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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二

  除了錢,沈書讓康裏布達還缺什麽直接告訴鄭四,安排妥當後,急匆匆去找朱文忠。


  到得門外,見李垚且在外麵站著,沈書當即會意,沒有入內,回書房去取昨日寫的兩封信,一封給舒原,一封給穆玄蒼。尚未托付出去,鄭四回來了,沈書同他恰好碰上,這就得知,陳迪在集慶還有兩處地方住,皆是豪宅。


  “具體在哪一處你打聽到了?”既然朱文忠那裏不便,沈書想著一時半會也見不到人,索性先去找陳迪會會,摸清他在集慶是所為何來。


  得了鄭四寫的地址,沈書便去下人房找到林浩。林浩睡得頭發淩亂,沈書一見便揮手讓他回房先把頭發梳好。


  等待林浩時,沈書在院子裏坐著,幾個小廝早已經起來,有一個人發覺少爺來了,幾個小廝挨個兒過來同沈書問安。


  沈書打量他們長高了些。


  難免想起昨日穆華林見他第一麵,也是叫沈書起身給他看看長個兒了沒有。


  天色晴好,華光流轉,影壁上陳舊的字跡,爬滿嫩油油的青苔和新發出來的楓藤。目及之處,婉轉新綠,迎麵是春。


  林浩再出來時,連臉也刮得幹幹淨淨,著實是個精神利索的青年人。


  “集慶的路小人不熟,怕得沿路打聽過去。”


  沈書倒忘了這一茬,地皮且沒踩熱,坐馬車反而過於當眼。於是沈書叫林浩先拿地址出門找個識字的人問問,要是離得不遠,就不坐車了。林浩去問,沈書便在門房裏坐了會,同元帥府的看門人們說了幾句話,混個臉熟。


  不片刻,林浩站在外麵朝沈書招手,沈書便起來辭出,到外麵,林浩隨在沈書身邊,邊走邊說:“不很遠,隔著三條街,走過去也就一會功夫。”


  沈書點一點頭,示意林浩帶路。他自己跟在後麵,邊走邊四處看。街麵上的人挺多,氣象同當時進入和州全然不同,轉念一想,也許昨日一番安民,確實起了不小的作用。


  許多鋪麵已經開了張,婦孺臂中挎著竹編籃子挑挑揀揀。約莫是十間臨街的店麵便有四五間開張,有巡邏士兵,三人一隊,其中一人拿筆拿冊子向攤主詢問。


  “少爺,這邊。”林浩將沈書引入東南走向的另一條巷道,裏頭僻靜無人,對穿過去,眼前豁然開朗,展開另一條寬闊主道。


  這一坊便是販賣朱砂、麝香、蜜蠟、象牙犀角、珍珠金銀器居多,有士兵在鋪麵上同坐賈討價還價。


  沈書仔細留意,沒見有人動手搶東西。


  “元帥發了話,誰要是敢搶,就哢嚓——”林浩拿手在脖子上一比劃,神情冷漠。


  沈書被他的表情逗得不禁笑了。


  “集慶是塊好地方。”轉了半晌,沈書隻覺得眼睛濕潤,眼前就有一方茶攤,熱氣騰騰的各色湯水在茶壺中咕嚕翻滾。


  “現不叫集慶了。”林浩說,“咱們的人剛進城,元帥就給改了名字,現在喚作應天,前麵那是景定橋。”


  茶壺尖嘴中噴出的雪白煙柱,散入清晨的冷冽空氣裏,將橋邊這一方天地浸得濕潤朦朧。


  沈書一手按在膝上,遙遙朝對岸打量,那麵俱是高門大戶,飛簷勾角,氣派不同。兩岸垂柳依依,淩微風輕輕擺拂,猶如美人臨水梳妝。


  眼前的一切都帶給沈書不真實的感覺,背脊突然一股寒涼之意,沈書手摸了一下臂膀。


  “仍有春寒,少爺出門穿得太薄了些。”


  沈書捏了一下鼻子,笑道:“日中時候便會暖和起來,不然我還可以敲陳大善人的竹杠。”


  陳大善人春睡正濃,壓根沒起來。沈書敲開門後,門房將信將疑喚來管家,幸而陳迪是帶了最親信的人來應天府。管家認出來沈書,立馬讓人奉茶到廳上,連著點心、湯羹,索性沈書又吃了一次早飯,有人引著沈書到院中隨意閑逛。


  廊下一排鳥雀關在籠中,嘰喳不停。幾個嬌美的妙齡女子,手執紈扇,倚在廊柱下竊竊私語。隔著整片庭院,不知道在說些什麽。沈書本有意好好逛一逛陳迪的院子,見識一番,見隨處便有美人,一想起陳大善人的遠大理想,再聯想到他在太平府裏的家宅,也是妻妾仆婢成群,隻好作罷,免得誤闖了香閨。


  幸而沒等多久,陳迪便穿一身寧綢廣袖的直裰,打著嗬欠出來,拱手上前。


  “沈賢弟。”陳迪入座,便有人捧了茶來給他漱口,一看就是剛起。費得一番功夫,把早飯吃了,這才問起沈書是何事前來。


  沈書先是打量陳迪一番,見他滿麵紅光,顯是到應天府後,不受家裏老太爺管束,甚是自得其樂。


  “昨日善人也去瞧熱鬧了?”


