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一
穆華林走後,沈書找來鄭四,讓他去打聽一下陳迪的住處。
“現在住店不便,需許多文書,太平離集慶不遠。你先打聽陳迪開的店麵,拿你叔爺上回寫了沒用完的手帖去拜訪,問清楚他現在在何處下榻。”
打發了鄭四,沈書起來換衣服洗手,跟他哥兩個推推搡搡地回了屋。紀逐鳶閑散地往榻上一倒。
“下午不去軍營了?”沈書就著沒擦的手往紀逐鳶脖子裏伸,冰得紀逐鳶兩眼一睜,反扣住沈書的手腕,伸腳一絆,另一手抱住沈書的腰。
霎時間天旋地轉,沈書不好意思,恰恰躺著是真舒服,僵坐了半晌,一沾到床,骨縫中的酸痛都鑽了出來,他不自主打了個哈欠。
紀逐鳶低頭便吻沈書的眼角。
“哎……”沈書拿手去推,手上並未用力,紀逐鳶便順著他的鼻梁,親到了嘴,意猶未盡地加深輾轉,手向腰帶去掏。
“不行,我這還有事情,得出門。”
紀逐鳶呼吸急促,猶如春睡方醒的一頭猛獸,毛躁地拿爪子搓眼睛。
“晚上。”沈書湊在他哥耳畔說。
“三次。”
“不行!”沈書當即變了臉色。
“現在一次,晚上一次。”紀逐鳶還在討價還價,沈書已經弓起身,眼珠亂轉,一隻手往榻外去抓,試圖從紀逐鳶身下溜出去。努力了半晌,終於,沈書喘著氣說:“讓我起來。”
沈書頭發已全亂了,袍子也給紀逐鳶鬧得鬆散開,他正色朝紀逐鳶說:“真有事,還去一趟元帥府裏。昨天寫好的兩封信,要找人去送。”
“交給周戌五去辦。”紀逐鳶不滿地以額頭拱了一下沈書的脖頸,深沉的眸色凝聚在沈書白嫩的脖子上那一斑紅痕。不待沈書反應過來,紀逐鳶的唇已印上自己留下的痕跡。
沈書隻哼唧了一聲,便渾身發軟。此時天光正大亮,他一把扯散被子,蒙過兩人的頭頂。
日昳時分再起來,什麽都做不成了。隻得起來吃飯,夜裏又是一番折騰。
紀逐鳶躺下後,沈書把他一隻手掌拉在胸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紀逐鳶手中的繭。沈書困頓地閉著眼睛,含糊不清地說:“你不能老這樣。”
“不喜歡?”紀逐鳶緊張道。
沈書困得不行,沒聽出紀逐鳶的語氣,還在嘀咕:“年輕時不加節製,老來要吃虧受罪,凡事總要細水長流的好。萬事萬物都得講究‘中庸’二字,就像你愛吃肘子,也不能一頓吃他二三十個蹄髈,吃傷了,吃膩了,就再吃不動了。”
“我不會膩。”
沈書嘴角略微彎起。
紀逐鳶看了他一會,見沈書沒有再說話,知道他是睡著了,半晌側著腦袋不曾動,最後紀逐鳶親了沈書的嘴,才伸出一臂,輕輕把沈書的腦袋往自己的方向帶了一帶,這才睡覺。
第二天一早,沈書清醒過來的刹那,就跨出門去,正要一嗓子吆喝康裏布達過來,才一張嘴,想起黃老九也在這院子住著,連忙把嘴閉上,躡手躡腳摸到康裏布達的門外。
沈書一麵極輕地敲門,一麵回頭看黃老九的門窗。
康裏布達開門同時,沈書把他的嘴一捂,直接把人按進門裏,二話不說,把門關了。
“你瘋了?”康裏布達道,“有哥哥在,怕什麽?”
“別占我便宜。”沈書猶有些後怕,扒在門縫上往外瞥了一眼,過來挨著康裏布達坐下來,“那個黃老先生,陰晴不定,我都有陰影了。”
“不就是害得你哥萎了幾次嗎?”
沈書一口茶水天女散花噴到了康裏布達臉上。
康裏布達麵無表情舉袖擦臉,歎道:“莫非賢弟嫉妒我這張如花似玉的臉?”
