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二
上完課後,紀逐鳶帶著一套碗具來了,趨步跟在他身後的是周清。朱文忠多看了兩眼,吃飯時叫周清、陸約都去旁邊坐,不必太拘禮。
飯堂裏人聲嘈雜,朱文忠回頭看了一眼。
紀逐鳶給沈書夾了一塊刺少的魚。
沈書正跟紀逐鳶說,都元帥府打算不設飯堂的事,往後沈書上午上了課先回去吃飯,再同紀逐鳶一起過來。
“哪兒用?”朱文忠道,“紀兄莫聽他的,你早點過來,到我那院等我,下課了我和沈書回來,就在我那裏吃。”
“那我明日讓鄭四把口糧交上來,先交一個月的?”沈書說。
“傻啊你?學生都有一份糧,不用另交,你跟我客氣什麽?”朱文忠道。
“我不是學生。”紀逐鳶道,“交一個人的。”
“你不是學生是師傅,教他們拳腳也該發一份糧米,都聽我的,上我那裏隨便吃就是了。”
沈書發覺,朱文忠以前同紀逐鳶說話,似都有些怕他,現在理直氣壯多了。紀逐鳶沒再說什麽,吃了飯,各自分頭辦事。
沈書借了都元帥府的馬車,到穆玄蒼那裏取魚鱗冊,穆玄蒼正在待客,是沈書不認識的人,一共三位,當中有一人個子特別高。沈書進門時,留在這邊伺候的小廝鄭武便上來小聲同他說了情況,於是沈書在外麵等穆玄蒼的客人走了,才入內。
“好全了就回你的地盤去,別老在這賴著。”沈書說明來意。
“再住幾天,住幾天。”穆玄蒼傷養好了不說,還胖了一圈,說話中氣也足。看上去屁事沒有。
“那個什麽細辛呢?沒服侍你?”
穆玄蒼不懷好意地眯縫起眼睛,笑道:“也想要一朵?她還有個小姐妹……”
沈書忙不迭拿著魚鱗冊跑了。
下午練完騎射,朱文忠留出一個時辰,同一夥方士、工匠在他書房議事。一頓唇槍舌戰賣慘哭窮,沈書說話說得口幹舌燥,選定完地方之後,就煉製火|藥,鑄造模型,試射試炸的場地,工匠們又提出了一係列的構想。
索性沈書坐下來,錄下他們說的話,這些人都是野路子出來,好不容易得了個一展抱負的機會,誰也不肯讓著誰。
他們想的是,安全、隱蔽,地方要夠大,爐子要夠厚,離民居得足夠遠。
“當然,當然……”沈書提足一口中氣,幾人紛紛轉過頭來看他一眼,隻消停了短短數息,又各自爬上桌子凳子恨不能卷袖子提拳照著同自己對著幹的其他工匠。
方士們起先還能穩坐釣魚台,一聽到要把東西兩排臥房內的用度陳設削減一半。
“都是祖師爺賞飯吃,手上有本事,設什麽藏書樓?到時候小北風一刮,砲庫失火,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一名膀大腰圓的工匠拳頭在桌上砰的一砸,毛筆震落數枝,滾在桌上。
朱文忠已十分疲乏,一手扶額。
“蔣師傅,有話好好說。”李垚替朱文忠不知道把這句話說了幾百遍了。
“蔣師傅說的也沒錯。”沈書道,“至元十七年,揚州砲庫炸了,突火|槍、竹火|槍龍蛇潛地,橫掠四方,聲如山崩海嘯,廣傳百裏,炸死守兵數百人。死狀之慘,俱皆碎成肉塊,方圓二百多家民居受害,堪稱奇禍,嗚呼哀哉。”
“這位書辦是有見識的人,朱公子,為把狗皇帝拉下馬,炸死我老蔣沒什麽。我手底下徒子徒孫,總不能個個遭殃。你們找這幾個方士,也不知道靠不靠得住……聽說都是在衛家混吃等死,得讓他們先試製一批,不用多,手銃我那裏有兩把現成的,叫他們配鉛彈火|藥,能不炸銃膛,不燒手,再說下一步。”
說話的蔣師傅,名為蔣寸八,是沈書第二次去太平,帶回來那批二十四名工匠裏頭愛說話愛拿主意的一個,三十八歲,有兒有女,兒子也跟他學做火器。開戰以來,他先是從元軍被俘到天完,跟倪文俊的軍隊從薊水遷到了漢陽,年輕時候鑄過錢幣。
“做就做!炸膛我們就……”幾個方士互看一眼,其中一人說,“做不成我們就不幹了!”
