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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三

  到了沈書生辰這天,學堂已正式放假,紀逐鳶帶沈書做了一身新衣服,他自己也在沈書攛掇下做得一身簇新的石青色緞麵棉袍,玄色上蓋兩領,兄弟倆各穿一頂。庫裏有兩頂半新的氈帽,湊合戴了,皮靴也是才做的。


  沈書踩著鞋來回走動,對著鏡子不斷端詳自己。


  “好看。”紀逐鳶在他身後向鏡中望沈書。


  沈書還圍了一領狐狸圍脖,整個人看著毛茸茸圓滾滾的,唯獨臉上瘦了點,顯得眼睛格外圓。


  似乎是徹底脫了稚氣,愈發顯現出少年郎的清雋來。


  “幹嘛戴這個,改天給你找個好的。”沈書一眼看見紀逐鳶手指上套了穆華林尚未給他倆買扳指之前,自己給紀逐鳶買的那個,便宜又不頂事的扳指。拿到眼前細細一看,已有些磨損。紀逐鳶卻不讓他看,飛快抽回手,瞪了沈書一眼。


  “還不是我給你買的,小氣吧啦,等我尋到好的給你換一枚。”沈書把腰間蝴蝶扣滑入鎖孔,往腰帶上隨手係了一塊玉,回過頭來打點紀逐鳶。


  他哥個子高,回來這兩個月吃得好了,養得身條結實,肩膀寬闊,顯示出男性的力量。免去整日裏吃了上頓沒下頓的顛簸之苦,半大不小也算個軍官了,一旦有了發號施令的權力,人的氣質便會漸漸有所改變。


  “看什麽?”紀逐鳶一隻耳朵紅起來。


  “你好看。”沈書笑笑地說,語氣不由透出些許驕傲來。人是他的,讓他仔仔細細養了倆月,紀逐鳶也從頑石被雕琢出些形來。


  兄弟兩人坐林浩的車到了河岸邊,快到午時,橋上不少挽著籃子的女子在瞧,當中也不乏年紀小的俊男,嘰嘰喳喳地擠在拱橋上議論紛紛,是哪家的年輕公子來赴衛家新家主的局。


  衛濟修沒掌家的時候就不知道收斂,那時要騙過他爹自己是個不上進沒心眼兒的敗家子。如今他老子還在榻上下不來,衛濟修便說服他娘,寫信給衛家的耆老,開祠堂將掌家大權盡攬在手中。


  中間許多波折,總算衛濟修揚眉吐氣一番,走路都帶風。


  先是,上船之後,各家的都過來敬酒。朱文忠平易近人,到底是朱元璋的外甥,當兒子養的。於是眾人先個個來敬他的酒,朱文忠酒量長進頗大,話少,神色安定,年少卻有老練之風。


  沈書心說:裝,你就裝得像點。


  再是,朱文忠這邊把禮一送,自然而然,船上眾人都把矛頭掉轉指向今日的壽星,一大半的酒都被紀逐鳶擋了去,沈書沒喝多少,收了不少禮,讓跟來的鄭四和陸約收起來,還得吟詩唱和一番,才顯得風流雅致。


  最後,趁著午後日光,一眾富家子弟吃得都餳著眼,歪倒在坐席上,有的靠在船舷上吹風,有的埋在陪酒的花娘身上躲避刺眼的日光。


  南戲軟綿綿的唱腔,幽幽地飄在河上。


  岸邊擠了不少人,指指點點,從清風拋灑起的紗簾中窺看難得一見的美人喂酒。


  衛濟修手指不斷在桌麵上打拍子,橘子喂到嘴邊,他看也不看,一口咬得滿嘴甜香汁水。跪坐在他另一側的小娘子斟滿酒,柔若無骨的素手捧起酒杯給他。


  “待會兄弟們就都散了,船留給你倆,船老大得留下,服侍的人你用不用?”衛濟修意有所指地環視四周。


  艙內有專陪人吃花酒的女子,還有一名琵琶女。幾個清秀的少年,說唱南戲的也不見他們真唱,隻是在旁敲鼓,和拍子。


  “不用。”紀逐鳶道。


  沈書稍有一點微醺,滿臉通紅,眼睛半閉地掉過頭去看他哥,大著舌頭問他:“什麽不用?劃船,劃船的得留下。”他打了個嗝兒。


  衛濟修笑吟吟道:“逐鳶兄弟放心,絕不來打擾你們的好事。”


  “什麽好事?”沈書腦子跟進了水似的,誰說話他就看誰。


  衛濟修笑了笑,再問紀逐鳶:“真不用給你留兩個?”衛濟修下巴朝低垂著頭正在擊鼓的幾個少年點了點,“我也可以留下來陪你們玩一玩。”