沈書上上下下打量康裏布達,眉頭略微一皺,“你今天心情不錯?”
康裏布達起身,坐到榻上,屈起一腿,從炕桌屜子裏抓出一把炒豆,一顆一顆往嘴裏喂,咬得嘎巴響。
“有事說事。”康裏布達抓了一把給沈書,也不問他吃不吃。
沈書自然是要吃的。
“炒得不錯,誰炒的,夠脆。”
“昨晚我去找老高了。”康裏布達嘴角掛了笑。
“呿。”沈書嗑了一顆豆子,把那顆又圓又硬的豆兒留在齒縫中,最後猛地一下咬碎,“那你今天還能起得來,也不錯。”話是這麽說,沈書耳朵尖卻不由自主發紅。
康裏布達注意到了,哈哈大笑起來,他倒很是坦蕩。
“……這家夥一身蠻力,像是同人討教過,沒像上次亂來。著實不錯,我都舍不得去雲南了。”
“那別去了唄。”沈書無所謂地說。
“你師父不問你要弄丟的東西?”康裏布達眼尾一抬,目光瞄向沈書。
“找不到他就無法回去交差,那正好不用回去了。”沈書闔上兩隻手掌,把豆子擠在手掌中間,他對康裏布達說,“昨日我們說的話,我師父全聽見了,他知道東西在雲南。你不去,他也會叫旁人去。”
康裏布達用拇指推一顆豆子進嘴裏,正在這一刻,陽光倏然照進他棕色的大眼睛裏,康裏布達的睫毛長且密,鴉翅般輕輕地一扇,直端端注視沈書。
“我不去,誰也別想拿回那方寶璽。”
“就算有人看守,穆華林派去的人未必打不過。”沈書想了想說,“你拿到玉璽後,便趕去雲南,是要將玉璽交給脫脫?”
“你信我嗎?”康裏布達問。
“我還想再相信你一次。”沈書收起笑容,沒好氣地說,“但你要是再說一次謊,我真的就不信你了。你自己掰著手指頭數一下,你騙我多少次?我還沒跟你翻臉,給你吃給你住,還有你那個恩人,都快把我哥嚇出病來了。我是不是欠你的?上輩子是不是欠你?還有你跟高榮珪的良緣,還是我拉的紅線,你做人講一點良心行不行?”
“我錯了錯了錯了,別說了。”康裏布達舔了一下嘴皮,神色認真起來,“我拿了玉璽是往雲南去,但不是要把東西給脫脫。我隻是給他看一眼!再試探他……”
“你還真打算當麵問他是不是要造反?”沈書驚得聲音拔高了三個調門。
“那哪兒能?”康裏布達道,“我隻要拿出玉璽,跟他好生說道說道木華黎後人獻寶璽給真金妃的事跡,攛掇他上京去。我那主顧說,當時脫脫的遭遇,可謂淒淒慘慘。他一定認為天子會為三言兩語便免去他的丞相之職,甚至不給他辯解的機會就流放出去,君臣之間已經毫無信任。本來平叛便是皇帝紆尊降貴好言相勸脫脫去的,卻落得如此下場,脫脫怎麽可能對皇帝不生怨恨。這也正是天子所擔心的,怕脫脫在高郵是畏於聖旨天恩,一時昏了頭,軟弱屈服,流放的路上也許又後悔了呢?皇帝如果重新寵信脫脫,脫脫又還記恨著皇帝,豈非埋下禍根。”
“人做許多事情,確實一念之間,此種擔憂也算說得過去。”何況大元建立以來,自從忽必烈死了,許多事情便壓根不按漢人為政時的套路出牌。在沈書看,大元這七十餘年,同五胡亂華入主中原時的情形,也有許多相似之處。
“這次真沒騙你。”康裏布達無奈道,“結果半路上東西被搶走了,若非納門塗的手下臨死那一番話,我也不會知道是脫脫派人殺死他們,又從這夥人手裏搶走了玉璽。”
“那人請求你為他報仇,當時你便去找了脫脫?”沈書沉吟道,“但你應當知道,脫脫後來的表現,實在不像要造反。諸多蒙古權臣中,脫脫已算得上正派之人。康裏布達,有沒有可能,納門塗的手下臨死朝你說的話,未必屬實?”
