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三
沈書睜開眼睛,渾身沒有一處不痛,他很快發現自己的手腳都被繩子係住了,眼前是一片黑暗,他的眼睛被布蒙著。嘴巴裏塞著一塊布,沈書盡量把舌頭向後蜷,以免舔到布。布團中似乎裹著嬰兒拳頭大小的硬物,這樣他無法把嘴合攏。
外麵有人在走動。
沈書挪動手腳,直至他的手摸到木板,他猜測自己摸到的是一扇門,就在他打算要往外撞時,一個男人說話的聲音突兀地響起。
“我奉勸你不要衝動,除非你想被惡犬咬死。”
沈書不動了,他也不敢靠坐到木板上,因為他不知道所依憑的是什麽。但說話的聲音喚醒了沈書一些印象,讓他覺得這是自己聽過的聲音。沈書心念電轉,他和舒原坐船過江,一路都在說笑,江麵相當寬闊,對於少走水路的人,根本無法分辨船隻行至何處。
早知道坐陳家的貨船,不該在碼頭上隨意找了一條船渡江。會是什麽人綁架自己?會是追蹤舒原的人嗎?舒原到應天府已久,如果有人從隆平一路追他到應天,肯定瞞不過像康裏布達、穆華林、穆玄蒼這樣的高手。如果不是追蹤舒原,那就是衝著他自己來的。
小張夫人?她人在和陽,如果是她,則自己現在應該在和陽。但她應該已經沒有這樣的實力,她能找到的人,就是沈書自己也能應付。
綁架自己的人是從何時跟蹤上來,找機會下手的呢?是從他和舒原離開應天府就已經跟上來了,還是從他們離開陳迪家才跟上來的?據沈書所知,陳迪的底子是幹幹淨淨的。一時半會,沈書無法判斷車上的人究竟是誰。
“你一定在想,誰跟你有仇,又是誰,既跟你有仇,又能使出如此高明的手段,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你綁了。”
聽聲音,沈書可以判斷出說話的人就在自己正麵朝向的不遠處,不過就算往後退,也於事無補。
“這麽老實。”那人發出嘲諷的笑聲。
就在這時,沈書臉上感到有風的吹拂。沈書確定自己坐在一個有門的空間裏,也許是馬車,但是車沒有在移動。
“可以把他們的蒙眼布拿掉了吧?”一個不耐煩的聲音說。
又是聽過的聲音。然而沈書卻死活想不起來到底是誰,他的記性一直很好,除非這兩個聲音沒有被聽過太多次。到底是誰呢?來人說“他們”,舒原應該就在自己旁邊。
不等沈書移動,一股大力拽住他的手臂,將沈書從地上拽起來,沈書腿都麻了,根本站不穩。
幾番折騰下,沈書的舌頭不可避免嚐到了塞在嘴裏的東西,中間似乎是一枚硬殼核桃,布有點鹹,還有點苦,舌頭碰一下就麻了。
他們應該是下了車。沈書肩膀上始終有一隻手,那隻手時不時滑到他的背心,推他往前走。
突然爆出來一陣大笑,那兩人都在笑,沈書感到有一隻手蓋在他的頭頂,他不敢走得太快,如此脖子也因為腦袋霎時間轉了個方向而發出輕微的咯咯響聲。
“白癡,從那扇門進去。”不知道什麽東西在沈書屁股上拍了一下。似乎是裹在劍鞘或刀鞘裏的兵器。
“抬腳。”沈書聞言,站定身體,猶豫著屈膝提起腳,邁了過去。既沒有絆倒也沒有碰到什麽東西,但應該是有個門檻才會叫他抬腳起來。
“笨蛋,快起來!”
悶響聲,人被堵住嘴時,喉嚨裏逼出的那種沉悶嘶聲。沈書試圖分辨那是不是舒原的聲音,但那聲音擠壓變形,很難聽出嗓子的主人原本的聲音。沈書推測是舒原。
就在這時,離沈書比較近的人又低聲咒罵了一句:“白癡。”
刹那間沈書如遭雷殛地微微側轉了一下頭。
“走。”那人抓住沈書的肩,將他整個人轉了個方向,寬厚的手掌抵在沈書的後背,將他朝前推去。
沒有人留意到在那一瞬間裏,沈書的反常。
這段路不算很長,沈書心裏默數步數,從進門到停下,不過走了四百三十七步。地麵不很平整,既然是進了門,他們應該在某個人的家裏。是誰會要見他?為什麽這個人可以雇來那兩個亡命之徒?哈麻不是已經被殺了?