  沈書還想說點什麽,紀逐鳶把他腦袋往自己肩前一按,低聲道:“睡一會。”


  沈書打了個嗝兒,果真閉上了眼睛。


  “小沈大人還真聽紀將軍的話。”


  紀逐鳶笑了起來。


  衛濟修倏然一愣,手指在半空虛點了兩下:“我還以為紀將軍您是不會笑呢。”閑話不敘,衛濟修示意一個青衣少年去取來個錦緞包袱。


  “用得著的都在這了。”衛濟修搖搖晃晃端著酒杯走過來,一屁股坐在紀逐鳶旁邊,朝紀逐鳶耳語片刻,看向紀逐鳶的眼睛,“懂了?”


  “有多疼?”


  衛濟修古怪地看紀逐鳶,想笑,但真的笑了或許紀逐鳶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就被自己笑沒了。


  “我沒試過,不知道,不過跟我一起的,都欲罷不能,不讓我離開呢。”


  申時未盡,衛濟修讓船靠岸,派車送來客回家,最後他也走了。船老大得了吩咐,才把船緩慢劃入河中,穿過橋洞,攪碎垂柳暗影。


  紀逐鳶把沈書抱到榻上去,他沒留衛濟修的人,隻留了一個家裏的小廝陸約。陸約去找船老大要水,紀逐鳶便給沈書擦臉擦身。


  沈書睡得正香,翻了兩次身也不見要醒的樣子。諸事畢了,紀逐鳶回憶高榮珪和衛濟修兩人的指點,眼前還不由自主浮現起從書上看來的內容。他親了親沈書的臉和耳朵,放下床榻四周的紗簾。


  花船四平八穩駛在河上,有一片雲翳遮住了太陽,天色昏暗下來。船停在一片平穩的水域,船老大坐在船頭釣魚,預備晚上添個菜。


  突然,他聽見艙內有人叫喚,一手按膝,想入內查看。


  隻見到極秀氣的一個小廝走了來。


  “別管他們,阿伯,晚上在你船上吃一頓,待會靠一下岸,我去買菜。”


  “成,別的不敢說,我做菜是一流。”


  “吃得清淡一些,酒喝多了,照顧主人家的脾胃。”陸約說。


  船老大立馬答應,收了陸約遞來的一小塊碎銀子,樂嗬嗬兒地坐在船頭當聾子。


  “算了。”紀逐鳶滿頭大汗地盤膝坐在榻上,衣袍敞著透氣。


  沈書的酒早已醒了,咬牙道:“再試一次。”


  “不了不了。”紀逐鳶道,“我沒生氣。”


  沈書無比挫敗,搓了一把臉,眉頭一擰。


  “躺會,我去打水。”說完紀逐鳶就出去了。


  沈書一陣無語,起來紮好袍子,找了點水喝,隻覺得還不是很舒服。怎麽跟他想的不一樣,不對,是太不一樣了!根本不是忍一忍的問題,根本就他……忍不了,超越身為人的極限。


  濃濃的困惑縈繞在沈書眉間,他端著茶杯,無心喝茶。


  這是個問題,是個很大的問題,老這麽下去也不行,早知道剛才隨便找個什麽把自己嘴捂住。放下茶杯,沈書歎了口氣,他的人生裏第一次遇到這麽難解決的問題,根本沒法解決,根本就不相容!


  難不成是個案?


  沈書歪了一下頭,想不明白。算了不想了,等下次見到晏歸符,問一問他,不過紀逐鳶比起自己,確實有點太那個,換自己這樣的……也許就可以了?那也不能削足適履。


  沈書再次走進了死胡同,心煩地把凳子踹得滾到一邊。


  花船停下。


  沈書從窗戶往外看一眼,發現靠岸了,陸約在外頭,沈書大聲問他去哪兒,得知陸約要上岸買菜。沈書眼現猶豫,還是揮了揮手,讓他去。


  這時要是就回家去,也太尷尬了,不如吃頓飯,舒舒服服吃一頓,待會再喝點酒,喝得醉一點。要不讓紀逐鳶再試一次。這一下午也試了好多次,估計還是哪裏不太對。


  沈書抓了抓脖子。


  有人上船來了,船老大與那人說話,沈書聽見是穆玄蒼的聲音。


  “讓他進來。”沈書揚聲道。


  穆玄蒼進門四處看了一眼,鼻子吸了吸,笑道:“喲,送入洞房了?”


  沈書當即一口茶天女散花地噴了一地。


  “別胡說,這兒你也能找得到?”沈書抹了一下嘴,“什麽事?”


