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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〇

  “哥!”


  紀逐鳶聞聲回頭。


  沈書從容撕下麵前本子上的第一頁紙,揣進懷中,朝紀逐鳶點了一下頭。


  “這麽熱鬧?”穆華林以手指將袖中物推回去,走過來,伸手給沈書。


  沈書略看了一眼,替他係好腕上的皮甲。


  穆華林勾過凳子來,便在沈書的跟前坐下了,康裏布達將凳子向後麵退半步,讓出些許空間。


  “師父怎麽來了?”沈書分出一隻幹淨杯子,手指勾過水壺,衝洗幹淨,給穆華林倒了杯茶。


  穆華林喝著茶,掃了一眼桌麵上,吃的東西已都涼了,羊油凝在碗口邊,像結了一圈霜花。


  “來看看你們兄弟倆。”穆華林轉向康裏布達,“大都事了,接下來要去哪裏?”


  康裏布達臉色一變,一時不知穆華林話中所指,加上才說了穆華林一堆壞話,頗為心虛,竟不能及時作答。


  “哈麻已死,康裏布達暫時無處可去,便找我來了。我留他在集慶歇息一陣,再做打算。”沈書看了一眼紀逐鳶,“我哥也同意。”


  “給錢就行。”紀逐鳶道。


  “……”康裏布達一哂,也許穆華林剛到門外,什麽也沒聽見,自己這麽僵硬,反而欲蓋彌彰。康裏布達勉強放鬆下來,問紀逐鳶收多少。


  這時,穆華林的眼睛從茶杯上方看過來,耐人尋味地說了一句:“脫脫已死,這麽大一票買賣泡湯,那方寶璽也未落入你手,你已經山窮水盡。南下的川資怕不夠,又不願意找你姐姐,就來找我這兩個徒弟做冤大頭,你問過我的意思嗎?”


  沈書飛快看了紀逐鳶一眼,都從彼此的眼神裏領會到,穆華林果然在門外聽了許久。


  更讓沈書意外的是,他一直認為康裏布達也許打不過穆華林,差距卻不會太大。現在看來,這個判斷是錯誤的。


  “你知道我南下去殺脫脫?”康裏布達聲音發幹。


  沈書坐在康裏布達與穆華林二人中間,明顯感到康裏布達同穆華林對上,不像平日跟自己說話自在。他對穆華林似存著一些防備。


  “原本不知。”穆華林道。


  那就是剛剛聽到的。沈書心想。


  然而,穆華林就像是察覺到沈書的想法,淡淡看一眼沈書,朝康裏布達說,“你傷重時,曾說了些夢話。提到的一個名字,也算我的故交。”


  沈書微微張大了眼睛,這事穆華林從未提起過。康裏布達既然靠刀口舔血為生,當初被人刑訊逼供,遍體鱗傷奄奄一息,也不曾招供,這樣的人會在夢裏吐露真言?


  等等,康裏布達從未透露過對他用刑的人究竟是誰,他到滁州投奔自己,才碰上麵就暈了過去。那時沈書、紀逐鳶、李恕,甚至穆華林,都在他的身上見到與銀幣上圖徽一致的狼頭。穆華林猜測那是某個組織的記號,後來康裏布達證實了銀幣確實與胡坊相關,卻一次也沒有透露過,當初是誰抓走他,又是誰把他傷得那麽重?康裏布達傷愈之後,竟一次也沒有向人尋仇。


  “我從不說夢話。”康裏布達冷道。


  穆華林看他片刻,笑了起來:“你不相信我有辦法讓你說出夢話來?現在就試一試?”


  康裏布達心生戒備,將凳子又往後一挪,伏到桌邊,埋頭剝花生吃,沒吃兩顆,就要告辭。


  “也圖娜得知你來了集慶,正在她的住處等你。”


  康裏布達腳步一頓,不服氣地回頭看了一眼穆華林,沒說什麽就走了。


  等到康裏布達走遠之後,穆華林轉過臉來,仔仔細細端詳沈書一番,說:“站起身來,給我看看。”


  沒見到穆華林之前,聽旁人對他的諸多描述,在沈書的心裏,穆華林時而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時而是佩刀行走於內廷的蒙古怯薛,時而是隱藏在暗處伺機要咬斷獵物咽喉的“狼王”。然而此刻,當穆華林實實在在就在沈書麵前,他說話的語氣同沈書記憶中並無不同,仍暗含威嚴卻又帶著未經掩飾的關切。


  “長高了一些。”穆華林滿意地點頭,示意沈書坐下。


  “師父。”沈書一開口,心情變得無比複雜。


  “你們對我有諸多疑問,我也有一些事要同你們說,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穆華林起身。


  沈書便在前麵引路,朝紀逐鳶打眼色,紀逐鳶領會地去外院找小廝來撤去院子裏的杯盤,重新煮茶來。


  “我已吩咐鄭四在城裏找住處,過幾日就搬過去。住在元帥府裏總有不便。”這裏院落雖然偏僻,沈書專門留意過一番,隔音不大好,窗戶正對著另外一間院落,那麵住的是一些負責灑掃漿洗的仆婢。終歸比不上在自己家裏放得開,頗多顧忌。


  “喬遷日治一桌酒,請你的朋友們都過去賀一番。”穆華林不等紀逐鳶回來,直接便問沈書,“你們到集慶以後,穆玄蒼可還同你保持聯絡?”


