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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〇

  沈書同劉青在平金坊溜達了一轉,發現稍微值錢的物事都被人帶走,連鑲在椅子角上的銅都被拆解下來。這些胡人走後,胡人巷空置下來,竟無人來占來住。


  “走吧。”沈書從湖畔的大石上起身,拍了拍袍子。


  劉青便隨在他身後,兩人離開平金坊,沈書又查看了附近的兩條巷子,走著走著,他突然站住了腳。


  劉青安靜地等待片刻,隻見沈書不斷轉頭,前後打望,終於出聲問:“公子有何發現?”


  “這裏有一堵牆。”沈書道。


  劉青看了一眼,道:“是有一堵牆。”


  沈書:“你上去看看,後麵是民居還是另一條路?”


  沈書的目光直追著劉青躍上牆頭,他心中騰地跳了起來,這不就是當時自己的腳被套在馬鐙裏久久拔不出來,半路殺出來的也圖娜甩出長鞭,把他從馬上救走的地方嗎?沈書回頭,望向來時的巷子,隻有一條路過來,是一條死路。牆上開的窗,巷子拐角弧度的感覺,都仿佛把沈書帶回到那個被胡人舉著火把追得屁滾尿流的晚上。


  劉青像隻大貓踞在牆上,朝沈書吹了個口哨,說:“後麵是路。”


  “可以下來了。”


  劉青微微喘著氣躍下來,搓去掌心的灰,他抬頭望著牆頭,問沈書:“公子想起什麽來了?”


  沈書:“晚上再來,我知道為什麽找不著路了。等晚上來,我們走上麵。”


  ·

  連綿不絕的雨水幾乎要把屋頂衝垮,唐讓發愁地蹲在屋簷下,還是下午,大雨把天地間連成一片,天色晦暗。


  屋裏間或傳出晏歸符壓抑的咳嗽聲,唐讓找出幾個盆,晏歸符睡的地方腳下就在漏水,唐讓將接滿水的木盆挪出來,換了一隻空盆,把一塊布對折四下,折成厚厚一塊豆腐,墊在盆底。如此水聲沒那麽響,唐讓從床腳下抬起頭,探出一雙眼睛窺榻上躺著的晏歸符,見他沒有被驚動,鬆出一口氣。


  滿滿一盆水匯入簷下溝渠,雨水衝在溝槽中歡快匆促地奔流。


  唐讓猛吸了一下鼻子,聞到一股濃重的藥味。


  紀逐鳶端藥過來,朝屋裏努嘴,問唐讓:“還在睡?”


  “在睡,我來喂,將軍您去歇著,歇著。”唐讓笑嗬嗬地說,把藥端走,入內把藥碗放在桌上,蒙上臉,端藥到床前,先把晏歸符叫醒。把一塊布掖在晏歸符的下巴底下。


  吃了兩天藥,晏歸符臉上不怎麽出血了,脖子腫大的包塊半點沒消,每當他坐起來,就是動一動頭也顯得相當吃力。


  “乖乖喝藥,就會好的。”唐讓話音未落。


  晏歸符吐了一口藥,順著下巴往脖子裏流。


  唐讓給他擦了一下嘴,巴巴把勺子遞到他的嘴邊,哄道:“啊——張嘴,再喝一口,沒幾口。”他一麵給晏歸符喂藥,一麵小聲說,“我讓小紀將軍給帶了點糖,吃完藥就給你。”


  晏歸符隻覺得好笑,笑了一下牽扯到胸腔裏隱隱作痛,不想又嗆出半口藥來。


  “可不能再灑了,再灑出來我隻有給你加塞兒,再熬一整碗來。不想再喝苦藥就不許再吐出來了,你得多吃藥,好好吃藥,才能好起來。”


  小公鴨子嘀嘀咕咕,晏歸符有一耳朵沒一耳朵地聽著,他睡得太久,頭疼得很,身上有些地方痛,有些地方麻。


  “好了,晏大人真勇敢,這麽大一碗藥都喝光啦!”


  晏歸符咳嗽了幾聲,扯得胸腔疼,隻得壓抑住笑。一隻手解開他的衣服,晏歸符累得不想睜眼,感到那隻手力道不重地按在他的胸口,來回撫摸地替他順氣。


  沒多一會,晏歸符睡著了。


  唐讓把濕透的幹布從晏歸符脖子上移開,擰了帕子來給他擦嘴和脖子,那塊大包唐讓總不敢去碰,生怕一不留神給戳爆了。給晏歸符收拾幹淨,唐讓突然想起來,好像忘給他吃糖了……


