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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四

  膝蓋點地就起,高榮珪挺拔地站在庭前,沒了捉弄沈書的心思,讓沈書帶他去找水洗手。


  洗完手,高榮珪一條腿蹬在水缸旁的一個獸麵石墩上,側過臉,拇指在下巴一蹭,朝沈書問:“康裏布達還沒回來?”


  再過一個月,康裏布達離開就已半年,這件事令沈書也有些擔憂。但他並未表示出來,輕鬆地笑了笑:“他在雲南有不少朋友,難得不受拘束,讓他去耍一陣子,玩累了自然就回來了。”


  高榮珪低下頭,手指扯斷園圃中的野草。


  “會不會遇上什麽事?”高榮珪輕描淡寫地問。


  沈書沉默片刻,說:“他出發前我問過,他顯得胸有成竹,也可能他繞道去取屬於他的酬勞了。”


  高榮珪沒有多問,從牆角裏翻出鐵鍬,蹲在地上邊給花鬆土,邊把野草連根拔出,扔在一旁。


  “你知道他的路線和最終的目的地嗎?”高榮珪問。


  “路線不知,目的地是脫脫在阿輕乞之地的關押之所,脫脫已經死了,不知道那地方還在不在。他去尋脫脫的家仆,脫脫拜托他去辦一件事,康裏布達為他辦妥後,才得知脫脫已經被賜死。為此他去脫脫生前的住地,訪脫脫的家仆,意欲取回報酬。”


  “沈書,哥有件事要拜托你。”高榮珪就蹲在地上,抬頭望向沈書。


  沈書突然心生警惕:“借錢免談!”


  “……”高榮珪丟了鐵鍬,起身拍去身上的幹土,“我像是張嘴閉嘴就要借錢的人?”


  “像。”


  高榮珪一手扶額,沿著石墩坐下,幽幽歎了口氣,“你們小孩不懂,像我這麽大年紀,碰上個心儀的人,那就叫老房子著火,燒起來沒得救的。”


  “少來。”沈書道,“康裏布達已去了這麽久,十有□□在返程路上,你現在趕過去有什麽用?”


  “要是沒有呢?”高榮珪一動不動地坐在石墩上,從下往上注視著沈書的雙眼,如同一隻停歇下來,鎖定目標的鷹。


  “我會派人去找。”或許還是找穆玄蒼。


  “你派誰去?”高榮珪道,“我自己的媳婦,難不成讓你哥去?你舍得?”


  “反正你不用管了,我當然找得到人。”沈書顯得有點煩躁,蹲到高榮珪旁邊,也拿鐵鍬鬆了鬆土,感覺心裏平靜些許。


  “你要向那個蒙古人求助?”高榮珪問。


  “不是。”上次穆玄蒼來還鬧得不歡而散,得叫人做他愛吃的奶茶和炙羊腿,把人哄回來。有時候沈書不禁同情像康裏布達、穆玄蒼,甚至是穆華林這樣的人,他們身處更為波詭雲譎的江湖之中,踩在隨時有石屑從腳下撲簌落入深淵的懸崖邊上,稍不留神,便會粉身碎骨。是以沈書對他們的欺騙,計較得總要少點。照沈書的想法,隻要無害於他哥和他就行。


  然而最近沈書也漸漸察覺到,常在河邊走,想要不濕腳也未免天真了。


  高榮珪沒再說什麽,直到有人來喊吃飯,晚霞已經散盡,院子裏的石燈全叫人點亮了,就在庭院裏擺了一席。


  沈書心裏有事,陪著吃完,幾個都是哥,個個吃醉了酒都要過來搓沈書的頭。


  紀逐鳶一聲怒吼。


  那幾個東倒西歪哈哈大笑起來,紛紛揶揄紀逐鳶。


  舒原酒喝得少,捉杯懶睜一雙醉眼,隻覺渾身輕飄飄的。散了席走路都是飄的,除了李恕不住在沈家,其餘幾個都在院子裏打醉拳,等著排隊洗澡睡覺。


  燈籠倏然一晃。舒原低頭一看,李恕的手正覆在他的手背上。


  “上去吧。”舒原示意李恕到馬車上去。


  李恕沒有說話,吩咐車夫等著,帶舒原到僻處說話。


  “何事?”舒原話音未落,察覺李恕握著他的那隻手微微顫抖,“你說吧。”


  “我……”李恕嗓音發啞,對著舒原,他有許多話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舒原等了一會,問他:“你到朱文正的手下去了?”


