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一
翌日直等到下午,紀逐鳶還沒回來,也無人前來報信。沈書交代了家裏幾句,鑄造局的賬清算得差不多了,沈書留下周清,讓張楚勞帶他。至於舒原,沈書本意想把他留在應天府,如今常州已經攻打下來,怕萬一有張士誠的手下來和談,認出他來,索性沈書把人帶走,省得麻煩。
騎馬騎了兩天,到陳迪在太平的家裏時是傍晚,陳迪安排了酒席給沈書一行人接風洗塵。
他穿一身貢緞的石青色大袍子,腰間卻不用華光萬丈的金銀腰帶,反學文人係一條二指寬的襴帶。
席上安排四名嬌美的婢女服侍,弄得舒原大不自在。
沈書啜了一口酒,樂道:“咱們陳大善人就是這個路數,喜歡鮮花錦簇,美人當前,鴻虛兄盡管放輕鬆些。待會酒勁發散了,帶你去澡池子好好泡一泡。”
陳迪:“我也打算去。”
“泡澡就別叫美人作陪了,我謝謝您。”沈書端起酒杯敬陳迪。
個把時辰後,三個男人在池子裏泡著,各自舒服地長歎一口氣。
有清秀的小廝負責擦背,手勁剛好,平日裏洗澡總是搓不到背,偶爾讓人好好刷一刷,感覺格外暢快淋漓。
沈書睜開眼,不遠處舒原閉著眼,向來禁欲的臉上也現出些許微醺的神情。沈書嘿嘿一笑,捧起水潑陳迪和舒原。
陳迪驚得險些跳起來。
不到片刻,三個人連頭發都全濕透了,搓背的隻好解開他們的頭發,用脂膏細細地揉。
“老陳啊。”
“嗯,小沈。”陳迪重新閉上了眼睛,池子裏的熱水中不知加了什麽,顏色乳白,連陳迪的皮膚都被襯得十分白潤。
“過幾天鑄造局會出一個明年的采購單子,到時候抄一份,我讓鄭四送過來。得請你多費心,恐怕量會有些大。”
“有多大?”陳迪說話聲帶著鼻音,就像要睡著了。
“今年的五倍到六倍。”
“什麽?!”陳迪一聲驚叫。
沈書睜開眼睛,一臉懵地看他,雙眉微揚:“不行?”
“不是不行……這得動用不少人。”陳迪按住發根緊貼頭皮的部分,回頭看了一眼搓背那小廝,小廝連忙鬆手,陳迪拿了梳子,吃力地展開雙臂,鴨子劃水地到了沈書的對麵,坐下來邊打整自己的頭發,邊蹙起眉頭問他,“怎麽突然要這麽多?”
“你想不到?”沈書泡得脖子微微發紅,屁股挪到高一級的台階上坐著,靠在石壁上的背有點不舒服。沈書正色道:“試製得差不多了,就需要產更多,自然需要更多原料。”沈書回頭看了一眼。
陳迪對小廝們說:“你們先退下。”
舒原略顯得有點尷尬。
正在這時,沈書對陳迪說:“明年朱文忠怕是要帶兵了,我得跟去,鑄造局的事情會有新的人分管。”
“那你這一年豈不是白幹了。”陳迪很清楚沈書在和陽的動作,商場上的風聲,吃頓飯就漏得跟篩子似的。最讓陳迪看重的,是沈書同朱文忠、馬氏的關係,但若朱文忠帶兵出去,對陳迪本人的生意,便沒那麽大用了。
“不會白幹,不過有一件事要大哥幫幫忙。”沈書微微一笑,“屆時無論誰來談,隻要大哥給我一個,除了我誰也拿不到的價,那不管誰接鑄造局,都甩不開我。”
陳迪沉吟片刻,微微睨起眼,白瘦的手臂一字打開搭在澡池子石壁上。
“這麽做於我有什麽好處?”
