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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七

  “簡直是騙人。”沈書喝了一口羊肉湯,把饃撕碎扔在湯碗裏,拿筷子往下按。


  康裏布達一哂:“這不是常規操作嗎?獨眼石翁的事你忘了?造反總得尋個什麽名目,假借天意,來日若要稱王,也可名正言順。”


  沈書何嚐不懂,他簡直服氣了,一個兩個穿便衣混在人群裏,散播謠傳,說得還都活靈活現的。


  “不知道是誰的主意。”這個人太會了,實在不可小覷。沈書突然覺得自己還是遇事不多,見識淺薄。他稍平複了下情緒,朝康裏布達說,“你不在場,可是沒見到那場麵,簡直讓人難以置信。隻要一個人說自己見過異象,便有人隨聲附和,不甘人後,不是七姑姑八姥爺聽過說過,就是鄰居的三大爺見過。我跟我哥也算走南闖北這些年,怎麽我們就一件都沒聽過。”


  “杭州江潮不波你沒聽過?”紀逐鳶把風雞撕成條,放在一個小碟子裏,推到沈書麵前。


  風雞醃製得鹽味恰好,佐以香料,將雞肉濃鬱的香味激發得更加明顯。隻要一咀嚼,便再停不下嘴來。


  沈書氣消了點,想起來江潮不波這事確實路上也聽過。


  “這些年間各地風聞的不祥之兆,全都揉在一起,便是不信邪的人,當場聽這麽多人的親身經曆,也會生出動搖。何況人便是如此,獨處時或許能保持清醒,一遇上起哄的人多,難免就會聽進去雜聲。”


  沈書想起來,當時有人山呼萬歲,雖然自己沒有開口,卻也受到人群的影響,胸中一股要與人海融為一體的衝動,幾乎掌控他的行動。這麽一想,沈書簡直覺得邪門。


  康裏布達笑著搖頭,對一旁侍立的孫儉招手。孫儉便去取溫在瓶中的奶茶。


  “你們兄弟倆,沒有拜過香會?”康裏布達問。


  “聽說過,沒有拜過,我爹說燒香會都亂得很,不是正經人去的地方。”沈書皺眉道,“有的不過假借燒香之名,行淫聚之事。”


  紀逐鳶看了沈書一眼,“我怎麽不知道?”


  “你也沒問過啊。”沈書對燒香會的了解都是來源於他爹,知道許多燒香會都在夜裏聚集,男女教眾都守在一間屋子裏,燒香念經。沈書突然想起來,對紀逐鳶說,“我們碰上文忠父子倆那天,前一晚大家都沒睡好,你忘了?師父說有人夜會燒香。說是紅巾開始鬧事以來就常有,我倒沒想到燒香會上去。應該有不少都是各地的舊俗借天下大亂又興盛起來。人在沒有希望的時候,就又想起菩薩來了。”


  孫儉為康裏布達斟滿奶茶,康裏布達端起來啜一口,思忖道:“興許,這些也並非偶然。小明王的父親韓山童,便是借白蓮教之名聚眾起事。”


  “左道向來為朝廷所鄙,在民間卻有不少信眾。”沈書說,“百姓遇事,先想到菩薩保佑,再指望青天老爺。”


  “諸天神佛容易求,青天老爺不世出。”康裏布達略有唏噓,喝完奶茶,他擦了一下手,對沈書說,“我打聽到也圖娜在城裏的落腳地,你幫我照應著。”康裏布達摸出一張寫有地址的字條給沈書。


  “你不去見她?”沈書問。


  “我們不幫你照應。”紀逐鳶說。


  沈書嘴角抽搐:“別聽他的,我們家裏我說了算。”


  “有事都來找你照應,這年月裏頭,誰有餘力照看他人的家眷。”紀逐鳶少見地跟沈書站在了對立麵,他顯得有些不耐煩,朝康裏布達說,“你姐姐,還有高榮珪,和你那位救命恩人,脾氣古怪那個糟老頭子,我們都不會幫你看。”


  沈書聽出來些許意味,沒有急著開口。果然,紀逐鳶接下去說:“你做事,沒有一回不是鋌而走險。我替沈書答你,你要離開,可以。一個月後若不能平安歸來,沒有白替你養人的道理,何況那個老頭,脾氣古怪,一身病痛。到時候我會把他趕到街上去,讓他自生自滅。”


  沈書眉毛一動,把想說的話用一杯茶堵了回去。


  康裏布達無奈道:“黃老先生是刀子嘴豆腐心,當初我重傷險些喪命,多虧了他的傷藥。”


  “他一個留守司的匠人,還備著上好的傷藥?”沈書放下茶杯。


  “許是做工也容易受傷,我們很少交談,他不說話還好,一說話能把你氣得頭頂冒煙。”


  “嗬。”紀逐鳶冷道,“你倒是知之甚深。”


  沈書笑道:“已領教過了,他的腿是怎麽傷的?風濕?”


