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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六

  沈書在書房裏坐了不多一會,便去找黃老九。果然,以黃老九的高齡,曾見識過不少大疫。


  “但那都是我年輕時的事情,大黃少不了,烈性致死的疫病,都要用這個散發毒氣。”黃老九咳嗽一聲,“怎麽問這個?哪裏生了癘疫?”


  沈書把常州的情形朝黃老九詳細地說了。


  黃老九生起一隻爐子,屋裏頓時暖和不少,空氣裏湧動著黃老九身上藥膏的氣味。燭光照在老人蠟黃的臉上,突然間沈書看著黃老九出了神,隻覺眼前的眉眼,有幾分熟悉。也許老人都是這樣,人老了之後,連長相都漸漸趨同,精瘦的老頭們常有些許掛相。


  “倒沒聽過這種,聽著像蛤|蟆瘟,不過蛤|蟆瘟不會使麵部腫脹出血,似乎不是。又或者是大頭瘟,腹瀉嚴重,則可能是痢疾。但要單說是當中哪一種,好像哪一種都不是。”黃老九道,“不是已經治好了一例?”


  “嗯,在恢複,尚未痊愈。”


  “疫病多有遷延,有時候便在一州之內所起,也各有症狀不同,未必是同一種病。不過既已派去醫家,你就別去摻和了,多病你一個,也不會就救活幾個人。”


  “我得去看看都需要些什麽藥,真要是許多人都病了,不就需要很多藥嗎?再從常州送信出去到太平,找我朋友幫忙運到常州。”


  “軍中有信鷂,不必你親自去。”黃老九一雙凹陷的眼睛淡淡掃到沈書的臉上。


  “好吧。”


  “不去了?”


  “要去。”沈書笑了起來,他低下頭,拿火鉗往炭火裏戳了兩下,紅炭爆出火星來,一觸到冰冷的空氣就急切地熄滅。沈書放下火鉗,分開雙腿在火盆兩側烤火,手放在炭火拱出的熱浪上方取暖,低低地對黃老九說,“常州真的嚴重了,可能會不允許兵馬離開,那時候通信、通行都會中斷。說不好要多久,讓我哥陷在那種地方,不是要急死我?”


  秋露在樹葉尖端凝成晶瑩剔透的水珠,緩緩滴落到泥土裏,滋潤正在盛放的桂樹。


  “他打個仗我都快睡不好了,但我哥能打,不至於太擔心他。瘟疫不同,再健壯的人也可能會染上。何況這次來勢凶猛,恐怕沒有幾個月控製不住,否則主公不會幾乎召集了應天府全部的醫家派過去。我得跟在他的身邊才能放心,屆時如果不讓駐守在常州的軍隊撤回,我就同他一起留在常州。”沈書說。


  “鑄造局不管了?”黃老九端起茶碗喝水,眼睛從碗沿上方看沈書。


  “讓您帶出來的徒弟,可不隻我一個。”沈書笑道。


  “那個小子不聰明。”


  “……”沈書莫名覺得黃老九對自己是對到他跟前來過的年輕人最為溫和的,平日裏黃老九看誰都像不順眼,唯獨跟自己還能說得下去,甚至話裏偶爾有些抬舉的意思。


  “我說得不對?”黃老九舒開雙眉,把手揣在懷裏。


  “他隻是不熟悉,我比他先接觸,搶跑了。”沈書說,“舒原為人做事十分細心,等我離開後,有勞老先生費心,若他有什麽要請教的,還請老先生不吝賜教。”


  “累得慌,不教。”


  沈書知道黃老九嘴上故意這麽說,便不當回事。黃老九對瘟疫所知也不多,除了尋常的譬如說:照顧病人需要用布遮臉,以免病家咳嗽,口水飛濺到臉上;不同病家一起吃飯;糞水要收集起來用草灰掩埋處理,斷然不能直接倒進河裏。


  “病人穿過的衣服,還有照顧病人的人穿過的衣服用過的布,要放在甑上蒸過,如此可以避免他人染上。”黃老九又說,“凡是遭瘟的人家,房舍裏都住著疫鬼,像是你這種陽火不高的人,就要少去,省得被疫鬼纏上。疫鬼會在病家屋中各處投以使人染病的瘟毒,常人沾染上就會生病。”


  沈書盡量做出相信的表情,黃老九所說的疫鬼沈書不信,但他說的避免染病的方法還是很有用。


  “水源一定要保持清潔,須派人把守河流上遊,凡是染病死去的動物和人,都不可以暴露在水源附近,否則成群的疫鬼會借居在河裏,不要說喝下去,連到河中洗衣服洗澡的人,都可能被疫鬼纏住。”