“人都在這了。”帖木兒說。
有人走動的聲音,接著,沈書聞見了一股特殊的香味。是個女人。
沒等沈書再想什麽,他手腳的繩子鬆開了。沈書立即摘下蒙眼布,一時間眼睛不能適應強光,沈書立刻又閉眼,反複數次,終於他看清了眼前的人。沈書把手指插進嘴裏,摳出裹了一層布的東西,他的舌頭還很麻,無法說話,髒兮兮的布裏果然是裹著核桃,不知道核桃上浸了什麽藥,又苦又麻。
他們置身在一處造型古樸的庭院,地方很大,布置卻很簡單,連個假山活水也沒有,園圃中的土地泛黃,沒有打點。花草雜蕪,有的已經枯死。
“林鳳,你把我弄來這裏幹什麽?”沈書險些氣炸。兜這麽大圈子,卻被熟人綁了。
舒原不住喘息,張了張嘴,嗓音幹啞,便開始咳嗽。
“沈大人稍安勿躁,我的主人想見見您。”林鳳招來下人,帶沈書和舒原去洗澡換衣服。
洗澡有人伺候,就沒法說話了,兩人並排坐在大桶裏,舒原不住往沈書這邊看。
沈書擰著眉,閉著眼,任由搓澡的下人在他身上摸來摸去。
他認出來那個罵人“白癡”的聲音是當初在高郵逃出的江麵上刺殺穆華林的殺手,帖木兒。於是另一個聲音他也記起來了,是帖木兒那個腦子不太聰明的同伴,叫赤沙。
帖木兒逼穆華林以家族名義起誓,在他們如實回答完問題後,會放他們平安離去。
隻是時日已久,聽到當時沈書完全沒有想起來是誰。直到帖木兒反複罵赤沙“白癡”,在沈書認識的人當中,沒有人有這個習慣,這才讓他想起來是那個蒙古殺手。
熱水不斷衝在沈書的肩背上,他白皙的皮膚讓侍奉的小廝禁不住反複打量。
“沈書。”舒原叫他。
沈書睜開眼,見舒原已經起身,隻得也起身,兩人各披上一件幹燥的浴袍,有人引路,帶他們到房間。
沈書站在門前,不悅道:“我們要住同一間房。”
下人似有些為難,派了一個人去找管事請示。
“把他的衣服拿過來,一起換個衣服總沒什麽問題。”沈書勉強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強硬。
伴隨“砰”一聲關門響,沈書把下人全部關在了外麵。
沈書背對舒原寬了浴袍,開始穿衣服,係上單衣之後,沈書提起外袍,走到舒原的旁邊。
舒原也提上了褲子。
沈書以隻有兩人能聽清的聲音很小聲地說:“跟暗門有關,你什麽都不要說,我看看他們想做什麽。綁架我們的兩個人都是殺手,既然路上沒有殺我們,估計把我們綁來不是要殺人,是想提條件。”
舒原微微蹙眉。
“先不要問,出去再說。”沈書不再說話,穿好衣服,坐到凳上,剛把左腳的靴子穿上。
門突然被打開了。
沈書一臉怒容,正要申斥,林鳳卻來了。沈書強抑住怒氣,不耐煩地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穿上另外一隻鞋。沈書的心髒砰砰亂跳,林鳳他就打不過,手裏也沒有兵器。搞不好這裏連個給他搓澡的他都打不過,這些江湖人到底在裹什麽亂?
“小沈大人,這裏隻有一張床,你們兩人要住在一起,怕不方便,還是各住一間。不會留你們太久,隻有請大人們稍稍忍耐了。”
是打商量的語氣,但顯然沒有商量的餘地。沈書隻得緩緩點了一下頭,他看了一眼林鳳。同在衛焱隴身邊時不同,她像是被放出籠的鳥,連眉尾都吊著一股歡欣雀躍的朝氣。自然,臉也沒有塗脂抹粉弄得跟死人似的,林鳳本人的皮膚極為潔白,猶如將要融化的冰雪。
不過沈書實在沒有心情欣賞她的美貌。
“你到底賣什麽關子?你的主人是誰?找我做什麽?現在可以說了吧?”沈書嘴上這麽問,卻並不期待林鳳的回答。
果然,林鳳什麽都沒回答,反而安排他們二人去吃飯。
昨晚沈書是昏過來的,根本察覺不到時間的流速,他們下船是黃昏,如果樂觀的話,隻是過了一夜。從窗□□入的日光還很明亮,既不是紅色也不是紫紅色,他們吃的這一頓大概是午飯。
夥食還不錯,舒原遲遲不下箸。
沈書:“吃啊,這頓飽飯吃了還不知道下一頓在哪。”
林鳳笑道:“小沈大人說笑了,主人不是那樣人,吃喝自然是不會虧待二位大人。”
舒原這才動筷,他牢牢記著沈書讓他不要多說話,隻管埋頭吃飯。
沈書冷哼一聲:“不在吃喝上虧待,那就是要在旁的方麵虧待了。林鳳,我沒有什麽地方對不住你吧?我自認還幫過你不少忙,衛焱隴是被他兒子踹下去的,不是我踹的,你帶人刺殺朱文忠的事,也是不了了之。我沒有為難過你分毫,你卻讓兩個殺手來綁架我,這就是你們江湖人的道義?”
