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八
“不必這麽緊張。”沈書定下神來,端起茶猛灌一口,心情徹底平複下來,心思活動起來,“家裏的小廝都信得過,穆華林若有事,我們都是一夥到滁陽投奔的朱元璋,我師父出事對我沒有好處,隻要於我沒有好處,對在我家做事的人都沒有好處。這麽淺顯的道理,他們都懂的。”
康裏布達笑笑說:“這都是朝中各方角力,若是鬥得兩敗俱傷,對你們而言有利無害。”
內鬥隻會讓蒙古人的朝廷被削弱得更加厲害,上令下不達,首尾難以妥善配合。簡言之,庚申君的臣子們,各打一把算盤,便會互捅刀子,拖後腿,給農民軍可乘之機。
“脫脫圍困高郵,勝利在望,不就是被哈麻扯了一把。這種局麵於我們自然有利。”沈書話鋒一轉,目不轉睛地看康裏布達,試圖從他的表情裏判斷他真實的想法,“你本想將傳國玉璽帶回去給你父親,是為了回到他的麾下,做一個聽話的兒子?”
“他確實想要玉璽。”康裏布達眉毛展開,仿佛不打算再隱瞞下去,他語速極快地說,“我向你提過的族中的一個殺人組織,不是誆你。”
紀逐鳶皺起眉頭。
沈書與他若有感應,飛快看了紀逐鳶一眼,那時康裏布達重傷投奔沈書,傷勢逐漸恢複,想問沈書要來銀幣去交換也圖娜。那一次沈書私下去找他,康裏布達還替沈書瞧了手相。當時康裏布達說他們族裏有一個收印章殺人的組織,根據銀幣,康裏布達判斷正是這個組織動手殺了老孫和老劉,以及兩家數十口人。
“你說是你們族中,叛出的一支,組建的這個組織。”沈書緩慢地說,顯然說話時正在思考,他的語氣不太確定,“其實你的父親,本就是從你們族裏離開,穿過盧特沙漠,來到中原,建立了七十二胡坊。”頓了頓,沈書意味深長地說,“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你確實不算誆我,隻是表述的方式讓我誤認為這個殺手組織是單獨存在的。事實上,殺老劉、老孫的人,就是七十二胡坊當中的人。至於你父親手下這些胡族的分工,我不清楚,恐怕你也不是太清楚。但也圖娜一定知道。”
康裏布達臉色一變,咬住嘴唇,沒有當即辯駁。
沈書又說:“兩年前,納門塗借離開大都辦事的機會,實則聯絡各地胡坊坊主,說服一部分人反叛你的父親。納門塗派出的人搶走了你從滁陽帶走的傳國玉璽。”
“你們在說什麽?”紀逐鳶臉上一片茫然。
沈書顧不上同他哥解釋了,凝神細想,語速遲緩,“那日,這幫胡人與你交手,在滁州時曾與你庇護之所的胡人旺古達,也就是平金坊的看門人,他在胡人暴|亂那天,跟隨你一起離開了滁陽。你們兩人一路帶著傳國玉璽南下,不是因為有人追你你才要南下,而是你得到傳國玉璽後,便直奔雲南。”
康裏布達微微分開雙唇,掩飾地垂下雙眼。
紀逐鳶看了他一眼,沉聲警告道:“不要再說謊。”
沈書沒聽見紀逐鳶的聲音,繼續道:“你曾開箱看過裏麵的東西,得到之後,你不是去大都,而是去雲南。說明你要把傳國玉璽帶給你父親,是一個幌子。事實上你的父親並沒有這麽需要這枚玉璽。”沈書抬眼看康裏布達,不禁對他有些失望,康裏布達說過的謊實在太多了,要從他的謊話裏條分縷析撥出真相來,簡直是要命。
沈書不禁有點抓狂:“你以後能不能不要說謊?”
“我是因謊言而活下來的人。”康裏布達說。
“……”沈書咬牙切齒地說,“改掉,要當我的朋友,就改掉這個毛病!”