  “膝蓋骨被挑出,腿上密布燙傷的烙痕,年歲已久,年輕時受的傷了。他偶爾也帶我去留守司的湯池泡一泡,留守司的人都很敬重他。”康裏布達現出思索的神色,想不明白地搖頭,“是人就有秘密,他這麽大年紀了,要是不願意說,就算把牙齒全撬光,也撬不出半點消息。他愛吃銀魚幹,三不五時就要差我去買,也飲酒。老愛咳嗽,咳起來沒完。總之,一個月內,我一定回來,我已應承下來,為他養老送終,報答他在大都時對我的照顧。就要麻煩你們一陣子了,將來我必加倍報答你們。”


  “你把傳國玉璽帶回來,讓我可以對我師父交差,就是報答我了。”沈書話才出口,卻見康裏布達臉色一變。頓時沈書心裏一跳,驚疑不定地擠出話來:“該不是……此行就是去取傳國玉璽的?”


  轉念間,沈書喃喃自語:“不是被人搶走了嗎?旺古達還為你擋劍而死。”


  “搶走……是搶走了……”康裏布達吞吞吐吐。


  紀逐鳶眉頭緊蹙,一把抓住康裏布達的袖子,以防他起身逃跑。


  康裏布達舉起另外一隻手放在左胸前。


  “不要再拿淨風神發誓了!”沈書服氣了,唏哩呼嚕把羊肉湯一口喝幹,拿帕子把嘴一擦,端了板凳坐到康裏布達的旁邊,朝紀逐鳶遞去一個眼神。


  紀逐鳶腳背勾起,硬生生把康裏布達的凳子轉了個方向,康裏布達不由自主跟著凳子轉過去與沈書麵對麵。


  四目相對,康裏布達咧嘴一笑,露出整齊的一口白牙,奶白的臉上浮出兩個酒窩。


  “事情是這樣……你聽我慢慢道來。”康裏布達忙道,“東西真的丟了,旺古達也是真的死了。我確實不知道父親讓也圖娜找穆華林所為何事……”


  紀逐鳶麵無表情地提起一隻拳頭,對著嘴嗬一口氣。


  “等等!”康裏布達叫道,“大概知道一點點,一丁點兒。”康裏布達比劃了一下小指甲蓋。


  紀逐鳶看了沈書一眼。


  “別鬆手,他隻要不說實話,就把他這張如花似玉的漂亮臉蛋一拳頭砸得稀巴爛。”沈書沒有感情地說。


  紀逐鳶微笑著看康裏布達。


  康裏布達感到一陣惡寒,連忙說:“胡坊裏出叛徒,有人一路跟著我到滇南,伺機搶傳國玉璽。東西確實被搶走了,但我後來又追上了他們,利用崇山峻嶺的險阻,甩掉了跟蹤我的人。我足足追蹤了他們五天四夜,那天晚上,他們的馬和人都困頓不堪,-我便靠近他們的營地,偷聽到他們談論納門塗借離開大都辦事,實則另立門戶,帶走了胡坊中一批高手。兩年間納門塗一直在找機會說動這我父親手下的幾員得力幹將,也圖娜被我父親派去滁陽接手平金坊,就是因為有人上報說滁陽城內幾個坊主意圖叛亂。也圖娜本是被派去收拾局麵,不料走漏了風聲,那幾名坊主怕我父親會將他們殺死,先下手為強,抓了也圖娜,意欲同我父親談條件。”


  “卻被我師父破壞了。”沈書思索道,當初胡坊裏有人拿也圖娜威脅康裏布達把銀幣交出去,也圖娜找到和陽來時,曾說有人把真相捅到了狼王麵前,沈書理解為穆華林是從銀幣上讀出了持有銀幣的人的身份。而康裏布達曾經說過,這樣的銀幣他見過的就有十二枚,單憑這個無法判斷到底是誰在高郵城裏栽贓陷害穆華林。


  當時沈書隻以為也圖娜和康裏布達當中,必有一個人在說謊。


  現在回憶起來,沈書發現,還有一種可能,也圖娜所說的“恰恰是這些人的愚蠢,把真相暴露到了狼王的眼皮底下”,不一定就是指銀幣。也有可能在整個綁架也圖娜的事件中,他們露出了別的馬腳。


  “你師父向來穩坐釣魚台,我並沒有想到,他會真的把也圖娜救出來。”


  康裏布達說話時,沈書一直思索地盯著他。


  “藕斷絲連,舊情難忘。可以理解。”沈書認真地點了一下頭。


  康裏布達險些暈過去,臉色煞白地求告道:“千萬不要在也圖娜麵前說,否則她真的會動手殺了我。”


  好的,你繼續忽悠,她真的殺了你我替你收屍。沈書麵無表情地心想,問康裏布達:“所以你又騙我一次,你不是知道也圖娜找我師父做什麽嗎?”


