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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九

  天亮之後,沈書帶著明顯沒睡好的困頓,坐車去衛家的路上,竟端坐不住,東倒西歪。舒原隻得伸出一臂讓沈書靠在他的肩前盹一會,直至馬車停下,舒原把沈書叫醒,沈書用力伸了個懶腰,強打起精神下車。


  昨夜鄭奇五便使了人前去報信,衛濟修知道沈書今日來,一應賬本、地圖,下礦勘查的工匠都整整齊齊備著。


  沈書捧了杯茶在手裏,側坐在衛濟修的左下方位,他仍有些困,哈欠牽扯得眼角都滲出淚來。


  “你們說,我聽一聽,當我不存在就是。”


  工匠們摸不清楚沈書的來頭,但看他穿得像是個官兒,又不像朝廷的官員,橫豎是不能得罪的人,個個有問必答。鄭四問話,工人們當中的一個頭兒俱如實回答,沈書在紙上勾了幾個數字,待鄭四問完,沈書才向那工頭詢問,年產這個數還能不能再多。


  那工頭與幾個工匠匆匆一對視。


  看情形沈書心裏就有數了,產量報上的是一個可商榷的數字,這得看肯給多少工錢,不過想來也提高不了多少。


  “沈書。”衛濟修出言叫道。


  沈書使勁一揉臉。


  衛濟修語帶關切:“怎麽,昨夜睡得不好?”


  “騎馬騎久了,腿疼,心裏揣著許多事情,夜深人靜,難免不受控製都冒出來。一頓亂想到天快亮時才入睡,睡了不多一會,這不就來見你嗎?”沈書揶揄道,捏了一下鼻子,“我看產量還能提。”


  “這我也看出來了。”衛濟修道,“不止這一波人,他們不願意幹,找旁人做便是。”


  沈書沒有就同意,隻說先放著不管,等回應天府以後他找人商量。


  “說定以後我讓鄭四送信給你,看看怎麽辦吧。”沈書喝了一口熱茶。


  衛濟修似有猶豫。


  沈書道:“有話你就說。”


  “議定的這個價,已比官府給的工錢高了三成,我還管吃管住。你來之前差不多都已說好了,而且,今日報給你的產量比我們口頭說定的要低,他幾個在你跟前耍滑頭,這事你就交給我。你這個人呢,心頭軟和,人家有什麽難處,別人還未說,你反想到他們前頭去。買賣不是這麽做,得不斷試探對方可以接受的底線,他們不做我們可以出價讓旁人做,隻要能找得到人替代,就不算是盤剝。要是我給的工錢真不厚道,自然我也找不到旁人來接手,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不能加錢了?”沈書問。


  “再不能了。”衛濟修搖頭,“放心,這工錢絕對不算低的,你要不信我,回頭你仔細問問鄭四,他是從頭到尾都跟下來的。”


  沈書一笑:“我當然是信你,那就照你的意思辦。”


  “爽快,我就愛同你這樣人說話,把嘴皮功夫省下來吃酒聽戲豈不妙哉?”衛濟修就要招呼人進來。


  沈書把他的手一按,忙道:“等等,有事要清藻兄幫忙。”


  衛濟修雙眉微微一揚,坐了回去。


  “給我匹好馬,再給我找幾個好手。”


  “家裏的?”


  “身手越高越好,不拘你家裏還是現在出去給我找幾個回來也成。”


  一聽這話,衛濟修眉毛皺了起來,問沈書:“是什麽犯險的事情?”


  “不算,我心裏沒底,多幾個人給我撐撐場麵,話就好說了。”沈書道,“馬也要好的,兩天就回。”


  衛濟修把沈書看著,沒有答話。


  “真不是什麽危險的事,我要去滁陽找個老朋友,如今到了應天,親自去一趟的機會難得,和陽過去近,都到你這了,順道去看一眼,吩咐幾句。”再多的沈書也不肯透露。


  衛濟修道:“成,你們紅巾軍的事,我就不多問。”


  沈書微微一笑,朝衛濟修作了個揖。待衛濟修出門去找人交代,沈書靠在椅背上打盹,短促地做了個夢,睡夢中沈書的腳跟托在地上,靴尖一點一點,突然他右腿一抽,猛地醒了過來。


  衛濟修恰在這時進來,正看見沈書一頭是汗,喚人拿了熱毛巾來。


  沈書用擦過臉的毛巾擦手,聽見衛濟修說:“都妥當,你吃個午飯,在我這裏歇一覺再走,我看你困得隨時都能厥過去。到時候騎在馬背上睡著了,滾下去白折一條命,你哥非得找我拚命。”


  沈書也自覺太困了,便不推辭。午飯就在衛濟修家裏吃,沈書本以為有一堆人要應付,孰料上了桌就他們三個,衛濟修是個極好熱鬧的人,顯然是看沈書精神不濟,舍了這場熱鬧。


  一頓酒吃得沈書心裏頗有暖意,吃完到客房歇得一個時辰,無人來叫,沈書自己就起來了,覺得渾身輕便,這就把鄭四叫過來。


  “確實一早是說定的,少爺問的時候,那工頭突然變的卦。”鄭四畢恭畢敬地答。


  沈書想了想,說:“工錢給得合理?”


