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二
“陳兄,附近又沒別人……”
陳迪:“還不都怪你說話越來越小聲,搞得我也緊張兮兮。我跟你講,多弄點錢在手裏,養一群人看家護院,極早抽身出來,你年紀還小,若勸你避世隱居,你會以為我是老顛東了。總歸你跟著朱文忠還好點,我大半輩子都混在人堆裏,什麽樣的人我都見多了。鑄造局這筆買賣你給了我,老哥我自不會忘了你的好處。但我要提醒你一句,真要是朱元璋做了——”陳迪神色不自在地停頓片刻,繼續說,“不要看他如今禮賢下士,他是淘金戶的出身,做過和撞過鍾,寺廟裏不能待了之後也算是做過乞丐。他對文官的防備心甚高,你這樣的在他手底下討不到什麽好。如今科舉不開,你拿什麽證明你自己?你年紀也小,要是打仗倒是不拘什麽年紀,要做文職,還是得頭發白唬得住人。”
沈書聽陳迪的話,一方麵覺得好笑,另一方麵也聽進去一些。
陳迪絮絮叨叨說了半天,使勁拍了兩下沈書的肩,一隻手猶嫌不夠,最後雙手按住沈書的肩頭。
“總歸自己小心,不要把腦袋塞進虎口裏,我未必看得見我說得對不對,你一定能看到。”陳迪打了個酒嗝,沈書扶了他一把,陳迪一揮手,示意沈書不用,就東倒西歪地往院門走去。
沈書入內照看舒原,結果舒原已經躺到地上去了,沈書使出吃奶的勁才把他弄到榻上,結果舒原抱著他的脖子,不住嘀嘀咕咕地念叨“路兒”“弟啊”“我有罪”之類,折騰了小半個時辰,終於憋不住吐了一場,漱完口再躺下去後老實了。
沈書是在舒原的榻上醒來。
舒原也醒了,一手扶額,意外地看沈書,皺眉道:“你怎麽在我榻上?”
兩人一早便同陳迪道別,舒原發現不少下人都在看他,更是窘迫,他已從沈書的嘴裏得知,加上自己也想起一些,昨晚似乎是撒了一場酒瘋。
到得采石磯,換船過江。
上船之後舒原的臉色一直不好,沈書以為他暈船,問過之後才知道並非如此。
“喝醉酒是常事,不過你的酒量比我想的淺。”
舒原喝了口茶,不大好意思地說:“我在隆平時,與人喝酒不過是二兩,甚少喝得如此多。”
“別喝茶,多喝點水。”沈書拿過舒原手裏的茶杯,另給他倒一杯水。潮濕的江風從窗口吹進來,順風順水的好天兒,天黑前就能到。
“可能還得要在鄭奇五家借住一晚。”
“和陽的衛家,那位少家主,似乎同你關係也不錯?”舒原道。
沈書盤膝坐到榻上,朝舒原說:“衛濟修為人海派大方,到他家借住也可以,不過在鄭家稍自在些。鄭奇五是我最早認識的和陽商人,當時朱元璋的大軍過江,那時數萬人在和陽城內已經呆了幾個月,渡江一戰,也帶走不少糧食。春季抵抗元兵,城外的良田都被戰馬糟蹋光了。集慶一時半會又不像能打得下來,我便想弄點晚稻來種,這個鄭奇五,雖然是商人,也有愛民之心。我家的管家鄭四,是他的遠房親戚,我在高郵的時候,同一個房間住的有個人叫許達,對,同大將軍徐達的名字隻有一字之差。你記不記得我和我哥被人冤枉入獄,那日有人拿了一張字條約我們到書院門口去找高榮珪,這張字條就是我們同一間房的許達交給我哥的。高榮珪得知此時,打算找許達出來作證,發現他已經帶著他爹跑了。”
“我記得此人。”舒原道,“他爹是個漁夫,待人甚是和善。”
“對。”沈書點頭,“他的大哥是參軍死的,他爹就剩他一個兒子,父子二人相依為命,很是可憐。我和我哥被抓之後,他因為害怕,帶他爹逃跑了。於是我跟我哥便沒法證明那日晚上我們會出去,是因為一張字條,而如果找到那張字條,同高榮珪的字跡一對,或是紙上能查出什麽線索來也不一定。總之因為他跑了,他把字條也拿走了,一時之間人證物證全都沒有,我們幾個隻好逃出城。高榮珪應該是想了辦法說服穆華林幫忙,穆華林的本事很高,我們逃出高郵後,我便讓我哥拜他為師,他起初不答應,後來總歸也收了我倆做徒弟。”沈書停頓片刻,“我有點餓了,你吃不吃東西?”