沈書:“……”
工匠們發出長短不一的噓聲。
“鬧什麽?”紀逐鳶提著一把三米長的重刀,走了進來。
頓時滿室俱寂,所有人規規矩矩坐下,連蔣寸八都坐直了身。
謝天謝地謝謝他哥!沈書抓緊時間,挨個問清楚餘下幾個人的要求。紀逐鳶當啷一聲把刀立在牆腳,李垚出去叫人打水來給他洗手擦背。他把外袍一寬,擦脖子擦背。
沈書心不在焉地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下筆有神,兼把紀逐鳶的寬肩窄背納入眼底。
問完話,朱文忠讓方士先走,美其名曰,還有些事要同工匠們詢問清楚。等方士走了,叫人上茶,沈書鼻子輕輕一動,就知道不是平時喝的那種。
一盞茶的功夫過去,才把工匠也放走。
“不然還不在我這院子裏打起來。”朱文忠一氣喝幹兩盞茶,愁眉苦臉地說,“這夥人到底行不行?”
沈書心裏也沒底,遲疑道:“讓他們試試看,也不是個壞主意,要是不行,那隻能打敵人的主意了。”
元軍打仗都有工匠和配藥師隨行,再不濟,把集慶攻下來,城裏也能納入一批。
紀逐鳶已換了幹淨的武袍,在旁邊躺椅上瞌睡。朱文忠留沈書吃飯,沈書搖頭,過去輕輕拍了兩下紀逐鳶的臉。
紀逐鳶便醒來,握住沈書的手,兄弟裏辭了朱文忠,回家吃晚飯。
十一月還沒過完,試製的第一批火|藥鉛彈出爐,朱文忠給工匠穿上護具,試了一次,沒炸。
但嫌威力太小,於是限期改造,那蔣師傅這才肯拿出他手裏的兩支銃曾經用的一張火|藥方子。沈書拿蔣寸八手裏的手銃對比過從太平帶回來的圖紙,以及王巍清從軍營裏拿來的那支銃,形製並不完全一樣。
蔣寸八說,火|藥填充太多,銃膛內靠近藥室的部分容易炸,加上銃口火|藥噴出時也會劇烈震動,因此在銃身上加三到五道箍環幫助穩定。
“能不能加厚這一段?”沈書拿手指給蔣寸八比劃了一下,認真地說,“火|藥從藥室燃燒,噴出鉛丸,而且你說,元軍用的手銃,最容易炸的就是這一段。把這一段膛壁增厚試試。”
蔣寸八將信將疑,但答應可以試製看看。
天氣越來越冷,十一月二十三,城裏下了一場夾著雪花的雨,弄得滿城濕漉漉的。經過一夜,瓦片泛白,凝了一層霜花。
難得休沐,沈書睡得迷迷糊糊,抱著紀逐鳶睡得舒服愜意。
紀逐鳶卻痛苦不堪,平日這個時辰兩人早已經早飯都吃過了,近來天亮得晚,沈書總要賴一會才起來,紀逐鳶則聞雞起舞,雞鳴過後,就要起來打拳。
不過也就是前後腳的功夫,有時候沈書也會跟著紀逐鳶打一套,再吃早飯。因此紀逐鳶今日照常是卯時不到就醒來,清醒地側身麵對沈書睡著不敢動,沈書卻怕冷,不斷往他身上貼。實在按捺不住時,紀逐鳶便親一會沈書的臉,將沈書往懷裏抱一下,終是隔靴搔癢,屁用不頂。