“讓一成利給你。”沈書說。
“你做得了主?”陳迪道。
“大可接下來的一年用來觀望。”沈書泡得有點口渴,翻身從盤子裏找出一瓶舍兒別,插了管子小口小口吸,是梨子的,甘甜清爽。在悶熱的環境裏泡久了,饒是肩膀都在水麵以上,仍然全身發熱。
陳迪沒有立刻回答。
沈書重新坐回去,用熱水搓脖子,朝陳迪說:“要是我不在應天府,就派舒原來見你。”
“我聽說,朱文忠甚得朱元璋的器重。”陳迪徐徐說出這麽一句。
“那是他親舅舅,你說呢?還認作幹爹,隻有親兒子比得過,朱標才多大點。”沈書心不在焉地說,“最近他舅盯得緊,生怕朱文忠第一次領兵出岔子,手把手教他怎麽打。”說到此處,沈書倏然坐起身,閉了嘴。嘿嘿一笑,轉了話鋒,朝陳迪問:“晚上給你爹請安沒有?要是忘了泡完澡記得去一趟。”
陳迪險些一頭栽到澡池子裏,泡完澡還心有戚戚然,怒斥沈書道:“你小子……哪壺不開提哪壺。”
“百善孝為先呐。”沈書裹著寬大的浴袍悠然歎道,“藥膏記得讓人送來。”
舒原從未住過像陳迪家這樣奢華的大房子,看什麽都覺得好奇,而陳迪家裏所用的許多東西,他更見所未見。
婢女送來的藥膏晶瑩剔透,碧綠如玉,舒原用手指摳出一點兒來,往大腿根上抹。
沈書已經把藥膏均勻地塗在紅腫的腿部皮膚上,脫了浴袍換幹燥的單衣。
“衣服一晚上怕幹不了。”舒原擔憂道。
“明天也走不了,走的時候沒幹穿走就是,陳大善人不會找你討回來。”沈書調侃道。
“他挺有意思。”
“商人無非就是圖利,無論他在同誰打交道,你隻要看成是在做買賣便是。”沈書這話一出,兩人同時都想起了張士誠。
“明天我們做什麽?”舒原問。
“睡到自然醒,等人來叫吃飯,陪人吃喝摸骨牌閑談。”
“那我說些什麽?”
沈書高深莫測道:“不說什麽才重要,今夜同陳迪談的事情一個字也不要吐露,肯定會有人問應天府的情況,是什麽情況就怎麽說。”
“要是問戰況……”
“捷報頻傳,形勢一片大好啊。”沈書道,“不是所有人問你問題都得答,我同你出麵,隻是讓這些望風的商人們看出,陳迪同朱元璋的關係在。你說得越少,他們就想得越多。遇上不依不饒的,隻管灌他酒就是。你酒量如何?”沈書差點把這件事忘了,說起來難免心有餘悸,“我酒量一般,到時為我添酒的婢女會把酒壺裏的酒兌七分水。你要是酒量不行,我提前給管事的說一聲。”
“我癡長你幾歲,酒量尚可。”舒原說。
陳迪設宴,太平府裏稍有一點臉麵的人都要賞他的光,當中不少人之前已與沈書吃過不止一頓酒,便都來敬酒。沈書喝一杯,舒原就得喝一杯,借這個機會,沈書把舒原引薦給當中四個財力豐厚的大商人。
席至後半程,沈書才發覺似乎有些不大對勁,趁舒原溜出去如廁時,沈書也前後腳跟出去。
隻聽見“哇——”一聲嘔吐。
沈書嘴角抽搐地站在外麵,不知道是現在就過去呢,還是等舒原稍微整理儀容再過去。恰好有婢女經過,沈書連忙把她抓住,吩咐她打盆熱水來。
沈書站在外麵等了一會,舒原終於從角房中出來,陳迪家中如廁的房間內必有洗臉洗手的幹淨水和一麵銅鏡。舒原腳步踉蹌,前襟被水沾濕得一片深色,臉上也全是水,應該是喝得太醉,洗了臉卻忘記擦幹。
等婢女端了熱水來。
沈書打斷那婢女好奇的目光,揮退了她,擰幹帕子給舒原擦幹淨臉,沈書湊在舒原的衣襟上嗅聞,聞出來沾的是水而非穢物,放心下來,扯開舒原的領子,把他的脖子也擦了一遍。
舒原靠在廊柱上,嗬嗬笑著瞧沈書。
沈書讓他看的心裏發麻,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說時遲那時快,舒原艱難地坐起身,直接撲到沈書的身上,緊緊勒住沈書的脖子,嘟嘟囔囔地喊道:“路兒,路兒啊,大哥對不起你。”
“哎呀!”一個男人驚叫著跑上來,眼睛瞪得銅鈴那麽大,來回看抱在一起的沈書和舒原,駭得張口結舌,“沈、沈、沈大人,這這這,這……我什麽也沒看見!”那人一溜煙跑得影子都沒有了。