  “沒有。”果然穆華林一直在留意穆玄蒼,這麽看來,穆玄蒼的說辭確有幾分可信。


  穆華林沉吟片刻,他沒有看沈書,而是漫不經心地打量沈書所住的屋子,地上堆滿了還沒來得及收拾的箱子,大半沒有上鎖。穆華林打開其中一口箱子,裏麵滿滿當當都是書。


  “當真愛讀書。”穆華林作出閑談的樣子,換了一把椅子坐下,隨口道,“你哥同我打聽穆玄蒼,我讓他自己去問你。他問你了沒有?”


  沈書露出疑惑的神色。繼而沈書心裏一慌:他這個表情不就告訴了穆華林,紀逐鳶沒有提起過嗎?穆華林從不說多餘的話,有此一問,必然是因為紀逐鳶曾經說過要來問自己,或是穆華林曾讓他來問自己。


  “看來他是不好意思了。”穆華林微笑道。


  好險。沈書順著穆華林的意思,作出茫然的神色,說:“他不好意思什麽?”


  穆華林含笑看沈書,笑容中另有一番促狹的意味。


  沈書不覺有點臉紅,心裏頭也有點發虛,暗自揣測是不是紀逐鳶把兩人在一塊了的事告訴穆華林了。告訴旁人也就算了,沈書把穆華林當長輩,要是紀逐鳶真告訴了穆華林,穆華林又是蒙古人,向來是不待見這等事情……


  “他討厭穆玄蒼在你麵前油嘴滑舌,向我打聽穆玄蒼的來曆,許是覺得丟臉,沒有同你講。”穆華林說,“我不清楚你跟你哥說過多少關於穆玄蒼的事情,輕易我也不好同他多說。不過,江湖中事,你和你哥盡量少沾惹。這些人殺人往往不需要什麽特定的緣由,你和你哥都打不過,少摻和進去。”


  “保命要緊。”沈書天真無邪地笑了起來。


  穆華林嘴角彎翹。


  沈書有點怕同穆華林直視,略微避開穆華林的視線,下意識朝門邊看了一眼,心裏抱怨紀逐鳶怎麽還沒回來。


  “沈書。”


  沈書硬著頭皮轉過臉去,掛了一臉微笑,“師父。”


  “你還記得那時你哥替你挨了五十軍棍,你才下定決心要去給朱文忠做伴讀。”


  這已是許久之前的事情,沈書有些不好意思。回想起來,當時他的想法十分稚嫩,不想在戰場上拖累紀逐鳶罷了,跟著朱文忠一大半都是因為想讓紀逐鳶安心。


  “他那頓棍子,一半是替你挨的。”


  沈書心裏一動。他知道紀逐鳶會替他受過是一回事,由別人說出來是另一回事,況且紀逐鳶向來是隻做不說的脾氣。


  穆華林的聲音仍在說:“他說對你有教導愛護之責,要是別人要打你,他隻好送上去挨打了。”穆華林停頓片刻,眼角餘光朝門邊一瞥,收回視線,說,“一旦你卷入危險,那就不是你一個人的危險,或者說,如若你將自己置於險境,你哥隻會更加危險。”


  “同他講道理是講不通的。”穆華林指點了一下腦袋,“他隻會擋在你前麵。”


  “我知道。”


  “你是個聰明的少年。”穆華林道,“你父親將你教導得很好,有遠見,學東西也快,看問題一眼便能抓到要害。但是你年紀小,過剩的好奇心對你沒有好處。越是在局麵混亂的時候,越應該做好手裏的每一件小事。如果你什麽都想做好,往往結果是什麽都做不好。”


  沈書聽見腳步聲,紀逐鳶拿了茶來,各自倒上之後,他挨在沈書旁邊坐下來,望向穆華林。


  “師父給沈書開小灶,不叫上我?”


  “你聽不懂。”


  紀逐鳶:“……”


  沈書端起熱茶喝了一口,放下茶杯時,他作出了某個決定,開口道:“師父,穆玄蒼告訴我,兀顏術不是他殺的。”


  穆華林徐徐放下茶杯,嗓音略有沙啞:“你信他?”