  唐讓從懷裏摸出來一個嬰兒拳頭大小的紙包,他的喉頭滾動了一下,把紙包放在晏歸符榻畔的舊木桌上,收拾藥碗出去。


  接近入夜時分,雨停了,天邊現出一帶銀光,穹頂被烏雲籠罩,天與地相接之處卻有織錦般的一彎光亮,直令人心馳神往。


  紀逐鳶用掃帚清理幹淨因為下雨而落了一地的樹葉,把接雨的木盆和木桶收拾起來。


  唐讓在屋簷下站著,不自覺被紀逐鳶高高卷起的褲腿下修長健壯小腿吸引。他希望有朝一日也能長成這樣,高大、英俊,每一塊肌肉都積蓄著勃發的男性力量。他喜歡跟著紀逐鳶,在唐讓眼裏,沒有什麽能打倒紀逐鳶,隻要跟著他,無論什麽樣的危險總能化險為夷。


  “看什麽?”紀逐鳶把掃帚扔進堆雜物的房間,脫了外袍掖在腰間。


  唐讓用力咽了咽口水,兩眼放光地看他,沙啞的嗓音說:“小紀將軍,我們會被問罪嗎?”足足三日,唐讓終於鼓起勇氣問出自己最關心的事。


  紀逐鳶擰幹帕子,按在脖頸上,濕布擦拭過他的肩背、腰腹,冷水激得他的皮膚上炸開一片寒粒,腹部的肌肉明顯緊縮起來,繼而緩慢放鬆,他皮膚上無法徹底消除的傷痕如同緩慢蘇醒的古老圖騰般徐徐吞吐蘊藏在這軀體中的強大爆發力。


  “現在想起來害怕了?”紀逐鳶把帕子扔回到盆裏,披上外袍。


  唐讓嘿嘿一笑,粗啞的嗓音說:“怕還是有一點,不過我知道將軍您的本事,跟著您一準兒沒錯。”


  紀逐鳶眉毛微微一動,紮緊腰帶,沒說什麽,也未看唐讓,似乎有什麽心事。


  “那咱們接下去一步做什麽?”


  紀逐鳶想了想,問唐讓:“你願意留下來照顧他嗎?”


  唐讓:“你要去哪?”


  紀逐鳶沒有回答。


  “可……是可以,就是,要是有人來抓他,我可能打不過。”唐讓撓了撓脖子。


  “不會有人來抓,你隻要照顧好他的起居。”紀逐鳶始終看著唐讓。


  唐讓的臉漸漸發紅,一咬牙,“要多久?”


  “十來天?我不能確定,把事情辦完我立刻回來。”紀逐鳶往房門看了一眼,“吳大人讓我領命押送降將和張九四的使者到應天府,孫君壽已經到常州城了,明日一早啟程去應天。今夜我就得進城,如果你應付不來,我讓吳大人另外……”


  “我都照顧晏大人好幾天了,換人來未必能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您盡管放心去,這裏有我。”唐讓忙不迭地說。


  紀逐鳶嗯了一聲,想了想,叮囑道:“有料理不到的事,就進城去找吳大人,我寫一道手書給你,令牌我用不著,也留給你。”


  “我也能去見吳大人?”唐讓喜出望外。


  “可以,沒事最好不要找他,他脾氣不好。”紀逐鳶回房去寫手令,連自己的令牌一起給他,去看過晏歸符,收拾了個包袱,背在身上,出發進城。


  ·

  夜晚,滁州城裏十分安靜,零星傳來幾聲狗叫。沈書先爬樹上了房頂,他實在不好意思踩別人的肩爬上去。


  劉青安靜地跟在沈書旁邊。


  “那邊。”隨著沈書開始移動,劉青帶的四個好手,也跟著動起來,他們伏低身體,盡量貼著屋頂的瓦片,以免驚動巡城的士兵。


  沈書停下腳步,他的整個背和腰都側貼在傾斜的屋頂上,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身子,往屋簷外看了一眼。


  “就是這裏,得下去。”沈書確定地說,“我先下去,你們跟上。”說著,沈書往下滑了一截,收起雙腿,望向丈許外的地麵,縱身一躍,落在下方一架堆滿麻袋的板車上,板車翻向車頭一側,兩個麻袋噗噗有聲地滑到地上。


  四下無人,沈書朝牆頭招手。


  “就這裏?”劉青抬頭一看,視線內並無什麽客店。


  “還得走一會,你們小心點跟著我,我們貼屋簷下走,不容易被發現。”說完,沈書不再回頭看,憑借對那一晚的印象,先出巷子,沈書鬆了口氣。感覺這條街道很熟悉,隻要順著長街一直往前走。穆華林比自己高很多,那夜裏兩人走了小半個時辰,沈書估摸著應該要走上半個時辰才能到。中途長街旁有小巷,但那次是經過了幾個巷口,沈書確實想不起了,隻有憑借感覺。


  “公子,等等。”劉青突然出聲,同時一手抓住沈書的肩膀。


  沈書猝不及防,背貼到道旁的排門上,劉青做了個手勢示意沈書噓聲。


  而沈書的臉側正挨著兩副排門之中隆起的分界,無法看見外麵的動靜。而且沈書也沒聽見什麽聲音,等了一會,劉青鬆開沈書的肩膀,手指向外指了指。


  沈書莫名地往外走了幾步,這時沈書發現不大對勁了,數十步外,地麵上有亮光,窄窄一條,分明是從門縫中透出來的,卻比緊閉的門縫要寬。


  他們已經快走了半個時辰,沈書加快腳步,一個念頭緊緊抓住了他:不會就是他要找的那間客店吧?這個時辰還有人在堂子裏吃飯?已經過了三更,在宵禁的州城中,百姓應該都已經安睡了。