“沈書……”康裏布達動容地抓起沈書的手。
隻聽“啪”的一聲,康裏布達怪叫一聲,連忙收手,委屈地以左手按住被紀逐鳶一巴掌打紅了的右手手背。
沈書不再看康裏布達,端起茶喝了一口讓自己冷靜一點,他感覺腦子都要炸了。
“也許你的父親也想要這枚玉璽,但那個什麽收印章辦事的殺人組織完全是瞎掰的,大元開國重臣伯顏的時代離我們已經太遠,那時分發的印章於大元之前的王朝,確實十分珍貴。但據我所知,這些印章作為賞玩之物分發給貴族,不過被他們當做是普通的玉墜子,或是刻成私印,並未派上什麽用場。傳國玉璽隻有一枚,便是據傳世祖忽必烈駕崩後,真金妃為使成宗鐵穆耳順利登基取出的那方刻有李斯所書纂字——‘受命於天、既壽永昌’的寶璽。這方印璽說是由木華黎的後人獻給真金太子妃,令人費解的是,木華黎後人是在什麽時候,以什麽方式得到傳國玉璽,若是恰好在忽必烈死後得到也就罷了。但未免過於巧合,在這之外,另有兩個更大的可能。”沈書漸漸理清了思路,眼神堅定,口吻平靜,“第一,玉璽是真的,但是在需要這寶璽之時,才讓勇士家族木華黎向真金妃獻上。真正主使此事的,並非木華黎後人,而是當時的重臣伯顏。忽必烈少年時受害於族中爭權,數度險些被害,還落下了腳傷,被迫出征南宋。”
康裏布達略顯僵硬地點了一下頭。
“伯顏是最有可能將寶璽握在手中的人,也是忽必烈最信任的人。如果是這樣,那世祖駕崩之前,就已有意要傳位給真金太子的次子鐵穆耳,他也確實更得忽必烈喜愛,真金太子鬱鬱而終之後不久,世祖便將太子金印交與他。比起他那個結巴大哥,上天把所有長輩的偏愛,都傾注給了鐵穆耳。”
“正是。”沈書道,“元太宗飲酒過度致死,乃馬真迅速掌控權柄,世祖回到蒙古族權力中心,也幾經輾轉磨難。他自己深受乃馬真攝政之害,對王座傳承的艱難早有預料。從世祖病重開始,朝廷的一係列部署,都是在為把皇位安全交給這鐵穆耳做鋪墊。我父親曾經說,忽必烈是最有頭腦和遠見的一位蒙古皇帝。也是有元以來,唯一一位為皇位繼承作出妥善安排的皇帝。他確實偏愛鐵穆耳,也許是因為對真金太子懷有痛心和自責。”
“因此,以世祖的遠見,他安排伯顏將傳國玉璽交給木華黎後人,由木華黎後人向真金妃獻上,再由權貴們作出判斷,寶璽為真。確定真金太子後人繼承皇帝位乃是‘受命於天’,免除一場內訌,再由伯顏出麵,說幾句‘公道話’,先禮後兵,為成宗保駕護航,最終將鐵穆耳推上皇位。”沈書停頓片刻,接著說,“這是第一種可能。”
“第二,傳國玉璽根本就是假的,隻不過是民間以訛傳訛,加油添醋,弄出來的謠傳。成宗繼位根本與這樣一方寶璽毫不相幹。”沈書思索道,“韃靼從遙遠的北境征服了金人,南下打敗漢人,何須用傳國玉璽這樣的死物來證明他們‘受命於天’?韃靼習俗從來與漢族不同,鐵蹄叩關時既蠻橫不講理,皇位傳承卻要用中原的習俗傳說來說服自己人。豈非可笑?”
“這……不是沒有可能。”康裏布達臉上出了汗,他皺著眉頭說,“可也未必就是真相……”
沈書擺了擺手,道:“無論是第一種可能,還是第二種。傳國玉璽最後一次出現在人們的視野裏,便是成宗繼位時。此後宗室混亂搶奪權位數十載,你可曾有一次再見到有人拿出傳國玉璽來證明自己是命定的天子?”
“好了好了,我承認,這件事上我是在撒謊。如果我拿到傳國玉璽,確實可以回到父親麾下。但我父親並沒有非得要這方玉璽,我也不是想討父親歡心回去給他當一個好兒子。我隻想去見見我的母親,而要見到我的母親,就必須得到父親的同意。我須得拿出一件有分量的東西讓他認可我是他的兒子。”康裏布達無奈道。
“那你的期望可能要落空了。”沈書說,“也圖娜說如果穆華林願意幫胡坊清理門戶,就把傳國玉璽還給我師父。”
“反正玉璽也不在她手裏,空手套白狼,我姐最會。穆華林不會輕易答應她。”
沈書:“你沒有聽懂,如果不用你父親同意,也圖娜就能做主把玉璽還給我師父。說明這件東西對你父親來說還不夠有分量,也許你拿給他,他看也不會多看一眼。”
“嗯。”紀逐鳶諷刺道,“雖然你是你爹的兒子,但你還得證明自己有資格做他的兒子。”
“一個人唯有出生是身不由己。”沈書還不打算安慰康裏布達,他實在撒了太多謊,讓沈書想起來便覺一肚子都是氣。
“我拿到傳國玉璽之後,直奔雲南。是要去找脫脫。”
“等等。”紀逐鳶目光如炬,突兀地打斷了康裏布達,“有人讓你去殺脫脫,這個人不是哈麻。你讓沈書給穆華林帶兩句話,一是大都有人想要他的命,二是他侍奉的君王是個意誌不堅,十分容易動搖的人。”
康裏布達感到意外,連眼睛都因為詫異而睜得更大。
沈書奇怪地瞥了一眼他哥:“你瞌睡醒透了?”