  “嗯,沈書沒有告訴你?”李恕視線略有躲閃,終於,他定定望住舒原的眼睛,說,“我仔細考慮過,朱文忠已將沈書視為心腹,朱文忠被他父親帶到滁陽時,恰好碰上從高郵投奔到滁陽的沈書他們,是同一日進城,那時朱文忠甚是落魄,沈書於他父子二人有救命之恩。也是投緣,朱文忠甚是喜愛沈書,我想過了,若我想出人頭地,幹一番大事,依靠朱文忠是行不通的。他與沈書同年,在外漂泊數年,朱元璋有意讓他再學些經史,同時習武。至少須一兩年後,才會允他領兵。那便來不及了。”


  “有什麽來不及?”舒原皺眉道,“這仗一兩年是打不完的,如今大元朝廷,元氣未損,還有得折騰。”


  李恕顯得懊喪,朝旁匆促看了一眼,無人注意到這裏。李恕緊張地舔了一下嘴唇,聲音越來越低,“你若過來,時時刻刻都與我在一處,我必護著你。隻要……”


  有人走出大門,與車夫說話。


  李恕一手扭開腰帶,邊扣邊朝外麵走。


  舒原提燈跟上。


  “黃湯灌多了,改日再敘。”李恕跌跌撞撞撞到了晏歸符的身上。


  晏歸符把人送上馬車,漫不經心看了一眼舒原。


  舒原仿佛被什麽蟄了一下,晏歸符長相糅合著俊美與英武,並非顯得斯文弱氣的男人。看上去他年紀總在二十六七,顯得穩重,他的眼神與沈書全然不同。像是見過了太多事情,略有滄桑,眼仁靜夜一般烏黑,能納萬物,隱有慈悲。


  但步入門中,給明亮的石燈一照,那種被人看穿了所思所想的緊張感消失了。晏歸符直把他送回道房間才離開,其間未與舒原交談。


  沈書把高榮珪的事記在心上,尋思著還是讓穆玄蒼派個人雲南走一趟,一早正在寫條子,想讓鄭四去送,叫穆玄蒼下午來家一趟。早飯吃得口幹,沈書喝了口茶潤喉嚨。


  紀逐鳶穿上了皮甲,因無戰事,沈書贈他那件錚亮的盔甲支在木架上,置於房中,煞是威風凜凜。紀逐鳶穿好靴,走到沈書身後,一手繞過沈書的脖頸,逗貓似的勾了勾他的下巴。


  沈書便轉過頭來親紀逐鳶一下。


  “喚他來做什麽?”紀逐鳶不喜歡穆玄蒼。


  “昨晚上高榮珪問起康裏布達,康裏布達走了快半年,是應該讓人去找找。”


  “他要有難,不會傳書給你?”


  實則沈書也是這個想法,之所以沈書不大擔心康裏布達,一是有賴於康裏布達本事過人,二是如果有什麽事,康裏布達應該會傳書來。不過,也可能他一時找不到訓練有素的信鷂,或是身處邊遠之地,找不到人送信。


  聽了沈書的分析,紀逐鳶道:“真有什麽事,也是個人造化,你攔不住他去雲南。”


  “是,攔不住。”還牽扯到康裏布達的家底,沈書不知道脫脫被抄家之後到底餘下多少,但既讓康裏布達願意卷入大都爭鬥。沈書從黃老九嘴裏零星得到一些消息,康裏布達在大都曾有數次,險些喪命。其實黃老九不止在最初救了他一命,予他一個安身之所,無論是他潛伏在象舍搜集哈麻的罪證,還是混進相國府,黃老九都以自己在留守司的全部關係,無形中促成康裏布達許多事情。人情牽扯甚深,有些事,認識一個人和不認識一個人,可謂天差地別。所以高榮珪給黃老九磕個頭卻也不冤。


  正說話,紀逐鳶把筆從沈書的手裏一抽。


  “哎——”沈書才出聲,就讓紀逐鳶的手摸得有些說不出話,滿臉通紅地被紀逐鳶麵對麵抱到腿上,親吻沈書的眉眼。沈書喘息不定地聽到紀逐鳶說:“高榮珪問我借錢,這次勝仗打得漂亮,帶回來還沒進庫房,可以直接用的金銀,我都借給他了,有不少,算他半分利錢。”


  “……你昨晚怎麽不說。”


  “今天早上借的,我看你累得慌,睡得沉,便沒叫你起來。多半人已走了,你不如讓小廝過去看一眼再決定叫不叫穆玄蒼來。”紀逐鳶起來,扯沈書起身,自己反而蹲下去替沈書整理衣服。


  果然,小廝去看過,說高榮珪已經走了,房間裏幹幹淨淨,兵器也帶走了。沈書猶不死心,讓紀逐鳶白天到軍營問問。到晚上吃飯時,沈書才得知,高榮珪不止同紀逐鳶借錢,晏歸符和舒原都被打了秋風。


  “我倒真是沒錢能借給他。”舒原無奈道。


  “當兵也窮。”晏歸符打趣著說,“他找他媳婦,天經地義,你攔他作甚。”