  “沒有證據的事,我誰也不信。況且這事與我無甚幹係,穆玄蒼是個奸猾之輩,去年臘月裏,我經手了幾筆元帥府的采買。和州大商戶衛家換了新的家主,年紀不比我大多少,交友甚廣,出手闊綽,替我風風光光辦了一次生辰會。穆玄蒼特地挑那日來找我,送了一封寫有康裏布達行蹤的密函過來。當時我便覺得很奇怪,穆玄蒼每次找我,都十分隱秘,一般趁夜來家裏。總覺得事情有古怪,那天夜裏,我的書房就遭了賊。”沈書說得有些口幹,喝了口茶接著說,“東西一樣沒少,隻是被人翻查過信件。”


  “你認為是穆玄蒼的人幹的?”穆華林問。


  紀逐鳶神色裏有一些疑惑,眉頭皺著。


  “事有反常必有妖,誰幹的我還沒查出來。不過僅這一次,想來有人要找什麽東西,卻沒找到,便不再來了。”沈書順勢問穆華林,“師父,你說我用不用多請幾個人看家護院?”


  “要是與穆玄蒼有關,你就是在家裏養二十個打手也不頂用。”


  “那怎麽辦?這次是沒丟東西,要是他們偷我的錢呢?穆玄蒼天天催我替他找什麽寶藏,怕不是暗門養不起人要垮了吧……”


  紀逐鳶聽出了苗頭,一手扶額。藏在手掌中的神色慘不忍睹,沈書也是膽兒肥,敢在穆華林的麵前充二愣子。


  “不要理他就是。我在集慶,他不敢來。”穆華林似笑非笑地注視沈書,“你們送朱元璋的夫人回和州那日,我在穆玄蒼的酒裏下毒,險些藥死他。借給他一百個膽子,現在也不敢來我跟前招搖。隻要為師在,不必怕這小子。”


  紀逐鳶放下手,皺著眉頭說:“那日我問起,師父你可不是這麽說的。”


  沈書適時補上一句:“問什麽?”


  “你連暗門都不大知道,我跟你說得著嗎?”穆華林反問紀逐鳶,朝沈書解釋,“你哥跟我打聽穆玄蒼,那時我沒有告訴他我打算毒死穆玄蒼。”


  沈書低聲糾正道:“是已經毒了,沒死。”


  “嗯。”穆華林說,“你記得兀顏術?”


  沈書點了點頭,心跳不覺加快,回憶著說:“渡江那日,你跟我提過這個人,說他會負責送來康裏布達的消息,結果來的卻是穆玄蒼。”


  “穆玄蒼殺了兀顏術。兀顏術是我的舊友,替我辦過不少事情。那日你們走後,我本想替兀顏術報仇,在穆玄蒼的酒裏下了毒。他正要喝下時,突然說兀顏術給我留了一封信。我當即打飛了他手中的杯子,想讓他把話說完。孰料那廝隻是耍了個詐,趁機溜走。”穆華林道,“他現在已經是暗門門主,錯過他孤身前來太平的時機,再要抓住他就難了。”


  沈書有話想問。


  穆華林做了個手勢,說:“他在騙你,想要挑撥我們的師徒關係。”不待沈書發問,穆華林接著說,“沈書、逐鳶,接下來我說的話,你們都要聽好。”


  沈書坐直身體。


  紀逐鳶放下茶杯,轉過去看穆華林的同時,握住了沈書的手。


  穆華林神色凝重,深吸了一口氣,垂下眼睛,近乎匆促地說:“我不想讓你二人牽扯過多,但既然康裏布達已說破一些,要是隻字不提,反令你二人心生疑竇。”


  來了。沈書反握緊紀逐鳶的手。


  “皇帝下旨解除脫脫的兵權,詔書發出五日後,那天夜裏,皇帝急命我攜密詔出京。他擔心脫脫手握重兵會不聽任免擅自行動,我所帶的密詔便是治罪脫脫違抗聖令,將其就地處死,由我暫代脫脫在軍中的一切指揮權,主持在江淮一代的作戰。剿滅反賊張士誠後,朝廷會派遣新的官員率領這支軍隊。縱然我快馬加鞭,趕到高郵城外時,得知脫脫已經奉旨將大軍遣散,高郵得以解圍。早在去年九月,我便派人與張士誠的手下聯絡,想要說降於他。後來高郵被圍,派去城中的人與我失去了聯係。於是我一麵送了信回京向皇帝稟告,一麵決定混進高郵城。”