  “哎,別總叫我善人,聽著跟供在廟裏的泥塑木雕一般。賢弟不嫌棄,喚我一聲兄長便是。算我占你的便宜,可你把我叫老了,我這心裏也不快。”


  沈書從善如流地稱陳迪一聲“陳大哥”,就見陳迪神色是說不出的得意。也覺得他人好玩,好說話,索性不兜圈子,開口就道:“數月前小弟提過鑄造局那事,托付大哥替我張羅些材料,不知近況如何了?”


  “陽春三月,仲夏便可運到應天府來,我還替你選了個地方。老劉,取圖來。”


  陳迪顯然有備而來,沈書暗自揣度,他來應天府會不會本就圖要把買賣做進新的元帥府來。有馬氏在他家生下了朱標這件恩情,除了公事,陳家也算與朱元璋有了私交。


  “喝茶。”陳迪朝沈書示意,等人拿圖時又問起紀逐鳶來,沈書回答說在軍營操練,尚且有許多事情未定下來,後話且還不知道。


  陳迪似乎知道些內情,還沒來得及說,管家已拿了圖來。


  陳迪便將繪在小羊皮上的圖卷展開給沈書看,捋須順手拿了金鑲玉的勺子,倒置過來,指點給沈書看:“這集慶路原是建康路,天曆二年時,以文宗潛邸改而置為集慶路,城中幾處空曠之地,先來看法寶寺、江寧學,二者相鄰,然則如今元帥初打下應天府,必有一番大動作,收了這麽多名士,興學任教理所必然。你要在這裏搞得成日裏震天響地,便要把儒士和僧人得罪幹淨了。天寧寺近西門,左近便是西山道院,也不大便利。再則,鍾山坊臨近元帥府,又處於鬧市,住戶頗多,要造銃炮,總是要試射看看,一不留神把誰家的院牆給炸塌了,還得吃官司,不上算。”


  “那就是城裏都不行了。”沈書原意也不想把鑄造局設在城內,人太多,不僅可能傷及平民,也怕人多眼雜,不便於管治。


  “那就是這處。”亮晃晃的勺柄圈了塊地方。


  “燕雀湖?”沈書喃喃地說。


  “正是,臨近湖邊,便於取水,若是不慎起火,也方便就地撲滅。地方空曠,距離城牆遠,若有爆炸,城裏聽不見,也不會惹得百姓驚懼。”陳迪抬眼看沈書,“賢弟覺得如何?”


  “若設在山中……”


  “不可。”陳迪搖頭,“爆炸引起震動,每逢仲夏,陰雨綿綿,山石滑落,極其危險,頃刻間便有可能為泥沙所覆。”


  “那就選在燕雀湖畔。”沈書敲定下來,陳迪把圖給管家,圖上沒有官衙的印鑒,應該是陳迪私下找人繪製的。這樣看來,陳迪確實打算拿出全副身家支持朱元璋把蒙古皇帝拉下馬。這情形與衛家、蘇家都不相同,沈書不禁有些感佩陳迪的決斷。難怪肯把自家宅院拿出來給朱元璋安頓內眷,太平府被圍時,陳迪也拿出了不少家資以供犒軍。


  打下集慶是朱元璋的勝利,也是陳迪押對了寶。而他顯然不打算止步於此,這與沈書的計劃不謀而合。


  “元帥府那麵,就有勞賢弟。我陳某人,一定是竭盡所能。”後麵的話便不必說盡了,沈書也知道,二人默契地各自喝茶,閑談稍坐。陳迪帶沈書去瞧他新買的一隻八哥。


  “陳迪弄的那隻鳥,什麽都沒學會,滿嘴就是心肝寶貝。”沈書沒在陳迪家裏吃晚飯,回去時紀逐鳶才剛到家,正在裏麵換衣服。


  沈書洗完手,走到紀逐鳶跟前,紀逐鳶伸手過來替他解腰帶。


  沈書實在是怕了,一旋身滑不留手地從紀逐鳶尚未合攏的臂彎中溜出去,拿了衣服匆匆換上。


  “為老不尊。跟隔壁那個差不多。”紀逐鳶毫不客氣地說。


  “黃老先生,還是年長許多。”沈書猶豫道,“老人總是寂寞,他無兒無女,既然答應幫康裏布達照看,你也不要對他太凶了。”


