了。”那人說。
“你們先走吧,我等我哥。”沈書說完,聽見馬蹄濺水的聲音,已經有人出發了。來叫沈書那人,聽他這麽說,並未相勸,也騎上馬先進城去。
這裏還望不見城門,還得趕幾裏路。沈書喝完茶,同茶攤的老板聊了幾句,老板不住在常州城,乃是附近村裏的,每日一早要挑茶步行一個時辰來這裏擺攤。
“最近來往的人少了,今天還擺,明天不一定來了。”
“怎麽?”沈書喝了一口熱茶湯,茶葉不好,但這樣寒冷的天氣裏,有一碗熱茶可以喝,已是幸事。
“媳婦不讓來,聽人說的,常州要亂。”攤販神神秘秘地說,“張九四還要打回來,外頭不太平。這就是過了農忙的時候,我才出來賣點茶水。家裏醃了幾壇子鹹菜,丈母娘送來些米,夠過冬的了。”
沈書喝著茶,靦腆地笑了笑。看來城外並不知道有瘟疫,常州城裏也沒有人往外跑,現在到處兵荒馬亂,出外經商的人也少了。
雨漸漸停下,烏雲散去,天色放晴。茶攤老板煮了兩碗陽春麵,沈書拿了塊碎銀給他。
麵沒什麽鹽味,清湯寡水,幾片殘缺不全的菜葉子,應該是把爛掉的部分撕去了。
“再不吃麵就坨了,幹嘛呢?”沈書轉頭一聲吆喝。
攤販滿臉通紅,雙手捧著沈書給他的那塊碎銀。
“今天就來了你們一撥客人,銅錢不夠給您的。”
“這就是給你的。”沈書說,“現在錢不值錢,麵條管錢,拿著吧,給你媳婦扯兩匹布做新衣裳。”
“那也用不了這麽多……”
“下午我還坐這等,還得喝不少茶,拿著。”沈書不容拒絕地說,埋頭吃麵,麵雖不怎麽好吃,他還是吃得幹幹淨淨,連麵湯都喝光了。
等到紀逐鳶來,沈書吩咐攤販再煮一碗,自己就在旁邊看紀逐鳶吃,紀逐鳶吃東西不挑,吃什麽都香。沈書心酸地想,時常餓肚子的人才會像紀逐鳶這樣。
“他們走了?”紀逐鳶吃完把碗一放,就著沈書的茶碗喝了幾口,“都不帶你?”
“我讓他們先走。”沈書道,“你不是說晏歸符住在城外?”
“先去看他?”紀逐鳶躊躇道。
“去看一眼,再一起進城。”沈書擔心軍隊裏情況不好,忙起來恐怕沒時間出城看望晏歸符了,索性先去看一眼,總歸順道。
兩人各自上馬,絕塵而去,茶攤老板站在道上看了半晌,方才轉回去收拾碗筷。
敲門聲接連不絕,唐讓張著嘴在廊下睡覺,蒙臉布遮住他的上半邊臉,他翻了兩趟身,聽見晏歸符的聲音。他揉了一下眼,擦去嘴角的口水,大聲叫道:“等一下!”
唐讓來到晏歸符的門外,問他說了什麽。
晏歸符:“……”
“你剛不是說話了?”唐讓記得晏歸符是叫他了,“是不是要尿尿?”
“沒有,去開一下門。”晏歸符吃力地坐了起來,院子小,從床上就能望見大門口。
“哦。”唐讓過去開門,爆發出一聲大叫。
沈書感到耳朵都要聾了,心裏想,年紀小就是精神好。紀逐鳶不客氣地給了他一腳,少年連忙閉嘴,兩隻手緊緊拽住紀逐鳶的一條胳膊,搖來晃去地說:“將軍您可算回來了,晏大人我照顧得可好了,回來就不走了吧?我都快憋死了……”
“撒開。”紀逐鳶冷道。
少年隻好鬆手,好奇地看了一眼沈書。
“你是誰?”
紀逐鳶一手搭在沈書的肩膀上,推著他往裏走,沒有理會放他們進來的少年。沈書轉過頭去看,發現那少年也不生氣,反而上躥下跳地跟在紀逐鳶另一側身後問長問短。
紀逐鳶冷淡道:“再吵把你丟出去。”
“你叫什麽?”沈書問。
少年不吭聲。
“他叫唐讓,我留他照顧晏歸符。”紀逐鳶對唐讓說,“就在外麵守著,說幾句話就走。”
“帶我嗎?將軍,帶我嗎?”唐讓顧不上不讓他說話了,他在這裏待得都快長毛了。
“你說呢?”紀逐鳶道,“帶你誰照顧病人?”
唐讓看了一眼沈書。
“別找死,去煮茶。”紀逐鳶在門口停下來,從兩人的包袱裏翻出可以直接係在臉上的蒙麵巾來,他給沈書係上,自己也係了一條,這才入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