  “比官府用人每人每天多給三十文,飯菜也不錯,晚上還有酒。”


  聽了這話,沈書徹底放心下來,又道:“你看衛濟修如何?”


  鄭四正色道:“衛家主年紀雖小,但從小耳濡目染,用人很有一套。他家裏幾個管事的也各有特點,手段老辣,頗能理事管人,少爺盡管放心。”


  沈書點頭道:“我要離開兩天,你陪舒原在這邊等,等我回來之後,一起回應天府。”說完,沈書去辭了衛濟修,一番絮叨,這才出府。


  隻見兩隊一共十二名好手早已在側門外等候,各自牽著馬,等沈書上了馬,這十二人才翻身上馬,護著沈書啟程。


  沈書接近傍晚才出發,夜裏不停,一直趕路到天亮時,便到了滁陽城外。


  朝陽方出,暖融融的金光照在人臉上,沈書兩根手指從腰上解下牙牌給守軍看過,帶了人進城。通街的店鋪隻開一半,城裏的人也不比沈書初到滁州時所見那樣多,時不時有巡城的軍隊經過。


  一行人找了個鋪子吃早飯,一碗熱氣撲麵的青菜丸子湯,就幾個饅頭。沈書朝手下一個喚作劉青的人吩咐,叫他的弟兄都敞開吃,頓時這方逼仄的早點攤子上熱鬧起來。


  沈書嘴角含笑,朝街麵上看了一眼,還得好好找找地方,他有些記不得那間客店具體在哪兒了,得先去胡人巷,從胡人巷出去怎麽走沈書大概記得。


  然而等到了胡人巷,沈書才發覺自己想得太簡單了。


  “沈公子,怎麽了?”劉青見沈書半晌不動,將馬並過來。


  “你們在這等等,我下去看看。”沈書在巷子口的大樹前住馬,把韁繩交給手下,整條巷子空蕩蕩的,地麵落著潮濕軟爛的黴黃色葉子,大概是昨夜新下過雨。沈書一直往裏走,一個響亮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公子,可要人跟著?”


  劉青抱劍站在巷子口。


  沈書想了想,大聲答他:“來兩個。”


  於是沈書就站在巷子半中腰,來回打量,他腳下所站的地方,似乎是當日和李恕來時,恰好遇上穆華林在這兒給他兩兄弟買射箭用的扳指。胡人就在地上鋪開獸皮,琳琅滿目的小商品擺得一地都是,旁邊倚著一顆榆錢樹。沈書抬頭看了一眼,他身後有人過來的腳步聲響。


  “這是榆樹吧?”沈書不確定地朝身邊人問。


  “正是,但要等春天才能吃得上榆錢。”


  沈書心想:當時穆華林就是在這裏看扳指,他跟李恕隨著擁擠的人群,一直被擠進巷子深處,這條巷子越往裏頭走,是個葫蘆瓢的形狀,瓢底寬闊,坐落著三大胡坊。


  呈現在沈書眼前的三道門互相斜向著,卻已荒廢,久無人灑掃的石階上爬滿斑駁的深綠色苔痕。


  沈書上去敲門。


  “公子,我來。”


  沈書讓到一旁。


  手下人拍了會門,四周靜悄悄的,太陽已經徹底照亮天穹,胡人巷看來是荒廢了。沈書想到當日盛景,難免覺得可惜。


  “好像裏麵沒人。”兩名手下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對沈書說,“要不然把門撞開,公子一定要進去嗎?我看是沒有人。”


  “不用。”沈書忙道,那天晚上高榮珪、穆華林是從後院牆翻進去,留他和李恕在附近牽馬等待。沈書有點記不清楚被胡人追擊時,他跟李恕、高榮珪各自是往哪個方向跑的了,隻能想得起那晚上相當混亂,聽見胡坊裏紛紛有了動靜以後,他就招呼李恕上馬,之後穆華林衝出。穆華林是從屋頂下來的,想把沈書從馬上抱起來,不料沈書手上韁繩纏得太緊,一時間鬆不開。之後穆華林好像就翻進了一間民戶。