  “我凶?”紀逐鳶一腦門火,“那天晚上他險些拿拐杖敲我,要不是我躲得快,不知道添多少傷,你不得心疼死。”


  “你皮糙肉厚,我才不心疼。”沈書小聲嘀咕。


  “去吃飯。”紀逐鳶來拉沈書起身,順勢在他耳朵尖上親了一下,開門正碰見黃老九在那扇門上站著,向這邊看。


  沈書連忙推開紀逐鳶。


  “黃……黃老先生。”沈書結巴道。明明看見了,總不能裝看不見。


  紀逐鳶不快地瞥一眼老頭,牽起沈書出去吃飯。


  月餘,朱元璋設“天興建康翼統軍大元帥府”,將手下將領廖永安、趙忠留在太平鎮守,派人向亳州傳去捷報。令自統軍元帥府出,朝應天府東、南兩麵用兵,主動出擊鎮江、廣德等地。


  五月,沈書收到一封平江送來的複信。


  數日前換了新居,眼下住的地方,遠不比元帥府氣派,不過簡單的兩進院落,中間以三排竹林隔開。為避開黃老九,沈書特意將老人家安置在內院僻靜之處,他和紀逐鳶住外院一間寬敞的側屋。


  院子裏散放著許多根莖裸露的花草,請了花匠正在忙活。見到沈書進來,花匠才起身,就看見沈書做了個手勢。那花匠又回去掘土。


  舒原的來信說,張士誠已率部眾遷居平江,並將其改名為隆平府,作為大周國都。改“誠王”為“周王”,祭祀天地,任命李行素為丞相,張士德則做了平章,史文炳掌管軍隊。


  沈書大略掃了一眼,翻到最後,這次舒原卻沒有給李恕寫隻言片語。信裏說張士誠風頭正勁,似乎無意於降元。又道:“孫待製處境危甚,猶有傲骨難屈,常令鴻虛百感交集。然則人力有時窮,區區管領之職,難有寸言可為,哀哉。”除此之外,舒原並未提起作何打算,字裏行間,可見舒原愁懷難書,也許是擔心書信落入旁人之手,也不敢多提。


  信紙在沈書指尖,被徐徐微風拂開,如同蝶翼般輕輕顫抖。


  眼前一片春光正好,沈書入內去寫回信,作了一首藏頭詩,暗示舒原到應天府來,隻不稱應天也不稱集慶,將“金陵”二字隱入詩中。封好仍親自送去陳迪家裏,托他的人去送。


  五月末,花匠打點出一片蓮池,引來活水養魚,幾尾金紅在綠葉間穿梭,時隱時現,沈書方覺小院有了點意思。


  荷花才開,沈書提了燈,叫紀逐鳶出來看。


  “嚇著魚了。”紀逐鳶指給沈書看。


  一尾紅魚躲在荷葉下避光,藏住了頭卻沒顧得上尾巴,巴掌大的一塊紅紗舒散在水波裏,徐徐擺拂。


  “等這魚再長肥一些,撈起來給你做烤魚吃。”


  沈書:“……”


  “莽夫粗人。這魚養來看的,肉腥且糙,最難入口。”沙啞而蒼老的聲音響起。


  整個院子裏隻有黃老九一個人會發出這樣難聽的聲音,也隻有黃老九成日裏找紀逐鳶的不痛快。


  沈書拿燈一照,果見黃老九拄著杖過來。


  “黃老先生還沒睡?”跟這怪老頭相處日久,沈書察覺他隻是對紀逐鳶怎麽也看不順眼,同自己講話還是氣順的。倒不知道黃老九為什麽總是針對紀逐鳶,隻要碰上,不嗆他幾句仿佛就渾身不舒服。


  “老了,水一喝多,總要起夜。你們接著賞魚、賞花。”黃老九的銅拐拄在地上咚咚咚地響。


  紀逐鳶顯得一臉毛躁。


  沈書把他牽到房間裏,讓紀逐鳶站在門邊。


  紀逐鳶不明所以,在一片黑暗之中,又聽見沈書說:“哥,你閉上眼睛。”


  “幹嘛?”問話同時,紀逐鳶已依言而行,腳下剛剛移動,沈書便叫道:“別動!”


  紀逐鳶隻得收回腳。看不見,聽覺便分外靈敏,眼瞼也有微光透入,應該是沈書點起了房裏的燈。


  接著,紀逐鳶感到自己的眼睛被布條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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