沈書到船頭去問有什麽吃的,見有人在汆岸邊常有人賣的青蝦,便要了兩包蝦,一包炸蟹,一包炸魚,一共花去五文錢。
回到艙中,舒原也爬到靠窗的榻上坐著,沈書便把立在門後的矮幾端到榻上去,擺在桌上兩人邊吃邊說話。
“上次你說你的貴人,就是這個蒙古人?”
沈書愣怔片刻,其實不難猜出,他身邊的幾個人,這舒原在他家住這麽久,高榮珪原就是高郵的,王巍清是高榮珪的小弟。晏歸符是後來認識的斥候,原在朱文正的手下。穆華林又是外族,著實夠引人注目,就在舒原住到沈書家後,穆華林還來過。
“對,他就是我的貴人。”沈書簡略朝舒原講了一遍他們從高郵逃出後,到朱元璋的陣營之後發生的事情,聽到紀逐鳶為給小乞兒討回公道,將那個收留孤兒,實則殘暴淩虐的高麗人捅死在馬車中,舒原已是滿臉震驚。
“從前沒有機會和你細說,我哥在元軍是敢死隊的一員,他為了護著我,殺過不少人。而且你不從軍或許不知道,在戰場上不進則退,不殺別人就是別人殺你。有些事情你以為自己知道,但在你真正把刀子插進一個活人的身體裏,聽見他的慘叫聲,腥臭的血液噴到你的臉上,那些溫度、聲音、氣味,與我們從書本裏看一件事是極為不同的。”
舒原牙齒輕輕打顫,擠出一句話來:“我知道。”
“嗯,總之,戰士們都不容易。後來我哥跟曹震幹了一段時間,當時曹震是朱文正手下的一名牌頭,我哥要去押糧,我們才到滁陽不久,我自然是一時半刻都不願意同他分開。我師父那會叫我去給朱文忠做伴讀,我還不樂意去呢。我哥叫我去,我也不想去。”沈書笑了笑,“不過要是我去當兵,恐怕會夜夜做噩夢。那次押糧十分凶險,曹震不得不放棄傷兵,先行回城。”沈書長籲一口氣,倒出一杯茶來。
舒原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沈書揚手將茶水灑地。
“一杯灑地敬有情有義的小阿九。”沈書斟滿第二杯,茶水淅淅瀝瀝灑落船板上,“第二杯敬沒能為兄長報仇、枉死在滁陽城外的溫歆。”沈書放下茶杯,把溫歆的事講給舒原聽,末了,不知是否因為陽光熾烈,沈書的臉色有些發白。
“他因為我的疏失而死,他哥哥是被元軍的戰馬踩死的,這筆仇,我得幫他報。”
“你曾經勸我不要把孫捴的死背在自己身上,你不也是把旁人的死算在自己身上?”舒原道。
“那不同,憑你的力量無法救出孫待製。溫歆的死卻可以避免。”沈書的語氣冷靜得完全不像是他這個年紀的人所應有的,“正是這件事讓我明白,在戰爭裏絕不能猶豫,否則會害死更多人。同時也讓我意識到,我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適合打仗。由於我們擅作主張,不聽號令,我哥挨了一頓軍棍。之後我便到朱文忠那裏做他的伴讀,曹震賞識我哥,把我哥弄到他的手下去了。大軍囤在滁陽,糧食禁不住耗,朱元璋帶人打下和州,被郭公任命為和州總兵。孫德崖的兵馬在附近逡巡,農民軍都是如此,打到哪裏搶到哪裏,搶了官府搶百姓。朱元璋確實與別的農民軍頭子有所不同,他很早便意識到搶掠隻會讓民窮四處逃難,那時就算有軍隊,也什麽都幹不了。因為沒有人拿得出糧食來養兵,僅僅占地是沒有用的。”
“他是吃過苦的人。”舒原言簡意賅。
“正是。”兩人在這一點上的共識很深,無需多說廢話,朱元璋自己出身低微,家裏受過窮受過病,對窮苦人家有很深的體恤。
沈書道:“孫德崖與郭子興有仇,朱元璋又是他女婿,手握重兵,郭子興一聽說孫德崖進了和州頓時就坐不住了。朱元璋親自送孫德崖的親兵出城,結果郭子興把孫德崖扣在城中不放,孫德崖的弟弟當即就把朱元璋給綁走了。我哥參與了營救朱元璋的行動,遇上了他的伯樂,此人叫吳禎,是朱元璋的帳前先鋒,深得他的信任。”
“我知道吳禎這個人,他時常為朱元璋刺探軍情,不僅能帶兵,還神出鬼沒,是個出色的暗探。”舒原道。
“這都讓你們知道了,他還怎麽刺探軍情?”