紀逐鳶:“……”
“好好,你說。”沈書用手指戳一下紀逐鳶的胳膊,安撫地說,“你先說你先說。請不要打岔,我哥要開始分析了。”
康裏布達:“……”
沈書給紀逐鳶斟滿一杯茶,示好地推到他麵前。
“如果要穆華林命的就是他侍奉的君王,你就不必將兩件事情分開,隻需提醒他當心刺殺即可。說明想要他命的,並不是皇帝。那這裏有一個問題,大都除了皇帝和哈麻,還有誰想取穆華林的性命?”
“你們等一下。”沈書入內去取紙筆,記下紀逐鳶說的第一個問題,示意他繼續。
紀逐鳶略顯得不自在,放下蹺起的腿,咳嗽了一聲,說:“我們在從高郵逃亡滁州的江麵上遇刺,據那兩名殺手說,他們其中一人是奉哈麻的命令刺殺穆華林。但他們不知道你的任務是什麽,所以你離開大都南下,有一個任務是哈麻交給你的,而事實上你奉了他人的命令,要去殺死脫脫。這個人是誰?”
沈書眉毛一動:“你說有三個人不相信脫脫會交出兵權,一個是哈麻。一個是皇帝。還有一個是脫脫的手下。”
沈書擱筆,拿了個花生,哢嚓一聲捏開,搓去花生皮,放在嘴裏。
“我在高郵時,曾有風聞。”沈書看一眼他哥,“你記不記得,有個叫龔伯遂的,是脫脫的幕僚。”
“就是鼻子被箭射得歪了那個?”
“你就記得這個?”沈書險些把花生噴出來,“此人在朝廷派人解除脫脫的兵權時,曾向脫脫進言,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讓脫脫斬殺派去宣讀詔書的官員,謊稱戰事緊急,其人在亂軍之中被敵人射殺。而那封解除脫脫兵權的詔書,他壓根沒有打開過。隻要成功攻下高郵城,脫脫非但無過,還立下大功,班師回朝後,自然萬事好說。”
“這正是我說的,他的手下並不相信他會直接交出兵權。”康裏布達領會了沈書的意思,欣然點頭。
“那還剩下兩個人。”紀逐鳶接著分析,“哈麻沒有派你去殺脫脫,你又說,穆華林是被派去刺殺脫脫。穆華林身為怯薛,直接聽命於皇帝。況且,哈麻這麽蠢,穆華林不可能聽令於他。”
沈書不禁腹誹:雖然也沒錯,但是他哥的思路實在是相當清奇……
而且剛才紀逐鳶竟把沈書都帶偏了,這時沈書才想起來,高榮珪受傷,康裏布達被自己騙回和州那時,分明私下已經說過,哈麻讓他跟蹤穆華林,尋找傳聞中庚申君的私生子。至於目的,哈麻之死說明他已有另立新主,不再忠誠於庚申君的意思。但人死如燈滅,與他相關的許多事情,都落滿塵灰,難以求證了。
當紀逐鳶質問康裏布達不是被派去刺殺穆華林嗎,沈書壓根沒有反應過來,康裏布達本來就不是要刺殺穆華林。
不過紀逐鳶並不知道康裏布達被哈麻派去做什麽,他的思路就不會受到康裏布達曾同沈書單獨交談時說的那些話影響。倒讓沈書有些耳目一新的感覺。
“如果這次你沒有說謊,穆華林確實是去殺脫脫,則他是奉皇帝的命令去。那也符合他本人說的,他身負密旨,所行之事不會危及江南百姓。隻是他也對我們說了謊,他此行的目的,並非是為了勸降。”
沈書溫和地提醒紀逐鳶:“也許他離開大都,要做的不是一件事,所領的也不是一道旨。”
“也有道理。”康裏布達當即讚同,“不過皇帝要他殺脫脫是有條件的。”
“你怎麽知道?”兄弟二人同時轉過來看康裏布達。
紀逐鳶蹙眉道:“別又撒謊!”
“這次我真沒有,咱們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了,我犯得著撒謊嗎?”康裏布達的表情顯得無辜,他的眼珠如同迷人的寶石,沒有人看了會不心軟。
“你就是這麽騙高榮珪放你走的吧。”沈書哼哼唧唧地說。
“還有眼淚。”紀逐鳶麵無表情地補充,“你是大姑娘嗎?居然用眼淚做武器,讓高榮珪對你有求必應。”
“我看不起你。”沈書道。
紀逐鳶鄙夷地看了一眼康裏布達。
“我,以,淨風神|的|名義發誓,再也不對我的兄弟們說謊。”康裏布達認真地說。
沈書勉強道:“好,那你說說看,我師父殺脫脫的條件是什麽?”
“如果脫脫按照那個姓龔的所說,把詔書封起來,裝作沒有看過。你師父就會殺了他,以怯薛雲都赤的身份取代脫脫,配合河南行省左丞相太不花繼續鎮壓江淮一帶的叛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