  一條河流經之地可以綿延千裏萬裏,眼下遍地都是割據,這不容易辦。但可以限製人直接從河流取水,使用家中的井水。


  “也可以找一些靈驗的道士或是陰陽,化些符水試試。你不要不信,真要是一天死上幾十個人,死馬也要當成活馬醫,能有用就行。”黃老九不厭其煩地告誡道。


  沈書隻得點頭,覺得問得差不多了,黃老九再也說不出什麽新的辦法,多問了幾句黃老九的身體。老頭子當場要到院子裏走幾步讓沈書看看,沈書忙把他按回去,腳底抹油地跑了。


  沈書回到房裏,床上沒有人,心裏不禁有點失落。很快沈書安慰自己,紀逐鳶也不可能不回來睡覺,他有點不放心地叫周戌五過來,得知紀逐鳶在馬廄。沈書猜想紀逐鳶是說服不了自己,心裏鬱悶,到馬房去給馬梳梳毛,喂點吃的,待會就會回來。


  沈書脫了鞋子,鑽進冰冷的被窩裏,摸到床頭的木頭櫃子,櫃麵光滑。他抽開第一格,手指在猴子木雕上來回滑動,不一會,沈書把抽屜關上,緊緊抱著被子睡覺。


  半夜裏紀逐鳶進來,他沒有點燈,今夜的風大,吹滅了廊下的燈。房間裏漆黑一片,紀逐鳶摸到榻畔,屈起手指,用手指關節擦了擦沈書的臉。


  沈書翻身過來,一把抱住紀逐鳶的手臂。


  紀逐鳶渾身一僵,動也不敢動,躺到榻上去,睡在被子上麵,頭靠在床頭沒有躺進去。


  沈書溫熱的臉直往紀逐鳶身上磨蹭,睡得正舒服,一條腿頂起被子,重重落下在紀逐鳶的腿上,這麽一來,雙手雙腳就把紀逐鳶死死扒拉住了,扯也扯不開。


  紀逐鳶安靜地垂首看沈書,手指描畫過沈書的眉,拈起沈書的下巴,低頭在沈書的唇上親了一下。


  桂花的香氣和露水味道把睡夢中的沈書一把拽回到略有寒意的臥房裏,沈書揉了揉眼,想掀開被子,被子被紀逐鳶壓在身下扯不動。


  “進來啊。”沈書鼻音濃重地說。


  紀逐鳶翻了個身,就著被子把沈書牢牢禁錮在懷裏。


  沈書突然緊張起來,整個人都徹底清醒過來,眼睛睜大地注視紀逐鳶,掙了一下無法掙脫。沈書道:“無論你說什麽,常州我也要去,就算不和你一起去,我也會想辦法自己去,說什麽都沒用。”


  紀逐鳶威脅地壓低嗓音在沈書耳畔說了一句。


  沈書臉騰地燙起來,梗著脖子大聲說:“那你放馬過來啊,反正我要去,隨便你怎麽說怎麽做。就算你真的讓我明天下不來床,我後天、大後天,總有一天能下床。行,我不跟著你,我自己去。不然我就是騙你,我就是虛與委蛇,我還是會追過去的。”


  紀逐鳶簡直想像從前那樣把沈書按在膝頭揍一頓屁股,他心裏又難受得不行。倏然間紀逐鳶瞳孔緊緊一縮,沈書正在吻他,憋了一晚上的火無處發泄,沈書還挑釁地舔了一下嘴唇,嘿嘿笑道:“來,來,你老兄還有什麽招都使出來。”


  沈書壓根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他隻想再親一下紀逐鳶,剛剛他已經使出渾身解數去挑逗紀逐鳶,饒是如此,大概因為經驗不足,還是太笨拙了些。要不然紀逐鳶也不會無動於衷,溫軟的嘴唇相觸的感覺實在很好,沈書心裏像揣了一隻不斷伸縮的貓爪,癢得不行。


  沈書咽了咽口水。


  顯然紀逐鳶聽見了,他甚至笑出聲來了。


  沈書:“……”


  “我不在家,你睡不好?”暗夜裏紀逐鳶的雙眸像遙遠的星子,穿越千萬雲翳投射到沈書的麵前。


  “沒有。”沈書生硬地回答。


  “唔?”紀逐鳶從喉嚨裏發出低沉、微微上揚的音調,“這麽不放心我?你不是承認我能打嗎?”


  沈書張了張嘴,感到耳朵都要燒熟了。


  “你偷聽了?”


  “沒有。”紀逐鳶道,“找不見你,周敦給我指了條明路。”


  “他這個月工錢沒有了。”


  “我會補給他。”紀逐鳶親了一下沈書的額頭,在沈書要開口說話時,堵住他的嘴,直到沈書說不出話來,才鬆開他。紀逐鳶冰涼的手掌讓沈書打了個顫,紀逐鳶說,“雙倍。”