末了,紀逐鳶把沈書翻了個身,呼吸噴吐在沈書的脖頸裏,不住毛躁地吻他的耳朵。
快睡到中午,天才有晴的意思,沈書醒來窘得滿臉通紅,側了一下頭去看從身後抱著他腰的紀逐鳶,卻見他眼圈兒烏青,像沒怎麽睡好。沈書在被子裏蠕了幾下,把讓自己不舒服的東西踹到床底下去,翻了個身,再多睡了一會。
再醒來時,已是下午,睡得脖子、肩膀、腦袋都有點疼,加上饑腸轆轆,十分難受,隻得起來。
這麽消磨了一整個白天,晚上點起燈燭,對著沒寫的文章,沈書忍不住“啊——”的一聲大叫。
外麵立刻有小廝來問少爺怎麽了。
“沒怎麽!”沈書悲憤地嗬開凍筆,他頭還疼得很,寫一句話,停半晌,從來沒有一次功課寫得這麽搜腸刮肚。
完事去泡了個澡,沈書從肚子上摸到一把光滑柔軟的皮肉,兩個月前好不容易練出來的腹肌全都沒有了!沈書有氣無力地靠在浴桶上,沒過一會,紀逐鳶在外敲門問他還沒洗好。
沈書穿好浴袍臊眉耷眼地出去。
紀逐鳶拿了一件羊皮袍子把他裹住,催促他趕緊回房去把頭擦幹。
對著房裏的炭盆,沈書悶悶不樂起來,決定翌日一定要起來跟紀逐鳶一起打拳,下午的騎射也得練,再不能偷懶了。吳禎再不來消息,和陽城都要長毛了,前線聯絡不上,做什麽都沒勁。婦人和女孩們做好的春衣、鞋子送不過對岸,近來流言蜚語越來越多,弄得城裏人心惶惶,生怕蠻子海牙已經把太平府滅了隻是城裏不知道。
城門抓到越來越多偷偷逃跑的普通百姓。罰也不好罰,不罰隻會有更多人逃跑,守一座空城誰來給軍隊種糧食交稅出人丁,隻得暫時押在牢裏,關幾天仍放回去,加強城門守備。
臘月初一,和陽城下了今冬第一場雪,沈書得了風寒,一早讓人上學堂去說一聲,陸約帶回來姚大夫。
沈書裹著一床花棉被病懨懨地盤膝坐在榻上,嗓子眼裏跟吞炭似的,鼻涕流個不停,鼻子都揩紅了,感覺破了皮。
紀逐鳶守著煎藥,盯著沈書喝完,把他沒看完的書從榻上拿走,連小炕桌一起搬到一旁。
“睡會,出一身汗就好了。”
紀逐鳶的聲音聽起來又綿又軟,沈書燒得眼皮通紅,眼睛虛起兩條縫,看見紀逐鳶坐到榻畔,一掀被子。
沈書知道自己在發燒,但骨頭裏冷得疼,有氣無力地把紀逐鳶往外推。
“不用陪我,待會惹了你。”
“睡覺。”紀逐鳶抓過沈書的手揣在自己懷裏,饒是隔著單衣也能感到沈書身上燙得像被火裹著燒,他還一陣接一陣輕微顫抖。紀逐鳶心疼得不行,低頭在沈書眼皮上親了一下,“你睡著了我就起來。”
那得趕緊睡著,紀逐鳶多在這屋裏呆一會,就多一分染上風寒的危險。沈書吃了藥本來就昏昏沉沉,怎麽睡過去的也不知道,睡夢中隻知道夜裏紀逐鳶掀了他的被子,用白酒浸透的草紙貼在他的身上,涼得他骨頭都打顫。
第三天上,臘月初四,天徹底放晴。早上沈書醒來,便覺大不相同,嗓子沒那麽疼了,鼻涕也不流了,隻是餓得慌。連吃三碗鴨脯粥才活過來,更可喜的是,滿室陽光,一地碎金。
