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三
“這是什麽……”紀逐鳶的聲音突然停頓住,唇上被溫軟之物覆蓋,鼻息間縈繞著令他血脈賁張的氣味。是沈書頭發所用脂膏的味道,混合他周身長時間浸潤的墨汁香氣。
沈書親了親紀逐鳶,這吻有安撫的意味。沈書牽起紀逐鳶的手,讓他朝前走到屋子中間。
顯然紀逐鳶方才聽見了金屬甲片摩擦的聲音。
“別動。”
紀逐鳶隻聽見腰帶帶扣滑了出去,他腰腹一鬆,是沈書在解他的外袍,一時間紀逐鳶滿臉通紅,脖頸也紅成一片。
“沈書。”紀逐鳶嗓音喑啞,將手試探的伸出去,卻隻握到滿把虛空。他聽見沈書的笑聲,感到武袍被寬下肩頭。
“展臂。”
聲音是從左耳傳來。紀逐鳶顯得猶豫,胸腔中有一股衝動正在橫衝直撞,又因為被蒙住雙眼諸多猜測,空氣中有東西摩擦出金屬的聲音。紀逐鳶混亂地想,也許是沈書得了什麽新鮮有趣的玩法,想要一試。但這同沈書的一貫作風相違背,他往往隻願意動嘴皮子功夫,絕不主動嚐試。雖然這也很好……但不能視物的感覺過於陌生,紀逐鳶既緊張又興奮,心裏掠過許多想法。
這時,紀逐鳶聽見沈書離開了,抬手覆上蒙眼的布條。
“別動。”沈書忙道。
“你在?”紀逐鳶皺了一下眉頭。
沈書手掌圈住晃動不已的火焰,風太大了,他把窗戶關好,回到紀逐鳶的麵前。二指寬的墨藍色布條恰恰蓋住紀逐鳶的眼,高聳的鼻梁有如遠山,隱隱透出剛毅的味道,紀逐鳶的嘴唇極薄,鋒利如刀,常常不自覺對著旁人嘲諷。隻有在沈書麵前,紀逐鳶才會如此平和。
才被親過的嘴唇紅潤誘人,不過還有正事。沈書彎腰從箱子裏取出鎧甲,披戴到紀逐鳶的身上。
“你臉紅什麽?”沈書一麵為紀逐鳶穿戴,伸手揉了一下他的耳朵,他的手很涼,紀逐鳶脖子上的皮膚都繃緊了。沈書清楚看到紀逐鳶吞咽時喉結上下滑動,避過他的嘴唇,沒一會,又忍不住端詳紀逐鳶的臉。此時的紀逐鳶不能看沈書,沈書卻可以大大方方把他看得清清楚楚。寬去外袍的紀逐鳶僅有一身單衣貼在身上,結實的身體輪廓若隱若現。
“還越來越紅。”沈書替紀逐鳶穿戴完畢,捏了一下紀逐鳶的臉,紀逐鳶不自在地側過頭去。
“好了?”他問。
“唔。”沈書再一次牽起紀逐鳶的手,小聲提示他往右,不要碰到凳子,終於站定。
“好了,可以睜眼了。”
“你替我摘。”紀逐鳶道。
沈書意外地揚眉,嘴角噙起笑意,雙手抬起,解開係在紀逐鳶腦後的結。
布條自紀逐鳶的眉間滑下,四目相對的刹那,沈書突感不妙,整個身體倏然失去平衡,紀逐鳶快速地攬住了沈書的腰,將他按向自己。
鏡子被沈書撞得微微一晃,映出紀逐鳶通紅的俊臉,他掃開阻擋自己前進的障礙,一手托在沈書的腰後,手背擋在桌子邊緣,緩慢而肆意地縱心中那頭急躁打轉的猛獸出籠。
紀逐鳶舔了一下沈書的嘴,頭一低。
沈書把手放在紀逐鳶肩膀上,甲片冰涼,令他眉頭一皺。
紀逐鳶略微側頭,完全想不了事情,對沈書的渴望呼之欲出,沈書卻不讓他親了。
“喜歡嗎?”沈書勉強起身,閃身到一旁去,示意紀逐鳶看鏡子。
很快,沈書臉一沉:“看你自己!”