  舒原奇怪地看了一眼晏歸符,有話忍著沒問。


  沈書還生怕晏歸符直接就說了高榮珪弄了個漂亮的色目少年,舒原是個中規中矩的讀書人,待會嚇著他。


  好在晏歸符相當識趣,話鋒一轉,同沈書一敘別後之事。沈書撿著應天府裏的種種舉措,以及朱元璋現在任用的將領、官員,各自管派之類事情與晏歸符說了。沈書說得很細,也是說給紀逐鳶和舒原聽,每當和晏歸符交談,沈書總是感覺相當流暢,晏歸符會適時提出問題,方便沈書把要讓其他人聽明白的因果講清楚。


  “此外,上個月小明王的使者進城,帶來宋對大元帥的任命,任命朱元璋為樞密院同僉,李善長為樞密院經曆。又設江南等處行中書省,任命朱元璋為平章政事,郭天爵為中書省右丞,李善長為左右司郎中。”


  紀逐鳶:“郭公的老部下邵榮領命中書省左丞一職。”


  邵榮是郭子興的舊部,郭天敘在世時,一度將其提拔到與朱元璋等同的地位,在軍隊中與朱元璋分庭抗禮。可惜郭天敘和張士誠死後,郭氏式微,郭天爵的聲威甚至不能與邵榮相比。


  “忘了,你和晏兄在軍隊,這方麵是比我清楚。”沈書打了個哈欠。


  孫儉和陸約端來廚房做的湯羹,各自吃了去睡,舒原卻遲遲沒走。紀逐鳶已去角房衝澡,晏歸符像知道什麽,也先走了。


  舒原這才問:“李恕是怎麽回事?你們鬧崩了?”


  沈書茫然道:“沒有啊。”繼而反應過來,“他跟你說什麽了?”


  “沒有鬧崩為什麽他沒有跟你一起?”舒原約略記得沈書信中曾帶過一筆,但他已想不起來,李恕是什麽時候改跟著朱文正了。對李恕做了朱文忠的伴讀,跟沈書在一起印象深刻。


  “大概覺得讀書沒勁,不想一直困在都元帥府裏。”沈書推測道,“人各有誌,他來的時候我讓他跟著我,是沒有顧及到他自己的意願。他怎麽跟你說的?”


  “沒來得及多說,那位晏兄出來,李恕不想讓他聽見,佯裝爛醉地上車走了。”舒原道,“在高郵時,我記得你和李恕是很好的。”


  “嗯。”沈書點頭,“他是我在高郵交到的第一個好朋友,那時他心無城府,出手便送了我一把名貴的短刀。我以為是個富家子弟。”說起來沈書不禁笑了,想起在明倫堂結識李恕,李恕還一直把他送到了那時住的大院子。


  “你走後他為了拿回你的刀,跟人打架,吃了不少苦頭。正是被他一番誠心打動,我才敢把在老劉家裏撿到的那枚銀幣交給他,讓他去尋你。換了別人,我才不敢。從前他提起你,眼睛裏都會有光。”


  “我不知道。”沈書喃喃自語。當初他們離開高郵,並未特地告知過舒原和李恕,但在被劫走當日,舒原才到獄中探看過沈書和紀逐鳶,而李恕……當時沈書根本沒有想起李恕來,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李恕固然是一起戰鬥過的兄弟,交往實則根本不深。直到李恕奉舒原的命令到滁陽找到他們,他孤身一人,跋山涉水,找到滁州府裏,著實讓沈書大受感動。


  正因為如此,雖然許多話沒有說,沈書在自己能力範圍內,把李恕介紹給朱文忠。


  “當時該問一問他的意思。”這麽一說,沈書想起來,朝舒原道,“你若不想去鑄造局,也可告訴我,我不會為這等事情生氣。眼下你也還沒有去,隻是讓你接觸賬目。我的計劃是……”


  舒原做了個手勢,阻住沈書的話。


  “我聽你的安排。”舒原當即便說。


  沈書呼吸略微一頓,笑了起來。


  “那好,那以後再說。如果李恕同你說了什麽,若是與我無關的,不必跟我說。”沈書遙遙望了一眼天空,月亮接近圓形,但稍有欠缺,還需幾日後才能看到圓滿的月亮。


  晚上沈書有點睡不著,總覺得是吃太多,半夜起來在院子裏走來走去。


  紀逐鳶拿了件衣服出來披在沈書身上。


  秋夜露重,冷冽的空氣裏滿是菊花的淡雅香氣。紀逐鳶牽起沈書的手,放在唇上給他暖著,低頭在沈書耳邊說話,半推半抱地把沈書弄回房間裏。


  “這麽不想睡,做點讓你能睡得熟的事情。”


  聞言,沈書立刻把眼睛閉上,發出鼾聲。


  紀逐鳶無聲地笑了,摟住沈書睡覺。


  起初沈書還擔心紀逐鳶要折騰一番,擔心擔心著,不知道怎麽就睡著了,安安穩穩地睡了個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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