  沈書嘴角抽搐,渾身不住哆嗦,往被子深處滑。


  一陣風蕩起,紀逐鳶扯過被子裹住沈書和自己,兩條毛蟲正式被裝在同一個繭蛹中。


  “我不知道你有這麽想我。”紀逐鳶說。


  “沒有,我一點也不想你,好男兒誌在四方,你不要把我想得跟成天在家縫衣服納鞋底的賢妻良母、良女一樣。”沈書正色道,“將來軍隊還會打到很多地方,很可能幾個月後朱文忠就要領兵,那時我一定得跟著他,否則就沒有我的位子了。”朱元璋嚴格限製武將身邊的文人謀士,一般隻配一名郎中官,能帶兵的人不多,打仗出了問題,先把郎中官免職問罪。如此便可把武將的損失降到最低。但正因為能上前線的文人稀缺,這樣的位置便顯得格外重要,更加難以被人替代。沈書一直以來瞄準的,就是朱文忠身邊那個謀士的位置。


  “所以早晚我也要到交戰最激烈的第一線,我不能永遠守在家裏枯等你,更不可能你在前線拚命,我在家裏拜三清。”沈書感到一絲別扭,避開紀逐鳶的眼神,紀逐鳶的眼神就像要吃了他,大概是被自己氣暈了,估計心裏還想把自己按著揍一頓屁股。


  “你不在家我也是每天都有事情忙,上午上課,下午又上課,還得抽空去鑄造局盯活,錢、糧、民戶上的差,現在我都熟得很。穆玄蒼也經常來找我,還要教舒原用火器和畫圖紙,我,一點,也沒空,想你。”沈書用重重的語氣說。


  “真的?”


  耳垂上濕潤的觸感讓沈書渾身一哆嗦,他朝左邊翻身,試圖挪到床邊上去。


  紀逐鳶牢牢控住沈書的肩膀,扳過沈書的身子,他親了一下沈書的眉毛和眼睛。


  “誰要你親,不許親。”沈書氣鼓鼓地說,繼而無法克製地倒吸了一口氣,仍在被子裏用腳踹紀逐鳶。


  “我一直在想你。”紀逐鳶本在親沈書的耳朵,話語伴著濕熱的呼吸,幾乎從耳孔灌入到沈書的腦海裏,令他一陣顫栗。


  沈書不說話了。


  “我們經常夜裏趕路,行軍途中有紀律,不允許交談。四周隻能聽見人的步伐擦過野草的習習聲,有時候會有狼叫。有一次下暴雨,我和晏歸符住的帳篷幾乎被大雨衝翻,必得有一個人出去,把帳篷的四角加固,重新釘一遍。”


  沈書想象著那畫麵,忍不住想伸手抱紀逐鳶,手指動彈時,想起來自己還在生氣,便沒抱紀逐鳶,握住紀逐鳶。


  “……”紀逐鳶聲音停了。


  沈書沒好氣地說:“繼續說啊,停什麽?”


  紀逐鳶深深吸了一口氣,盡量用平靜的聲音說:“那時候已經快四更,大雨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想你應該在我們的家裏……”紀逐鳶額頭冒出汗來,腳趾緊緊抓在一起,把沈書更緊地按在懷裏,因此他說話的聲音就在沈書的耳邊,沈書的耳朵正貼在紀逐鳶寬闊的胸膛上。


  “大概睡得正熟,雷都打不醒,也許做夢,也許不做夢。在這間風雨都吹不進的房裏,安穩地睡覺,了無心事,不為過去愁懷難解,不為未來提心吊膽。”


  沈書聽得停了下來,把紀逐鳶看著。


  紀逐鳶察覺到沈書的眼神,低頭親他的眼睛,試探地親了一下沈書的嘴,沒有被咬,便又親了一下。


  “你不覺得臉上有點涼嗎?”沈書說,“有一扇窗戶漏風。”


  紀逐鳶:“……”


  沈書哈哈大笑起來。


  紀逐鳶連忙把他按住,去握沈書的手,沈書的手心裏一片濕潤。


  “我永遠會對你好,永遠保護你,我會比你爹要求的對你更好。”紀逐鳶拉起沈書的手來親了一下。


  沈書不好意思地縮回手,伸到被子外麵去,抓住被子擦了一下,小聲說:“那是請求,不是要求。”


  “是要求,你爹是給我發蒙的夫子,我不敢違抗師命。”


  沈書完全沒想到,紀逐鳶會這麽把自己父親臨終前的遺命放在心上。在小時候的沈書沒有覺得爹娘對紀逐鳶有什麽特別好的,他們對到書塾啟蒙的每個孩子都是如此,在那些孩子家裏沒人做飯時允許他們留下來吃飯,在他們的爹吃醉酒揍孩子的時候讓學生留宿在書塾裏。


  也許紀逐鳶是因為感激父親,才把自己當成他的眼珠一般寶貝,因為會把沈書當成寶貝的人已經不在世上。


  固然這樣也很好,紀逐鳶對自己遠遠超出對血濃於水的兄弟。但那同夫妻之間的感情,似乎有一些不同,沈書也弄不太明白。很快,紀逐鳶的話把沈書心裏隱約的失落感埋了起來。


  “凡是我所有的,我都想給你,我不想讓你遇到危險。隻要知道你的處境安全,就算擺在我麵前是再危急的難關,我都能殺得出去。”


  沈書想說點什麽,心中卻湧出一種茫然。如果是這樣,他們隻能在遇到危險時相互隱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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