紀逐鳶隻好稍稍把視線移開,過了一會,紀逐鳶露出驚異的神色,側身照鏡,他低下頭,疑惑地用手指揪住甲片,幹淨而短的指甲輕推向鐵片末端,指甲傳來明顯的凹凸觸感。
沈書笑吟吟地說:“鐵色青黑,瑩徹可鑒毛發。”
紀逐鳶以手指夾著甲片翻看。
“麝皮做成帶子,巧手編聯而成。不過我讓工匠在內裏加了一層牛皮,穿戴起來比瘊子甲更為舒適。說過要給你尋一副好的,此甲以冷鍛法製成,強弩亦不能入。”
紀逐鳶想起什麽,眉頭一擰,抓過沈書的手指翻看。
“這不是。”沈書不好意思地說,“這是在鑄造局搬東西不小心劃的,我不擅製甲。並非我親手所做,動了動嘴皮而已。”
紀逐鳶含住沈書手上細小的傷口,目不轉睛地看他,鬆了唇,想說什麽,眼角微微發紅地把沈書看著,最後隻沉沉呼出一口氣。
“今天下午吳大人來過,要你領二百騎兵編入常將軍手下。”
“嗯,我今晚本來要告訴你。”紀逐鳶忍不住瞥鏡子裏的自己。
沈書也在看,笑道:“瘊子甲本是西夏騎兵隊‘鐵鷂子’所用,我照元兵鎧甲製式做了些許改動,趕巧今日送來,要是晚兩天,便要下一次出征才能用得上了。”沈書一直想給紀逐鳶弄一套好一點的鎧甲,免得他總穿那身棉甲。沈書想起來上次朱文忠也送了一套。
“比不上你送的。”紀逐鳶溫柔地說。
沈書抓了一把發燙的耳朵,抿唇低頭道:“反正我現在搞軍備,近水樓台先得月,肥水不流外人田。回頭有條件了,給晏兄、高兄、李兄也弄一身,但恐怕沒你這個好了。好鐵不易得,工匠們也在抓緊修複繳獲的具裝,等你回來你的馬就有得用了。”
“沈書。”紀逐鳶出聲打斷沈書滔滔不絕的技術性話題,“新製的鎧甲,尚未試過。”
“擋個把流矢絕對沒問題。”沈書誇下海口,正打算給紀逐鳶好好說道說道冷鍛造甲的精妙之處,紀逐鳶卻起去將燈吹了。
“哥?”沈書的眼睛適應了黑暗,看見一片微薄鱗光閃爍,來到自己麵前。
紀逐鳶低下頭,在沈書耳邊小聲說話。
“那不行……總得解了甲你再……”沈書語帶窘迫,半晌,勉強點頭,半推半就地由得紀逐鳶將他放倒,緊張得心跳加劇,眉心微蹙,加上紀逐鳶一番描述,隻讓沈書覺得這怎麽想出來的?
不到片刻,沈書尷尬極了,喘息不定地依照他哥的指令坐起身來,身上還止不住打顫,猶有些神思渙散。
紀逐鳶大模大樣展開雙臂。
“摘了。”
沈書跪坐起來,抖著手將自己給紀逐鳶穿上的鎧甲與甲裙都摘除掉,他忍不住渾身一哆嗦。
“冷?”紀逐鳶拉過鋪蓋,覆上來,貼在沈書耳邊輕輕地說:“哥替你暖。”
殘留在皮膚上的冰涼之感,同紀逐鳶帶來的暖意交織著蒙住了沈書的雙眼,他仿佛一時落在冰封萬裏的雪國,一時又身處自地底深處噴湧出來的滾燙泉眼當中,身似浮雲飄飄搖搖,一沉一浮俱不受自己控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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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刻,隆平府內,微弱的月光透過一片漆黑的屋簷,同簷下掛燈暈染出的白光融為一體。
室內,茶香並未散透,桌案一側坐席上的褶皺和糕餅屑清楚展示出,客人方去不久。
舒原放下手,露出清瘦的臉,眼睛被他揉得發紅。他從桌案下取出盛放書信的盒子,信封邊緣已經翻卷,信紙被摸了太多遍有些起毛。
他長出一口氣,滿飲一杯冷茶,揭開燈罩,冷冷注視吞沒沈書字跡的火焰。
仆人見窗戶打開了,過來問舒原是否有吩咐。
“不用伺候,快去睡。”
仆人豎著耳朵,聽到舒原年輕的聲音,困意重新浮現在臉上,雙肩不由自主垮了下來,拖著腳步回房歇息。空氣裏散入了些微刺鼻的味道,他用一隻手緊緊按住鼻子,好讓這個噴嚏不要太響。
天亮之後,舒原照常帶給孫捴家裏做的飯食,從高郵過來,囚禁之所換了,看守的人也換了,不變的是髒亂的住所。陰冷潮濕的房間裏充滿屎尿的臭味,孫捴津津有味地吃舒原帶來的飯菜,微薄的一層紅光落在他黑得分辨不出五官的臉上,孫捴緊緊閉著眼睛,下巴卻向外伸出,仿佛在承接朝陽。