  沈書一邊想,一邊感到屁股還隱隱作痛,那可能是他騎過最“狂野”的一次馬,就是在馬上被顛得有點分不清方位。


  於是沈書先派一人從胡人巷外麵繞到平金坊的背後,看看這附近還有沒有什麽通路。


  沈書站在巷子口,劉青轉向胡人巷,他的眼光一直望到那棵高大的榆樹,樹葉在深秋黃而稀疏。


  沈書突然明白地上濕軟的落葉從何而來了。


  “你們都是衛家的……”沈書猶豫了一下。


  “平日我管運貨,常年在外頭走。”劉青道,“今年太亂,出門一次能歇好幾個月。回來兩個月了,再沒事做就快發黴了。”劉青的下巴往後揚,示意沈書看另外幾個人,“那四個是從外麵找的,都是好手。不過,沈公子要找什麽人?我看這裏好像沒人,是在這兒嗎?”


  “不是,還在找地方,我有些記不清了。”


  “是做什麽的?”


  “開客店,不是怕有危險,是讓大哥們替我站站場子。”


  劉青會意地點了點頭,他蓄著胡子。


  沈書腦補了一下沒胡子的劉青,應該沒有看上去年紀大,興許二十出頭,比紀逐鳶大不了幾歲。


  陽光越來越烈,沈書虛起眼睛,一隻手遮在眼上,又問劉青:“你在外頭跑,去過不少地方吧?”


  “基本都跑遍了,還去過上都的集市,那才真是,奇貨百出,什麽玩意兒都有,比大都、杭州的都便宜。”


  沈書聽著,一麵點頭。去打探的人回來,沈書翻身坐上馬,一行人從東側的另外一條巷子馳進深處。


  “是這裏嗎?”劉青大聲問。


  沈書麵有疑惑地巡視一圈,總覺有幾處掛著燈籠的地方,有點像那天夜裏慌忙逃竄時躲過的一排燈籠,但沈書印象很深的是那晚衝過的無數布幡,這裏卻沒有。也許是因為胡人暴|亂後許多人搬走,現在看起來也十室九空,幾乎沒人住。


  “找個地方落腳,晚上再來一次。”沈書終於作出決定。


  劉青迅速找了一間離胡人巷最近的客店,沈書拿腰牌登了記,有人把馬牽去喂,他也沒有行李要放,便讓劉青哥兒幾個隨意到城裏逛逛,不用守著。


  劉青出於謹慎,獨自留下來跟沈書。


  “我打算再到那附近看看,你跟兄弟們去吃吃酒,真不必跟著,我也會兩手。”沈書見劉青始終不願點頭,隻好放他跟隨。


  劉青很安靜,沈書四處查看時,他從不貿然說話,隻是不遠不近地跟著。


  沈書再次來到平金坊外。


  “要進去?”劉青問沈書。


  “這門能撞開嗎?”


  劉青看了看,走到院牆底下,爬上了一棵樹,翻進去。


  沈書聽見門背後有聲響,不片刻,門開了,劉青朝側旁一讓,等沈書進門後,插上門閂。


  展現在沈書麵前的平金坊,與當初朱文忠帶他來時全然不同,微風帶來木頭腐朽的氣味,水麵上浮動著鏽黃色的落葉,引入的活水無人打點,變成了一潭死水。藤蔓爬滿影壁,苔痕囂張地蔓延至廊下,隨處可見空空的蝸殼。


  沈書挨間房看過去,找到了平金坊的書房。


  “公子要查看這裏?”


  沈書在門前停留了一會,正在猶豫要不要進去看。橫豎要等到晚上再找那間唐兀人的店,天還得好幾個時辰才黑。沈書推開房門,撲麵而來一股黴味,他在門外站了片刻,步入房中,對劉青道:“把窗戶都打開,散散味道。”


  架子上還有不少書,卻也有一些木架空著,不知道是本來就沒放東西,還是被人帶走了。每一格木架都有編號,用八思巴文字書寫。東側有兩張書桌,都歪斜著,沈書打開角落裏的一口沒鎖的箱子,箱底散亂著一張發黃的紙,由於箱蓋遮蔽,雖然書房的地麵因為受潮而斑駁,那張紙倒還很幹燥。


  沈書歪著脖子,看到是一封尋常的通信的最末一頁,紙上不過是落款,想必也正因為隻是落款,才會被遺留下來。字跡是流暢的八思巴蒙古文,寫了時間和名字。


  “斯欽巴日?”劉青看了一眼,“是智虎之意,有什麽不對勁嗎?”


  沈書搖頭,靴子摩擦過地麵,隨手把手裏的信紙扔回箱子裏,砰一聲蓋上蓋子。


  “好像不應該來這裏,白白浪費時間。”沈書拉開書桌左右暗格裏的屜子,都是空的,桌上有斷裂的毛筆,以及幹成一層油皮烏黑發亮凝固在硯台底部的墨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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