  這時紀逐鳶端個盆,盆邊搭著毛巾,進來了。


  穆玄蒼看了一眼紀逐鳶,回轉頭看沈書。


  沈書臉上微微一紅,朝紀逐鳶使眼色。


  紀逐鳶走到一邊去,擰了帕子過來給沈書擦臉擦脖子,惡狠狠地瞥一眼穆玄蒼,拿毛巾回去淘洗,就開始擦自己的臉和脖子、手臂。


  “衛家新上任的家主給你賀生辰,稍微打聽一下都知道了。我給你送信來。”穆玄蒼摸出一封沈書眼熟的密函。


  “康裏布達有消息了?”沈書邊說邊拆開密函,果然是康裏布達的消息,但他自己先不南下,卻說也圖娜將要來和陽找他,有“要事相商”。沈書心裏不禁犯嘀咕,他跟也圖娜壓根不熟悉,還是說也圖娜其實是來找穆華林商量事情?沈書把密函順手給紀逐鳶看。


  “這小子,膽子太大了。”紀逐鳶道,“單憑他,怎麽可能扳倒這座大山?連太師也沒有辦法。”


  “我給他回一封信,讓他多加小心。”在花船上沒法寫,沈書讓穆玄蒼明天到家裏來找自己。


  “有臘八粥吃嗎?”穆玄蒼笑著問。


  “有。”沈書沒好氣道。


  “奶茶?”


  沈書眉毛一夾。


  穆玄蒼求饒地擺了擺手,“羊腿、羊腿總有吧?”轉瞬間跳起來,往艙門跑,一隻腳已經邁出門外,還不死心地說,“炙羊腿,最好再做一碗擂茶吃,我走了,明天去你家再說。”一閃身,穆玄蒼便踩著踏板上了岸。


  “這陣子也圖娜聯絡過你?我怎麽沒聽你說?”紀逐鳶問。


  “沒有。”沈書也覺得奇怪,救出也圖娜之後,很快,她因為找不到康裏布達,以為康裏布達已經出城了,先行一步,混出城去。沈書對也圖娜的認知,隻在那天夜裏,跟穆華林把她從胡坊裏放出,遭到胡坊手下追擊。也圖娜騎一匹飛馬帶沈書狂奔逃出,她的身手十分敏捷,不知道有多少人吃過她手裏那柄長鞭的苦頭。


  “等她找來再說,這下慘了,高兄沒法得到康裏布達的消息。”


  “不知道更好。”紀逐鳶坐到沈書旁邊,“不擦一下?”


  “晚上回去洗澡。”沈書低下頭,側臉緋紅。


  紀逐鳶發現這間房間內還有妝鏡,拿一把梳子過來,給沈書重新把散亂的頭發梳過,固定到頭頂。烏黑的發絲邊緣,紀逐鳶手指在沈書側頸上點了一下。


  “你真的……”沈書忙去鏡子前照了一下,根本無法用衣領遮住。


  “你今日戴了圍脖。”紀逐鳶提醒道。


  沈書這才想起來,咬牙切齒地說:“下次別在會讓人看見的地方亂啃。”


  “看見怎麽了?”紀逐鳶邪性地一笑。


  沈書:“……”


  “好好,不啃不啃。”紀逐鳶攬過沈書的肩,在他耳邊低聲說話。


  沈書懷疑地看了他一眼。


  “應該行,不然他給我們做什麽?”


  沈書糾結地皺起眉頭,把自己的想法說了。


  於是晚飯時,紀逐鳶由著沈書喝了大半壇子酒,下船也不能背他,晚飯沈書吃太多,背他會擠壓到胸腹,待會全吐了。


  “大少爺,我們一人抬一頭。”陸約提議道。


  紀逐鳶搖了搖頭,低下身把沈書抱起來,街上已經沒什麽行人,一路沒遇到巡邏兵,算是萬幸。


  到家就有人上來問要不要煮完醒酒湯。


  “不用,燒點熱水,用最大那隻桶,我倆都要洗澡。”紀逐鳶扶沈書在房裏先坐了會,怕他喝了酒吹風不舒服,把門窗關得很嚴實。


  紀逐鳶很不是滋味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到臥房裏,把帶回來的那隻錦緞包袱往榻上一放,打開看了看,有兩樣都沒用過。他茫然地歎了口氣,到現在他耳畔還不斷響起沈書的聲音。


  心裏有個念頭根本止不住。


  現在這樣也很好,今日是沈書的生辰,要是帶給他的不是快活,而是痛苦,不過是滿足了一己私欲,究竟有什麽好?紀逐鳶忍不住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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