看守的士兵癱在相隔十數步外的另一間房裏瞌睡,抱臂側頭,臉對著關押孫捴的柵欄。
舒原不敢多看,他心裏混亂得很,甚至分辨不清那名看守睜著眼還是閉著眼。
“浦四、許誠二位壯士已啟程去揚州與孛羅不花約定發兵的日子,待製稍安勿躁,隻需再忍耐些許時日。”
一股濕潤從孫捴眼窩裏浸出,他的嘴唇腫脹皸裂,臉皮黑得發亮,就像在骨頭上張開烏黑的鐵皮,緊緊勒住頭部。
從他身上散發出來一陣陣腐爛酸敗臭味,以及從不斷絕的尿騷味。孫捴嘴唇停頓了片刻,複又咀嚼起來。青菜在他的下巴拖出一道油光,他眯著眼,呲溜一聲把菜吸進了嘴裏。
接下去的時間都是等待,舒原每天白天到部裏處理戶籍錢糧攤牌的文書,有時同其他官員一起同具體負責收錢收魚收絲凡盡一切可收之物的裏正拍桌子扯皮。
夜裏拖著一身疲憊回到家裏,食不甘味,練幾篇字,到時辰便爬上床去睡覺。他在隆平府的宅院更大了,仆從沒有增加,夜裏因為房間空曠,愈發難以入睡。一旦閉上眼睛,孫捴的模樣總會出現在麵前,他還記得這位集賢待製初到高郵,一身整肅的官府,襆頭兩邊留出的鬢角都梳得一絲不苟,華發夾雜其中,對著誠王毫無一絲畏懼。
直到張士誠下令將他囚於陋室,看押孫捴的民兵對他百般淩|辱,三不五時便弄得他一身是傷。那是至正二年的進士,濟寧路錄事出身,渾身上下除了一張嘴能唾罵張士誠,孫捴可謂手無縛雞之力。
然而他從不屈從。
這種不屈激發了目不識丁的看守們一身無處發泄的暴力,挨餓受凍都是輕的,很多時候舒原都想不明白,在折磨人這件事上,人為什麽有如此驚人的天賦。
他們鞭打孫捴,朝他嘴裏灌醃臢之物,有時揪下一指頭發來,讓他握筆的右手去接發臭的餿飯,或是讓一個人按住孫捴的手,另一人傾全身之力踩在他的手背上,讓尖利的石子從他的掌心鑽入肉中。他們還會好心腸地替他挑出石子,用鹽水給他清洗傷口。周軍匯集了大批鹽民,他們比誰都更清楚鹽水給傷口帶來的劇痛。
那不過是一個劍都提不起來的文人,挨了打隻知蜷縮在牆腳,等待身體緩慢地恢複。
當張茂先找到隔三差五好心給孫捴送點吃食的舒原,讓他替自己傳遞消息時,舒原沒有立刻答應。年初周軍打下常熟,二月攻占平江路,誠王將平江路改為隆平府,定都之後,大興工事,過起了享福的日子。有一日舒原照常去給孫捴送飯,看他腦門上豁了一條巴掌寬的口子,便把看守叫來詢問。
那人醉眼昏花,一番推搡,滿嘴汙言穢語,舒原被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知道那日是不是遭鬼上身了,舒原爬起來,撲上去同看守的士兵揪打成一團。終究他不是個打架的材料,這事很久之前舒原就知道,他從來也看不上隻會舞刀弄槍,空有力氣沒有頭腦的人。
那醉漢照著舒原的肚子來了一拳頭。
舒原頓時一口氣上不來,倒在地上,好半晌不能動彈。怒火在他胸中灼燒,身體卻連站起來也不能,那人還要再上來踹他,驚動了舒原帶的隨從,雙方扭打在一起。
混戰的後果是,看守被換了,舒原也被關了兩天。兩天中不斷有人審問他為什麽要給元廷派來的人送飯。
“再不給他吃的,他就會餓死了。”
認識舒原的小吏笑笑說:“這種時候就不要爛好人了,那是大元派來的人。”
不認識舒原的官員則更直接:“關你什麽事?”
“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主公既不願意受降,為什麽不能放孫待製回去給朝廷回話?”
小吏:“誠王……啊不,周王還未拿定主意,是否要聽朝廷招撫。隻有委屈孫待製多等等。”
官員:“那又幹卿底事啊?”
“就算要關起來,總也不該折辱於他,他奉命而來,各為其主,總歸沒有大過。將人當做豬狗對待,豈非豬狗不如?”
關押起來靜思己過的時日比舒原想的要短,第三天吃了午飯的窩頭和炸魚之後,他見到了張茂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