沈書氣不打一處來,隻得把舒原抱起來,偏偏舒原抱緊他不撒手,沈書手掌托在舒原腋下,把他身體麵對麵朝自己擺正,舒原一股牛勁地抱著沈書的脖子,扒都扒不開。恰好後脖頸露在外麵,沈書集中所有力氣在右掌,微微眯起雙眼,咬牙一掌劈了下去。
舒原大叫一聲。
沈書:“……”
“你幹嘛打我?”舒原雙眼通紅,滿臉委屈,雙手還環在沈書的脖子上,喃喃道,“算了,我該打,你打吧。”舒原抓起沈書的一隻手,扇在自己臉上。
“哎……”沈書來不及反應,已經在打舒原的臉,還好醉漢沒什麽力氣。
舒原抓著沈書的手給了他自己一巴掌,腳底蹁躚地來了個胡旋,險些把自己甩飛出去。幸而沈書眼疾手快一把勾住舒原的腰,再來了兩記掌刀,終於把舒原劈暈過去。
沈書扯過舒原一條手臂,用肩頂住舒原的身體,忙得一頭大汗,一抬頭間,隻見到陳迪正在係褲帶。
陳迪滿臉疑惑地望著他倆。
沈書當即靈光一閃,說:“陳兄來得正好,過來一下。”
陳迪走到沈書麵前,似乎終於思索出來一種可能,遲疑道:“沈書,我一直以為他隻是你的同僚。”
“他就是我的同僚。”沈書咬牙切齒地說,擠出一絲笑容,“陳兄你再過來些,其實我與這位鴻虛兄,還有一段故事。”
“我就知道你倆有事!”陳迪猴急地湊上來。
沈書雙手同時用力,將舒原一把推到陳迪的身上,陳迪隻得雙手張開把人接住,否則舒原就會摔到地上。
“來人啊,舒大人喝醉了,來人幫忙扛一下!”沈書三兩步跳到走廊下,扯開嗓門朝人多的地方喊。
“沈書你……”陳迪兩隻手攔住舒原,但凡抽出一隻手,舒原便往地上栽。他隻得就那麽把人抱著,酒勁上頭,兩眼一抹黑,直被舒原壓得兩股戰戰,不住往後退,直到背抵上廊柱,這才能站穩。陳迪舉袖拭汗,大叫道,“沈書你快過來,咱們倆人使勁,總能把他弄起來……”
“不必啦陳兄威武,你站穩些。”
陳迪恍惚聽見沈書的聲音。
這時陳迪感到身上一輕,幾個下人七手八腳把舒原從陳迪身上拽起來。
“輕些,輕些。”陳迪忙道。
舒原是吃醉酒的人,兩個小廝攙扶他回房去,陳迪若有所思地站在門外擦汗,不無尷尬地對沈書說:“這、這人,真是沒想到,酒量如此之淺。”
“陳兄擔待。”沈書拱手作了個揖。
“擔待,擔待,小沈大人多擔待,莫要到處去說,不然我那老頭子怕是要重出江湖。”陳迪後怕地想,還要把小廝婢女都叫來叮囑一番。
沈書一看左右無人,正是最好的時機,做了個手勢。陳迪當下會意,汗水浸得他臉上的皮膚白潤細滑。
“等將來換了人,陳兄隻管上浮三分利。”沈書道。
“會不會太高?”
“那是極大的一筆錢,來的人必然無法決定。等他一來一回,自然就把舒原帶過來了,舒原是我的人。”沈書壓低聲音說,他腳底下踩著自己的影子,以鞋尖輕輕踹了幾下。
“行。”陳迪擦了一把臉和脖子裏的汗,露出三分誠懇來,說,“馬氏終究是不管外頭的事,朱文忠遲早會外派。”
一聽話頭,沈書便明白過來陳迪在擔憂什麽,已到了不能再繞圈子的關頭,沈書道:“朱文忠與馮國用關係甚好,馬氏未必不管外麵的事,這要看你所求何事。應天還不算完,若將來主公真能做——”
“是,是,我自然希望是他。”
“到那時馬氏才或許管不上外麵的事。夫人是有大智慧的人,她生產時,你陳家與她結了善緣,須著意好好維護。讓你的女眷多多到應天走動,誰讓你上次到應天不帶女眷?”
“帶了女眷哪好意思在城裏胡來?好不容易離家一趟,就是不能帶家裏的母老虎。”陳迪心有餘悸地說。
“還不曾拜見過嫂子。”
“將來有的是機會拜見,我那幾個妾你都見過。”陳迪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沈書,“你小子將來若發大財,千萬別忘記我這位老大哥。”
沈書一愣,搖頭笑道:“誌不在此。”
“許多事都要抓住機緣,我知你們讀書人常嫌銅鈿髒,覺得商人都在錢眼裏打轉,上不了台麵。但如今的世道,誰能說得定將來誰做皇帝?”陳迪的聲音越來越低,沈書幾乎要貼到他的臉上才能聽得清他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