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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九

  “那好的。”去年衛濟修在船上給沈書賀生辰,穆玄蒼帶來康裏布達的消息,特意問過許多人,尋到船上去。事後沈書家中的書信被人翻過,他當麵質問穆玄蒼是不是故意要拉他下水,穆玄蒼說撒了一個謊就得用更多的謊去圓。


  看來他撒的謊,就是在穆華林突然動手殺他時,急中生智謊稱兀顏術留下來一封書信。穆華林聽到這話,阻止了穆玄蒼喝下毒酒,之後就是穆玄蒼渡江逃回和陽,在酒館找到沈書和紀逐鳶,拔下他的大金牙,讓酒館鴇母去找大夫。不久後便有了穆玄蒼尋到船上特為給沈書送密報,沈書的家被人偷偷地翻找了一遍。沈書將頭發夾在信件當中,之後沒有人再翻動沈書的信件。


  沈書心想,這麽久以來穆華林都沒有再對穆玄蒼做什麽,看起來像已經放棄殺他了。他是為什麽要殺穆玄蒼,又是為什麽突然決定不殺他了?不殺他好像是因為穆玄蒼稱兀顏術留下的遺物中發現了一封信,穆華林想要這封信嗎?為什麽他會想要這個?後來又是為什麽突然就不找了,行動上也像放棄了對付穆玄蒼。


  “說第二件。”沈書思索著說。


  “第二是我替你追查去年九月刺殺馬氏的凶手,追查到林鳳同暗門中早已經死去的左司尉有聯絡,於是我門中查出左司尉的遺物這些年被偷送出去,庫房卻沒有記錄。審問庫管時,有人殺死了庫管人員,結果被人殺死棄屍在護城河中,問你師父是不是他殺的。”


  沈書一口熱茶哽在喉嚨裏,險些從鼻孔裏噴出來。


  “你就這麽問?”


  穆玄蒼:“那我怎麽問?”


  “……你先問他聽沒聽說,知不知道什麽內情,如果他還在插手暗門事務,讓他給你一份名單,省得你誤傷。”


  穆玄蒼為難地皺起眉頭,把雞骨頭往地上一扔,擦淨手,喝了口茶,籲出一口長氣。


  “你師父未必肯承認。”


  紀逐鳶插了一句:“就算是他,他也不會承認。”


  “我會說服他。”沈書的關注點不在於此,隻要穆華林還有意要利用暗門,與現任的門主合作,顯然比為早已從暗門除名的左司尉提供幫助,換取他的援手更為明智。隻要從這個方向去說服穆華林,應該能行。何況穆華林完全有能力大小通吃,對於穆玄蒼的請求,現在接受比直接拒絕好處更多。


  “你的態度要恭順,暫時低一低頭。”沈書道,“第三件。”


  “第三,”穆玄蒼瞥了一眼紀逐鳶,“追查左司尉的時候,我發現他同暗門設在滁陽的一枚哨子常有來往,也就是那個信奉景教的唐兀人。我們……我同我的部下,在他的抽屜裏找到一個銅十字架,這人也許是從甘肅唐兀教區過來。我想確認他同左司尉的關係。我趕到的時候,這個人被人殺了,當地的紅巾似乎得人報信,很快便來帶走了遺體。問你師父這件事是否與他有關。”


  這沈書也想過,但他沒有想到穆玄蒼今夜就要問。問一問也好,沈書自己是沒法去問穆華林的,若穆華林不是他的師父,他懷疑些什麽,還好問一些。正因為穆華林是他師父,又救過他很多次,許多事情反而不方便說出口。


  穆玄蒼喝完茶離開了。


  紀逐鳶把搭在膝上的袍襟展開,他正襟危坐時已儼然有了將領的威勢。


  “你問吧。”沈書看出紀逐鳶憋得有點痛苦,隨口道,“沒什麽不能問的,你要問什麽?”


  “你要讓穆華林同他開誠布公?”


  “這樣我們才知道,在穆華林以外,還有沒有別的勢力插手。”對紀逐鳶,沈書不必再隱瞞,不過他還是讓紀逐鳶把書房門關上,才繼續說下去,“因為穆華林曾有意要殺穆玄蒼,暗門有一點風吹草動,他都會懷疑是穆華林。既然這麽懷疑了,現在中間有你我,我們可以來當這個中間人,讓穆華林把話說清楚。我試探過師父,他有點喜歡也圖娜,康裏布達也說也圖娜差一點就成了他的妻子。有她在場,場麵不會失控,而且,她不隻是一個女人。”


  “他還是一個男人?”


  “……”沈書耐著性子說,“她是胡坊坊主最疼愛的女兒,隻要讓師父當著她的麵承諾不會再給穆玄蒼使絆子,就算是經七十二胡坊見證過了,他自會信守承諾。再說有她在場,如果師父突然動起手來,穆玄蒼不至於落於下風。”穆華林如果要殺什麽人,沈書和紀逐鳶根本擋不住。


  “你就這麽護著穆玄蒼?”紀逐鳶反問道。


  “啊?”沈書一臉茫然,旋即反應過來紀逐鳶恐怕又有點吃醋,他哥也太在意穆玄蒼了。


  “師父曾經要殺他,如果你是師父,是願意暗門變成一盤散沙,還是換一個門主,繼續為你所用?”