康裏布達靜了片刻,聽見沈書繼續說:“那些朝納門塗手下下手的人,你並不認識,僅憑胡坊手下一人的話,是否就能確定,確實是脫脫派人搶走了玉璽?”
“並非僅憑此人的話。”康裏布達屏息道,“我有幸見到了太師,這方寶璽確實是他派人奪走。且妥善封存起來,交給了他的仆人保管。箱子有特殊的機關,構造精巧,除非他那位仆人,沒人能打開箱子而不損壞盛放其中的寶物。如果強行破開箱子,寶璽也會隨之被震碎。”
“你見到了脫脫?”沈書大為震驚,“在雲南?”
康裏布達謹慎地點了一下頭,起身到門邊向外看了一眼,關好門回來,對沈書說:“小聲點。那時他精神已很不好,哪怕沒有哈麻矯詔所賜這一杯毒酒,恐怕不在今年,便在明年。”
沈書沉默片刻,說:“我一直跟著我哥,在末等的士兵營,其實我已記不起來他長什麽樣子。”
“不是奸人之相。”康裏布達說,“太師沒有架子,他一眼就看穿了我所為何來。我實在太嫩了些,三言兩語便被他拆穿。隻是聽聞陛下似乎還有意要召他入京,他卻顯得很疲憊。”康裏布達神色恍惚,陷入回憶當中,“他說庚申君為說動他出征,也有一番懇切言辭。然則功敗垂成,變鈔失敗,天下動蕩,人才凋零。蒙古鐵騎廢弛已久,紀律鬆散,朝中帥才緊缺,盡是平庸之輩。不過這些都不是他最擔憂的,脫脫認為,朝廷命令皆自大都出,而大都錢糧卻完全依賴漕運、海運,隻要完全切斷對大都的糧食供給,貴族重臣皆在京師,必將自亂陣腳,無心備戰。”
“天下糧倉,盡在江南。遊牧族行軍打仗,往往就地補給,邊搶邊打。占據金、宋之後,突如其來的兩頭肥羊,讓蒙古人隻知分割土地、金銀,這便有了達魯花赤之職。數十載盤剝,終成今日貧極江南,富誇塞北的局麵。河工先在中原揭竿,江淮一線紛紛響應,隻在中原,朝廷尚且容易籌集軍糧。一旦扼住糧米北運,連皇帝和京官都吃不飽,誰來指揮征戰?”沈書搖頭,“況且,由北至南,皆屬於蒙古皇帝統領,過去韃靼在關外,年年滋擾邊境,搶掠牛羊米麵過冬,搶到手就跑,固然戰力凶猛。現在無論漢人、南人,皆屬於大元治下,向誰去搶?總不能搶自己百姓,去鎮壓反叛。起兵造反的搶平民的糧食,官兵還搶平民的糧食,必然逼反平民,使造反的隊伍愈加強大。”
“嗯。”康裏布達撓頭道,“他大概就是這麽個意思。如此一來,似乎便拿不出破局之法了。”
沈書想到另一個可能,但無需同康裏布達深談,他對朝中政事不感興趣。
“既然已是一副心灰意冷的樣子,他為什麽還要派人去搶傳國玉璽?再說有這麽了得的手下,為何不逃離流放之地?”