  尤其現在劫盜四起,閉戶早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沈書眉頭緊緊擰著,越靠近那個地方,沈書感到有點肚子疼。從門縫裏透出許多方桌,條凳倒放在桌上,凳子腿兒紛紛朝天。


  沈書呼吸一窒,客店內的布置,就是那晚穆華林帶他來的地方。


  店內點著蠟燭,卻沒有人,跟在沈書身後的人全進來之後,大家都有些不知所措。其中一個人給劉青使眼色。


  劉青朝沈書問:“就是這裏?”


  沈書緩緩點頭,堂子裏沒人,櫃麵後麵也沒有人,攤開著一本簿子。沈書拿過來一看。


  “今天沒人入住。”沈書把簿子放回原位,對後麵的人說,“把門插上。”堂子裏昏黃的燭光都來自於一根燃了半截的蠟燭,蠟油還很熱,微軟的可以捏成各種形狀,沈書的手指摳了一下蠟油,讓劉青留下三個人就在外麵,另外一人和劉青一起,跟沈書入內。


  唐兀人開的客店不大,整個院子裏隻有幾間房,其中一間亮著燈。


  “我走前麵。”劉青謹慎地說。


  沈書讓他走前頭,他四下打量,在記憶裏追尋當時同穆華林來時的情形。那晚穆華林讓沈書先去睡覺,他同唐兀人在沈書睡覺的房間對麵那間房說事情,那間房的窗戶上貼著一串紅色的窗花紙。


  劉青靠近的窗戶上,略微褪色的窗花還能看得出原本的紅色,風吹日曬久了,有些發黃脫落,被微風吹得瑟瑟發抖。


  就在劉青站定腳步時,他突然側身一閃,銀亮的幾道鏢擦過劉青的臉,叮叮當當落在劉青身後不遠處地麵上。


  “什麽人?”屋裏有人問,緊跟著他拉開了門。


  門裏現出一個穿夜行衣的人。


  沈書頓時覺得:為什麽我們一行不穿夜行衣?真是失策。


  那人看了一眼沈書。


  眼神交匯當時,沈書心底裏騰起一股奇怪的感覺。沈書很確定他見過這雙眼睛,身形也像。沈書咳嗽一聲,從後麵拍了兩下劉青的肩膀,朝他說:“你們在這裏等,我進去看看。”


  “可是公子……”


  “沒事。”沈書不由分說越過劉青,走進屋裏。


  黑衣人在他身後關上了門。


  “死了?”眼前的椅子上坐著一個人,額頭被一根短箭釘穿,唐兀人的雙眼驚恐地睜大,麵部皮膚已失去活人的光澤。


  “我剛到,來晚一步,看到有人離開,進來一看,人已經死了。”穆玄蒼拉下蒙臉布,在黑色蒙臉布的映襯下,顯得他的皮膚白得嚇人。穆玄蒼從窗台下找出另外一盞油燈,點亮,湊近到唐兀人的身邊,一格一格打開唐兀人麵前這張桌子所帶的抽屜。


  “你為什麽在這裏?”沈書問。


  穆玄蒼回頭瞥了他一眼,漫不經心地說:“追查左司尉。”他打開一個新的抽屜,裏麵放著巴掌大的一尊菩薩金身。


  “你為什麽在滁州?我聽說你到和陽去了?”穆玄蒼把觀音像關回抽屜裏,接著往下翻。


  穆玄蒼真的是才到這裏嗎?沈書的手在唐兀人臉上試了試,尚有餘溫,確實剛死。


  “追查左司尉。”


  聽見沈書的回答,穆玄蒼的動作停下了,他直起身,尖銳的眼神直勾勾地盯住沈書,他舔了舔嘴皮,玩味道:“你為什麽查他?”


  沈書正要答話,劉青的聲音在外麵響起:“公子,巡城的士兵在外麵撞門,像是要破門進來。”


  沈書與穆玄蒼匆促一對視。


  “各自隱蔽,回客店碰頭。”沈書在門後答道。


  穆玄蒼吹滅手中的油燈,沈書一步跨到桌前,將另一根蠟燭也吹熄。


  “翻窗?”


  穆玄蒼手中劍頂開木櫃上的插栓,坐了進去,沈書隻得一貓腰,也躲進櫃子,穆玄蒼關上櫃門,費勁地從身上摸出一根長鐵絲,將一頭彎成鉤子,伸出門縫,他虛起一隻眼,緊貼在門縫上。


  “來不及了。”沈書聽見腳步聲。


  輕微一聲響,被更大的破門聲蓋住,鐵絲從門縫裏啪的一聲縮回來。霎時間一縷光從櫃門上方橫縫當中漏下,穆玄蒼滿臉是汗地對著沈書彎起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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