  紀逐鳶的話讓沈書愣了愣,順著紀逐鳶的意思去想,穆華林應該在遞給穆玄蒼那杯毒酒時,已經準備了替代他的人選。


  “難道是左司尉?”如果穆華林想讓左司尉接替穆玄蒼的位子,那左司尉同穆華林就在一條船上。那他為什麽又會默許自己的人刺殺穆華林?這又說不通了。


  “左司尉是誰?”紀逐鳶還不知道。


  沈書把穆玄蒼怎麽查到左司尉,此人的來曆同紀逐鳶說了,之後輕描淡寫地說:“船在和陽靠岸後,有兩個熟人來請我去見左司尉,這兩個人你絕猜不到是誰。我們去滁州路上,那兩個刺客,帖木兒和赤沙,就是左司尉的手下。”


  紀逐鳶想說什麽,忍住了沒有開口。


  沈書接著說下去:“就是那兩個受雇於哈麻,半路截殺穆華林的刺客,他們帶我和舒原去見了左司尉。穆玄蒼的手下跟蹤左司尉,想查清他一個已死去多年的人為什麽會再出現。去年元帥夫人誕下長子前,在家裏屢次遭人在她服用的安胎藥裏動手腳,我怕真到生產的時候,後宅裏生出變故,隻好帶她離開和陽。那時元帥就在一江之隔的太平,後來的事情你就知道了。那天夜裏碰上一夥人刺殺夫人,當中就有林鳳,衛濟修造他老子的反那會,林鳳去了鶴慶路。她回來之後,穆玄蒼一直在派人跟蹤她,結果意外查到這個左司尉。我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穆玄蒼稱呼他是左司尉,曾經穆玄蒼是右司尉,兀顏術死後本該這個左司尉做門主,但他比兀顏術死得還早。至正十一年,左司尉在大都執行任務,被炸得粉身碎骨。按他們暗門的規矩,人死了,遺物會納入庫中,這個左司尉酷愛收藏寶劍,真要查的話,東西就該還在。結果穆玄蒼查出,他的東西照庫房的手續還在冊子上,也就是說該在庫裏找得到。結果東西不在,也沒有記錄有人取走了,於是他轉而查管庫的人。”


  “管庫的人死了?”紀逐鳶串上了穆玄蒼本人的說法,依稀拚湊出了前因後果。


  沈書微微一笑,欣然點頭,他哥總算聽懂了。


  “正是,有問題的兩個庫管,一個自盡,一個被人殺了。審問他們的人裏頭,有一個失蹤,被發現死在護城河裏。是先死後拋的屍,應該是被人殺了。再就是唐兀人的事。你記得我們去營救也圖娜那天夜裏,我第二天才跟師父一起回來。那天晚上我們住在滁州的一間客店裏,客店主人是個唐兀人,其實隻有我自己在房裏睡覺,師父同這唐兀人說了大半夜的話。後來穆玄蒼順藤摸瓜派人盯梢左司尉時,說滁陽城裏有個唐兀人,開客店的,乃是暗門的哨子,也就是替暗門盯情報,轉而販賣給暗門的暗線。這種人隻是情報販子,他們不屬於任何幫派,照舊過自己的日子。穆玄蒼發現暗門的哨子同左司尉有牽扯,便派人去搜唐兀人的屋子,發現他同師父有通信。內容是用畏兀字寫的,他派去的人不認識,但信件上的私章他的手下臨了回去,穆玄蒼認出是我師父的章,這麽一來,此唐兀人,就與我知道的那個唐兀人,連在了一起。後來我們確認了,同左司尉有接觸的那個唐兀人,就是那天晚上,師父帶我住過的那間客店老板,而且他們一直有書信往來。”說到這裏,沈書停頓了一下才說,“據穆玄蒼的說法,早在至正十一年時,穆華林就不常在宮中行走,轉而為皇帝經手一些不能見光的事情。就像他不能大張旗鼓搜尋傳國玉璽,反而要讓天下人以為玉璽從現身後,便一直都在皇室手中。”


  紀逐鳶說:“狗皇帝還要臉?”


  “正了衣冠,坐在龍椅上,無數眼睛盯著,總得要臉。他不要臉,那些受過儒家熏陶的官員,就會上書諫言,他不能把所有人都殺了。”蒙古朝廷中的漢官並不少,漢人能否出人頭地,並非取決於科考,而是由他們的家族決定。哪怕是忽必烈,也沒有辦法殺盡漢人,外族人口不足以統禦和占據這片廣闊土地的每一寸角落。更有許多蒙古人根本不願意南下,因為南方沒有足夠的草場給他們放牧。


  “他把脫脫殺了。”


  “沒有,不是他殺的。”話剛出口,沈書又不確定起來,“應該不是他殺的,隻是哈麻已死,求證不了了。我更願意相信在脫脫奉命趕赴流放之地的途中,皇帝已經後悔了。畢竟他下來之後,官軍輸得更慘。曆時一年,哈麻主導的朝廷未能鎮壓住反叛,官軍失去了更多領地。當然,他的妹夫告密說他要扶持太子,促成了蒙古皇帝對他下殺手。謀逆篡權,兒子與朝臣結黨,是每個皇帝的逆鱗。除了世祖那樣的人,沒有人能做得到網開一麵,蒙古君主嗜酒好色,不加節製,唯有世祖例外。江山傾頹,無非早晚。”


  “那你擔心什麽?”紀逐鳶問,“你還是想知道穆華林到底打算做什麽?”