窗戶上的剪紙投了兩個點爆竹的胖娃娃在地上,沈書起來,渾身酸痛。沒看見紀逐鳶,他穿好一雙厚棉鞋,捂得嚴嚴實實,還戴了一頂氈帽,才敢開門。
“醒了?”朱文忠第一個看見沈書出來。
紀逐鳶背對臥房坐著,在削一杆甘蔗。
衛濟修和王巍清也都在,各自坐在一張魯班凳上,旁邊擺的小桌上有四杯茶,爐子上坐著一把茶壺,正騰騰地冒出白氣。
“李垚,去把姚大夫叫過來。”朱文忠扯著嗓門喊。
紀逐鳶洗過了手,入內找出一件玄色暗雲紋的披風,出來給沈書圍上。幾日沒見過陽光,沈書虛著眼,黑披風襯得他臉色白如雪,明如玉。
“看來是好了。”王巍清道,“還怕趕不上給你慶生。衛少爺說要在江麵上連三隻花船,徹夜歡歌,飲酒作樂。”
沈書一看王巍清揶揄的表情,就知在拿自己取樂。不過說到花船,沈書心裏一動,若是在船上,隻有他和紀逐鳶兩人,連船夫也不要……
“我呢,照樣是給你搜羅了幾本孤本,另有些點心花樣,一幅字,添一套筆墨。對了,我還給你找了一把好弓,等你生辰當日送。”朱文忠道,“今年我是要來吃飯的,初七中午好好做一頓,下午就在你家裏廝混了。”
“叫個南戲班子來唱一場。”衛濟修又道,“還不如就去船上。”
沈書看了一眼紀逐鳶。
紀逐鳶似乎有什麽心事,臉色也有點紅。
“不必這麽隆重……”沈書不自在道,“文忠兄誕辰也不過是多添了幾個菜。”
“打仗的時候另說,這是你的氣運,既然咱們幾個都在,就沒有不給你好好慶賀的道理。”朱文忠也露出了有心事的表情,“幾個月待得皮都癢了,再不讓人喘口氣,都憋悶死了。”
一時間幾人都不說話了。
江麵上還被蠻子海牙鎖得密不透風,又是農閑時節,入冬以後,暮氣沉沉,連學堂裏背書的聲音都是拖長著音調死去活來。
“那就讓衛兄張羅。”紀逐鳶說。
沈書意外地瞥了一眼紀逐鳶。
“中午就在船上開飯,我們帶廚子、酒肉。”
“帶肉就是了,酒喝我家地窖裏的。”衛家祖居和陽,窖藏的酒自然是陳年佳釀。
便這麽說定,沈書隻坐了不到半個時辰,就被幾個年紀比他大的“兄長”攆回到榻上讓姚大夫把脈。
不到黃昏時候,沈書吃藥睡下。
他的書房卻亮著燈,紀逐鳶在裏頭坐著,一腳踩在胡椅上,桌上散亂地雜七雜八丟著五六本書,他咬著筆杆,費勁地把頭掉了個方向,看了一會,翻過幾頁。
睡前問周戌五要了點錢,放在包袱裏,燈也不點,摸到榻上去,躺得身上寒意盡散了,才側過身去抱沈書。沈書睡得迷迷糊糊,翻過身來,扒著紀逐鳶的肩,枕在他胳膊上完全沒有醒來。
紀逐鳶心髒跳得亂七八糟,待沈書完全不動了,湊過唇去,親了親沈書的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