康裏布達說:“你沒有當麵同他說過話,他說的話著實令人信服。也許隻是因為他的語氣神情,讓人覺得不像在撒謊。他不逃走,我認為他隻是從未有過不忠之心。後來我得知他被哈麻一杯毒酒弄死了,一時根本無法相信,他確實是可以逃走的。”
沈書沉默了。
康裏布達:“脫脫說他根本不認識納門塗,同胡坊並無來往。但他確實派人找尋傳國玉璽的下落。”康裏布達頓了頓,臉上已全無玩笑的神色,晨光照在他雪白的皮膚上,沈書甚至能看清他皮膚上的汗毛。
“早在至正四年,脫脫便暗中查訪玉璽下落。納門塗不知從何得到消息,滁陽胡人暴|亂時,傳國玉璽現身,納門塗認為這是一筆好買賣,便要同脫脫談條件,孰料那時脫脫在流放途中,他的手下並未將此事報告給他。”
“丞相身居高位,許多事情未必由他親自過問。”沈書推測,脫脫在執政四年受命於庚申君,便安排了人去查訪傳國玉璽的下落。這也說明,從真金妃拿出寶璽示人之後,傳國玉璽再次失去了蹤跡。沈書甚至有些懷疑,當年究竟真金妃有沒有拿出來過這方寶璽。
“當時脫脫招來手下,詢問此事,那人的說法與脫脫一致。手下奉命找尋玉璽,找到之後交給脫脫,脫脫也並未過問整個調查的過程。便交給家仆封存起來。”
“既然是皇帝要,他也不曾托人將玉璽送去大都?”沈書問。
“怕落入賊人之手,所以尚未送出。當時脫脫身邊僅剩的二十名護衛,皆是他蔑裏乞部最忠誠的勇士,他恐怕不敢將這些人都派出去。何況,皇帝怕是早已忘記曾經托付脫脫此事,說動脫脫帶兵時,天子也是至為懇切。眨眼間便翻臉不認人了,我猜測脫脫也很猶豫,是否真要動用最後保護自己的人馬來辦這一件許是已經被君主遺忘的事情。”
“所以你替他扳倒哈麻,他便把玉璽交給你?”沈書旋即搖頭,“還是說不通,這方玉璽不至於……”讓你拿命去搏。
康裏布達卻沒等沈書把話說完,便道:“他許諾將不曾被朝廷抄走的家產,全都給我。”
“……”這倒是沈書完全沒想到的,他張了張嘴。
康裏布達有點臉紅,窘迫道:“我確實是,衝著錢才願意替他辦這件事,自然,能拿回玉璽,我對你也可以有所交代了……”
沈書喉嚨有點發幹,縷清思緒之後,不大確定地問:“那日你見到胡人搶走那口箱子,認出這方玉璽,想的隻是要立刻搶走,並且一石二鳥,先往雲南走一遭,試探是否真要將脫脫殺死,無論他死不死,你都能夠回大都複命,並且賺走那三成賞金。若是順利,你再將玉璽帶回大都,雖然你父親未必真就這麽想要這方寶璽,但確實是難得的珍貴之物,換取回到胡坊,見你母親的機會。但到那時,東西落在你父親手裏,你還拿什麽還給我?”
康裏布達掏出兩枚銅錢,互相敲出叮叮當當的聲音,他仿佛覺得那聲音十分悅耳,舒適地眯起了雙眼。
“那時我就有很多很多錢了,分給你一半就是。”
“我謝謝你。謝謝你姐。謝謝你父親母親。”
“我聽出來了,你在罵我。”康裏布達不在意地說,“我知道的,全都告訴你了,這輩子我從來沒有一口氣說過這麽多真話。”他抬手撫胸,笑了起來,“老高說得沒錯,對好朋友坦誠,自己心裏便鬆快多了。”
沈書嘴角抽搐:“你鬆快了,我現在一個頭四個大了。”
康裏布達無辜地抓出又一把豆子,討好地放在沈書的手掌裏。
沈書泄憤地嘎巴嘎巴吃起炒豆,吃得牙疼,擰起的眉頭怎麽也鬆不開。他煩躁地問康裏布達何時啟程。
“明日就走。”康裏布達起身,拍了拍身上落的碎渣,朝沈書笑。
他笑起來當真明媚動人,唇紅齒白,一派漂亮色目少年的作風。
沈書卻如臨大敵,警覺道:“幹嘛?沒錢。”
“……”康裏布達懇求道,“這趟完事我就有很多錢,加倍還你。”
“沒錢,一個子兒也沒有。”沈書一手抓住了門閂,康裏布達眼疾手快抓住他另外一隻手,將沈書往後一帶。
沈書連忙用左腳抵住門。
康裏布達卻挨近到沈書的耳邊,嘀嘀咕咕說了一句話。
沈書狐疑地看他。
“老高說你哥同他請教過,他從不騙我。”康裏布達鬆開沈書的手,“我真有不傳的秘法,絕對不疼,還能讓你們兩人都得趣。”
沈書猶豫了片刻,皺著眉說:“我也不是非要聽,現如今我們也挺投契的。”
“也不用許多,給我五十兩的寶錠便是。”
沈書猛然打開了門。
康裏布達被日光刺得一時眼前雪白,沒攔住人,隻聽見沈書跑走時說:“給我留著門,我馬上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