  沈書垂下眼,安靜地喝完一整杯茶,緩緩道:“我始終覺得,穆華林對妥懽帖睦爾,沒有木華黎對鐵木真的忠誠。”


  郭子興坐鎮和州,孫德崖被扣押,朱元璋又被孫德崖的弟弟拿住那次,穆華林曾訓斥過沈書。認為他直接衝到臨江樓朝郭子興求情,乃是犯險的下下策。也許是那夜的大雨沈書前所未見過,連帶穆華林那晚說過的話至今還深刻留在沈書的記憶裏。


  正是穆華林曾說的那一句隻有坐在龍椅上的那一位才是君,讓沈書開始懷疑他是否真的忠於庚申君。再到不久之前,康裏布達去了一趟雲南,得知脫脫也在為天子秘密搜尋傳國玉璽。而傳國玉璽此前便落在了穆華林手中,他卻始終沒有交給皇帝。這一係列事件,都顯得不同尋常,讓人難以判斷穆華林的目的。


  “我想確定穆華林不是站在大元朝廷一邊的。”沈書終於還是說出口了,怕紀逐鳶立刻否定他,沈書又道,“雖然希望渺茫,但若他有反意,我們就不會成為敵人了。你要取笑我就笑吧,我想挺久的了。”


  紀逐鳶看了沈書一會,伸手摸了一下沈書的頭,他的手落到沈書肩膀上,將他朝懷裏一帶。


  沈書抬頭湊在紀逐鳶唇上一吻,忍不住多親了一下。


  “到常州以後就不能親了。”沈書道。


  “為什麽?”


  “得養正氣,固本清源,以免染病。對了,那個也不行。”沈書一本正經地說,“我問過大夫了。去常州以後,不能亂來,還得按方子吃藥。”


  “哪個大夫說的?”


  “你就別管了,你幹什麽?”


  紀逐鳶起身走到門邊,提起他進門時斜在一邊牆角的劍,看了沈書一眼,什麽話也沒說便走了出去。


  天還沒黑,也圖娜先來了,她換了漢人的衣裙,總算不那麽熱辣得惹眼。饒是一身粗布衣裙,也難以遮掩也圖娜令人窒息的美貌。


  “這麽有心,要請姐姐吃飯?”也圖娜伸手搭沈書的肩。


  紀逐鳶眼疾手快,把沈書拽到身後,朝也圖娜抱拳,做了個手勢請她入內。


  也圖娜秀眉一軒,含笑繞過影壁,邊走邊同沈書說話:“你師父同我講,你弄了一堆土產,請我過來做客。”


  “是有事找姐姐幫忙。”沈書站在紀逐鳶的旁邊,紀逐鳶目不斜視,個子又高。


  也圖娜扯住紀逐鳶的袖子,讓他站到另一邊去。


  沈書給了紀逐鳶一個眼神:去吧,她也不能吃了我。


  三人來到後院,沈書不想讓也圖娜到房裏去說,隻得開口道:“不知道師父有沒有同姐姐說。”


  也圖娜笑眯眯地從腰上取下一個深褐色不打眼的錦囊,扯開係口的藍色細繩,纖長的食指摳出來一枚印章。看上去是私章,玉料卻是上好的成色。


  “你師父原是不打算說的,被我纏得沒有辦法,隻得先說了。他當我是什麽,母老虎嗎?我最不喜歡人說話吞吞吐吐,既然說清楚了,我也覺得可以照辦,那就爽快一些,直接辦了便是。”


  “這是?”沈書看著那枚章。


  也圖娜挑起眉毛,笑意愈濃,把章底衝沈書一亮:“你師父的私章,這都沒見過?”


  章子由於常年使用被朱砂染得紅透,哪怕不用的時候,底麵也是鮮紅一片,陽文是纂字的“穆華林”印。


  “姐姐怎麽會有我師父的章?”沈書問。


  也圖娜把印章拿在手上掂了掂,說:“他本要自己來的,收到一封信,不能來了,才把印章給我,事情他已同我說過了。那小子成天惹禍,就是被父親打死也不為過。但他的母親實在可憐,看在主神的麵上,讓他們母子團圓一場,我沒有意見。”


  這時,穆玄蒼從不遠處的洞門過來,恰好聽見也圖娜的話,不太確定地問:“穆華林今晚不來?”


  “嗯,來不了。”也圖娜轉向沈書,問道,“先吃飯還是先謄信?”


  “到書房去說,飯菜還要一會。”沈書看了一眼穆玄蒼。


  穆玄蒼一臉焦急,臉色有些許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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