  康裏布達茫然了一瞬,連忙搖頭,大叫冤枉,心驚膽戰地看了一眼紀逐鳶高高舉起的拳頭。這一拳砸下來誰能受得住啊,鼻梁非斷了不可。


  “淨風神保佑,我真的不知道也圖娜找你師父做什麽。”


  紀逐鳶再次對著拳頭嗬氣。


  康裏布達冷不防往後扯自己的胳膊,奈何紀逐鳶反應極快,康裏布達連忙把被抓住的那條手臂往上舉到麵前,遮住鼻子。他一雙棕色的眼珠從手臂上方瞥沈書,好聲好氣地說:“讓你哥先把拳頭放下,有話好好說,我還得靠臉吃飯。”


  “裝什麽裝,要跑你早跑了,我哥你還打不過?”沈書翻了個白眼,“不過你要是跑了,你的人我一個也不會幫你照顧,自生自滅吧。”


  “哎。”康裏布達放下手,紀逐鳶也放下了手,康裏布達放棄地把兩腿一伸,情真意切地握起沈書的手。


  “你幹什麽?”


  一聽紀逐鳶危險的聲音,康裏布達連忙鬆開沈書,垂頭喪氣地說:“誰叫我這麽有良心呢?從前我也沒有少殺人……”


  “你說什麽?”沈書沒有聽清楚。


  康裏布達抬起頭,說:“我因為偷聽那些人說話,得知納門塗叛亂一事,也知道了搶走傳國玉璽的人正是納門塗的手下。然而,不等我動手,竟然有人放出暗箭,把那幾個胡人全都射死了。我隻有一個人,對方卻可以在我沒有察覺的情形下殺人於無形,我不敢冒險,躲到弩手離開,我從樹上下去察看。竟有一人沒死,但也離死不遠了。他說傳國玉璽已交給脫脫,隻要殺死脫脫為他報仇,我就能搶回玉璽。”


  “納門塗等人,效力於脫脫?”然而脫脫已死,一切都死無對證了。沈書想了想,說,“你去滇南,不就是去追蹤押送脫脫的車隊?你找他做什麽?”


  康裏布達為難起來,似乎並不願意說。


  “一個瘸子,春寒料峭,露宿街頭,三五日便會凍死在他人門前。上了年紀,又不可愛,不會說話,尋常時候就罷了。眼下大家日子都難,就是不會凍死,至多也就是七八日,總能餓死個把人。”紀逐鳶冷漠地說,“要是你沒有把人帶出大都,他尋著舊友,也有一口飯吃,卻被你帶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隻能餓死。”


  “我已經很後悔了!”康裏布達撓了一下頭,抬起眼睛看沈書,“我要刺殺的不是穆華林。”


  “你以前說是。”紀逐鳶道,“你的話已經不可信了。”


  “那他讓你殺誰?”沈書意識到了什麽,換了一種問法,“哈麻派你刺殺的不是穆華林?”


  “我為什麽要跟你玩文字……”康裏布達緊張地咽了咽口水,端起奶茶猛灌下去,嗆咳了一聲,舔去唇邊的奶漬,歎了口氣說,“我要殺的人,是脫脫。”


  “是哈麻讓你去殺脫脫?”沈書緊接著問。


  “不是。”康裏布達微微一笑,宛如釋然,搓弄著手指,不再看沈書,繼續說下去,“你記得我綁架你那一次,說過的話嗎?”


  “問我是不是南人。”沈書道,“當然記得,我還記得很清楚。”


  “你問他這個做什麽?”紀逐鳶懷疑地看著康裏布達。


  “是南方的南。”沈書朝紀逐鳶解釋。


  “那時我讓你轉告穆華林的兩件事,一是讓他留神當心,大都有人想殺他。還有一件,我本不該說,也不知道中了什麽邪,對著你說了。”


  沈書回憶著說:“你說我師父服侍的君王喜怒無常,耳根也軟,提醒他不必非要蹚渾水。”頓了頓,沈書皺眉道,“是什麽意思?”


  “你師父奉命到高郵,他去晚了一步。”康裏布達嘲諷地笑了笑,搖頭晃腦地說,“好在沒有耽誤大事。所有人都以為脫脫一定不肯交出兵權,哈麻如此,脫脫的手下如此,庚申君也如此。”


  沈書感到腦子裏一片空白,良久,他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我師父去高郵,也是為了殺脫脫?!”這個結論把沈書嚇住了,他朝旁邊看了一眼。


  紀逐鳶對孫儉說:“你先到外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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