  “所以師父確實是去說降的。”沈書喃喃道。


  穆華林眸光一閃。


  紀逐鳶捏了一下沈書的手。


  沈書頭皮一麻。他不經意間說出這句話來,穆華林當即便會知道,自己確實在懷疑他過去所作所為所說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不錯,但我一直沒有收到複信。”穆華林道,“由於陛下沒有進一步的指示,我隻好先聯絡手下人等,收集各個陣營的情報。”他的話戛然而止,少頃,穆華林深吸一口氣,笑容裏有些無奈,“我遇上你們兄弟時,脫脫已經獲罪,你們也打算要投靠張士誠。事涉朝廷,不便說與你們聽。但若不從我嘴裏說出來,你們心裏始終會有疑問,尤其是康裏布達和穆玄蒼這些人同沈書結交,他們說得越多,你們心裏的疑惑越深。但我還是那句話,我所要做的事,絕不會對江南百姓有所不利。我可以以我的姓氏和家族起誓。”


  “可你為什麽要取信於我?”沈書忍不住發問,這個問題已經讓他糾結了一段時間,“無論我們怎麽想,你要做的事情,從不會因我和我哥的想法而改變。師父,你與我都知道,有朝一日你要回大都,我們便會分屬兩個陣營。”


  “我需要你們幫我。”穆華林道,“如果戰火熄滅,大元一統,我們未必要以劍相向。”


  沈書呼吸一窒。


  “師父拿我們做這麽久的靶子,現在才來說要我兄弟二人幫忙,我們也來不及脫身了。如此看來,似乎沒什麽誠意,我們也沒有機會拒絕。”紀逐鳶握緊沈書的手,突然開口。


  穆華林顯得有些意外。


  連沈書也頗感意外地看了一眼紀逐鳶。


  “從頭至尾,你都沒有給過我們選擇的機會,有事說事,但隻此一樁,就算報答你救我們離開高郵。我們與你不一樣,生來便不同,你是權貴,我們是草民。蒙古人騎在我們頭上拉屎撒尿的時候,我們與你還不認識。我與沈書不同,不懂談什麽大道理。在高郵城外,你救過沈書,在高郵城中,你也救過我們二人,你要我們做事,便說事,做完了就了結。沈書與你也不同,他是真的把你當做師父,為了你的事情吃不好睡不好。”紀逐鳶冷靜地注視穆華林,“從你散播出消息,你已有傳承之人起,我們兄弟二人,就成了你棋盤上的棋子。你說不希望我們卷入江湖是非,讓沈書少問,無非是希望他乖乖做一個聽話,不要多問為什麽的孩子。”


  沈書越聽越心驚,隻顧看紀逐鳶,神色愣怔。


  “你所起的漢人名字,是化用你祖上英雄之名,當日帖木兒讓你用木華黎的名義起誓。你用蒙古語發了誓,確實踐行了諾言,想來心中仍有所敬畏。既然你肯以家族之名起誓不會有害於江南百姓。這我也信你,不會玷汙木華黎的英名。”


  “還得多謝……”穆華林終於緩過神來。


  “要做什麽,你且說。我們不問就裏,你也不要再給沈書帶來多餘的麻煩。我等這般小角色,總不會對天下大局起什麽決定性的作用,你也犯不著來殺我們倆。”


  “你倒是見識明白。”穆華林鬆了口氣。


  “但你也不要亂猜測了,沈書待你一片誠心。你們的佛法不是信修來生麽?你一身殺戮,錯殺無數,少造一點殺孽,下輩子也少辛苦一點。”


  沈書聽得心驚肉跳,恨不得捂住紀逐鳶的嘴。


  然而紀逐鳶卻像是壓根不怕穆華林會動手,始終昂首挺胸地同他談條件。


  “有兩件事。”說到這裏,穆華林臉色已顯現出疲憊感,他的手指抻開眉間的褶皺,表情緩和下來,坦然道,“第一,想辦法弄清傳國玉璽的下落,方才我在外麵聽到你們談話,東西恐怕還在雲南;第二,若有江湖人主動聯絡沈書,他們找你們談了什麽,須得一五一十地告訴我。”


  紀逐鳶等待了一會,問穆華林:“就這些?”


  “就這些。”穆華林說,“無需太久,我回大都後。”他凹陷的眼睛目光深邃,落到沈書的臉上,“咱們就算兩清,那時我還會拿出夠你兄弟一輩子吃穿不盡的黃金作為酬謝。”


  沈書下意識要推辭,紀逐鳶卻使勁捏了一下他的手。


  “莫要再……”穆華林已要走,腳步一頓,突然旋身回來叮囑了半句。


  “不會打破砂鍋問到底,我能管得住他。”紀逐鳶頭也不抬,在沈書要起身時抓住他的手沒讓他起來,遙遙一句,“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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