舒原搖頭:“他精通喬裝易容,我聽人說,他還精通各地方言,學老人學小孩的舉動都十分逼真。”
“我竟還沒有你了解吳禎得多。”沈書聽得嘖嘖稱奇。
“最了解一個人的人往往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他的敵人。”舒原道,“看來當年是我沒能慧眼識珠,你們兄弟在我手下時,我看中的是你而不是他。”
“我哥也磨礪出來了。人總會不斷成長,就像今日的你,已不是昨日的你了。”沈書揶揄道,“起碼你不會再喝那麽多酒。”
舒原低下頭,掩飾尷尬地端起茶來喝。
“至於鑄造局,和和陽的幾個商戶,正是因為渡江戰時,我在後方,想給城裏的百姓多弄點糧食。恰好碰上鄭四的這個叔爺鄭奇五盤下衛家的一間米鋪,當時想著弄點糧種,倒也不必驚動巨賈。隻要是開米鋪的,要弄到那點稻種也不難。同鄭奇五就是這麽打上交道的,至於鑄造局,那純粹是個很偶然的事情。自然,我哥在前線打仗,我總是想給他弄點好裝備。但還不到想要搞軍備的程度,乃是陪朱文忠讀書,在他家的書庫中無意間看到了一本奇書,翠微北征錄。”
“這是何書?”
“就是兵書。”
“六韜?”
“比那要詳盡許多,因為看這本書講軍備、軍隊組織紀律、城防工事、軍械,頗有啟發,我又搜尋來武經總要,細細讀了兩遍。元人攻城,最愛用襄陽砲,另有銃炮,威力更增。那時我開始有想法。固然當時朱元璋手下才幾萬人用不到,但隻要在集慶能站穩腳跟,向外擴張是必然之事。總不能旁人用吹可斷發的寶劍,我們用割草鐮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乃是不變之法。”
“張士誠也有這方麵的部署,是呂珍在負責。”
“可知進展如何?”
舒原歉然地搖頭,道:“我隻管一地民戶,這等要事也僅止於聽說過。呂珍位高權重,根本不認識我。”
“不管他,我們隻要造好自己的炮,來日到了戰場上自有真章。”沈書不禁心生唏噓,“你來了真好。”
江風送來一片瀲灩的波光,沈書在船上同舒原說了一路,兩人興致極高,舒原扭扭捏捏地不肯回答“路兒”是誰。被沈書按在榻上一頓撓,終於說了出來。原來那是舒原親弟弟的小名,隻是早夭,舒原心中頗為介懷,一喝醉酒,壓抑的心事自然就攔不住從嘴裏迸了出來。
船靠岸時,天色已經昏暗,接近傍晚了。
晚霞照進舷窗。
兩個身形不算很高,但手臂和大腿相當壯實的船工進入艙內,一人把被汗浸濕透的頭巾一把抓下來,擦幹淨臉。橫肉縱生的紫紅色臉龐上,他一雙眼睛放出精光,鬆開沈書的肩膀。
“就是他沒錯。”
帖木兒不放心,扯開赤沙,低頭一打量,兩個漢人都睡得很沉,隨便翻來覆去也不會醒。
“你是不是在吃的裏放太多迷藥了?”帖木兒伸手探沈書的鼻息,又將手指伸進他的脖頸,搭脈確認沒有問題。
“放得多他們不就能吃出來了嗎?”赤沙不滿道,“你當我傻?”
帖木兒將腰帶裏紮的兩個麻袋取出,給了赤沙一個,二人各自用一個麻袋套一個人,一人肩上扛一個。
赤沙道:“我這個比你那個沉。”
“你再多說一個字,我就割斷你的脖子,再把你和他們當中的一個人綁在一起,我把船劃到江心,把你沉江你信不信?”帖木兒狠狠威脅道,總算讓他蠢鈍如豬的夥伴閉上了嘴。
船板受不了四個人的重量般吱呀作響。
帖木兒和赤沙上岸,將麻袋塞進馬車,赤沙負責趕車,帖木兒負責在車裏休息睡覺看管抓來的兩個人。
天邊泛白的虛弱太陽總算沉落下去,月亮光耀中天,世間為黑夜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