“殺手?那兩個人是殺手?”林鳳詫異道。
“你不知道?”沈書諷刺地反問。
“我確實不知,何況,你並沒有看見他們的臉,也許是聲音聽上去像你認識的人。”林鳳道,“待會兩位用完飯,主人會在逍遙亭設茶席招待二位,慢用。”說完,林鳳沒有多停留,帶下人們離開了。
舒原起身到門口看了一眼,回來坐下,對沈書說:“沒有人,這個女人你也認識?”
“她是衛濟修他爹的相好,衛濟修的爹被他扳倒之後,一直在養病。這女人就離開了和陽,據穆玄蒼說,她找到了暗門中早已經除名的一個人物。是暗門裏專司暗殺的左司尉。”沈書終於想到是哪裏不對勁,林鳳在裝跟那兩個殺手不熟,左司尉一個專管暗殺的人,手底下不可能沒有人好用,更不需要去江湖上招徠殺手為他辦事。他與哈麻不同,哈麻是朝廷官員,豢養死士立刻就會被皇帝盯上。因此哈麻要找人辦些機密之事,隻要花錢找到沒根沒底的江湖人士替他辦事,就是雇人殺了脫脫,也跟他無甚幹係。自然,哈麻是蠢了些,竟然公然矯詔賜死脫脫。
可惜時候不巧,穆玄蒼說去查左司尉的遺物是否還在庫中,查的結果究竟如何,沈書也不知道。
更糟糕的是,穆玄蒼一直沒有說過左司尉所在的村子到底在哪個地方,這就讓沈書無法推斷他們現在所處的具體城鎮究竟叫什麽,難以尋求他人解救。一時大意,他和舒原現在落入了一座真正的孤島。情況對他們十分不利,隻能讓對方提條件,而且沒有脫身之法,則隻能被動挨打。
唯一的希望是,根據左司尉與被穆玄蒼稱作“哨子”的唐兀人多次接頭,也許左司尉能買穆華林的賬,也給沈書這個“徒弟”三分薄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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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州被攻陷後,一連三日都在下雨。紀逐鳶淌過一片渾濁的黃泥水,走到屋簷下,解下蓑衣。
晏歸符打了個噴嚏。
紀逐鳶站住腳,側身看了他一眼,“我那裏有疏寒散,你待會吃一包。”
“是。”晏歸符揉了一下鼻子,咳嗽一聲,抬眼看天,他的臉上滿是雨水,“再不放晴,俘兵們鬧起時疫來可就麻煩了。”
紀逐鳶沉默地望了一眼天空,沒說什麽,徑自回住處去換衣服,之後去找吳禎。
“現在還不到回去的時候,再等幾天。”吳禎拿一根濕木棍撥了幾下燒紅的炭盆,水分被火焰烤出滋滋的聲音。
紀逐鳶還想說什麽。
吳禎抬手阻止住他,道:“下去吧。”
紀逐鳶隻好什麽也不說,離開了吳禎的房間,晏歸符在外麵等他,兩人離開部隊,到城裏找地方吃飯。打完勝仗後,隻要不在城裏劫掠百姓,照例有幾日允許將士們到城裏的酒樓逛逛,一紓激戰過後的血性。
到處酒館都坐滿了,兩人隻得到青樓去吃酒,無非多花幾個錢。
“要包間,彈琴唱曲都不要,兩壺你們樓裏最好的酒,上幾個下酒菜,兩個人的飯。”
紀逐鳶踞案而坐,聽見晏歸符在外麵同人說話,房間裏彌漫著一股不大好聞的殘酒氣味。還有一股子交歡過後的腥氣,大概是人走了之後,簡單灑掃過一下,沒有來得及散去味道。
晏歸符進來也聞見了,眉頭一皺,過去打開窗戶。
通了一會風,怪味散得差不多時,有身上披裹紅紗,□□半露的花娘進來上菜上酒。有時遇到放浪的客人,就是沒有點姑娘伺候,見了好姿色,一時按捺不住,生意便成了。
花娘上菜的動作極慢,幾度抬起媚眼來試圖勾引眼前兩位極少見的英俊的客人,然而他兩個就像木頭,一個隻顧看窗外簷下滾落的雨珠,另一人則隻看屏風上的美人,對眼前鮮活的美人卻視若無睹。
花娘隻得含怒帶怨地離去,在門外對鴇兒垂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