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
衛濟修到了偏廳就一直顯得心緒不寧。
沈書吃了口茶,廳上隻有他們三人,沈書讓李垚在外麵看著,不要讓閑雜人等靠近。朱文忠帶來的一幫人,守著這處地方,不讓衛家的人過來打擾。
“那還是按我們商量好的辦,就由文忠兄帶來的人,把該搬的東西都搬走。”沈書起身,到衛濟修麵前,用力握了一下他的肩。
衛濟修緩過神來,視線集中在麵前沈書淡笑的臉上。
“你爹對你娘,看來沒有你想的那麽差,倒是對你,是真絕情。好男兒要自己幹一番成就出來,既然你爹是這樣,那就不要太把他放在心上,徒增不快。”
朱文忠道:“打斷一下,你爹到底知不知道武備寺拿的銀子是你們自家錢庫裏的?”
衛濟修神色凝重,下牙齜出,包住上牙,牙關來回磨動片刻,麵頰鬆弛下來,不無猶豫地回答:“應該是知道了。”
“他這場病,同你有沒有關係?”沈書直截了當地問。
衛濟修抬頭看他一眼,那個眼神明確告訴沈書,他想的方向沒錯。早在第一次與衛濟修在船上談過一番之後,沈書便猜到他養這麽多方士有鬼,隻沒想到原來是用在這裏。恐怕真正行散的不是衛濟修,而是衛焱隴,這個隻要朝朱文忠帶來的大夫事後一問便知。
“也許今日他是真的想保全你的母親,但她過了二十年這樣的日子,我看你娘對你爹,小心翼翼,唯恐有一絲不周。前幾日你說你娘病得不輕?今日瞧著還好,待會讓大夫也給你娘把把脈。”沈書猶未對為繼續徹底放心,讓姚大夫給他娘也看一眼,便知虛實。
朱文忠奇道:“你娘也生病了?”
衛濟修歎了口氣,搖頭道:“強撐病體罷了,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來梳妝,生怕鎮不住後院幾個小妖精。我爹這個樣子,家裏有些妖精坐不住,指望給我爹伺候湯藥,再給我伺候幾個弟弟出來。色字頭上一把刀,我爹要不是在女人身上耗費太多精力,何至於今日翻船。不提也罷,待會你們把火|藥,和一批焰硝、硫黃都拉走。不過,這都經不起久放受潮,沈書,你問我要的人,明日可就過去報到了,都得歸你們都元帥府管了。”
“隻要真有本事,養得起。”朱文忠笑道。
衛濟修不禁有些唏噓,搖頭,扶額,眼神從沈書身上轉到朱文忠身上,語氣頹然,不勝唏噓。
“我是真沒想到,老頭子會把我娘撇得一幹二淨。”衛濟修看著沈書問,“方才你突然提起我娘是蒙古人,是為了試我爹的態度?”
朱文忠意外地望了一眼沈書。
沈書道:“你前後算計你爹,恐怕大半布置他都知道了。他是真的恨你,也是真的疼你那個弟弟,你弟這兩天跟你關係又不好了吧?”
上次見麵衛濟修還說他弟最近看風頭變了,在自己手下乖覺得很,今日一見,並非如此。
“這兩天跟吃了炸|藥似的,見到我也趾高氣揚,都是從老頭子找他談了一次之後開始的。”衛濟修略有些出神,“方才我爹以為紅巾軍要來抄他的家,他的安排已經很明白了,想把我舍出去,讓我那個活寶弟弟掌家。我對他是一點指望也沒有了,不過……”衛濟修漸漸緩過了神,笑意裏帶出沈書熟悉的慵懶,“你這一手玩得好,他隻會以為我坑了他的錢給武備寺賣好,斷然想不到我們是提前商量好的。話是他自己親口說的,為了收拾我這不孝子,反倒承認了這家裏除了他就是我說了算。還牽扯進都元帥府的人作證,往後他想再讓老二掌家,也站不住腳了。”
按衛焱隴的想法,他自己重病,把衛濟修一起扯進禍事,家裏就倆男丁,隻要朱文忠肯放過他的家眷,衛家的一切都可以傳給老二。也算丟車保帥,衛濟修私下裏動了手腳,他爹也沒打算放過他。
“你爹外頭那個呢?”沈書又問。
“被我支出去了還沒回來。”
回程的馬車上,沈書才對朱文忠說了衛濟修家裏一團亂麻的後院家務。
朱文忠聽得一個頭兩個大,最後感慨道:“一定不能納這麽多。”
沈書揶揄道:“你想納還未必有人肯跟你,衛家主家大業大,有錢才能養得起這麽多女人,有家業可分才會爭得六親不認。”
“嗯,他會保這名蒙古妻子,想是還顧念夫妻情分。”
沈書卻不這麽想,但也沒再說下去。這蒙古女子,不通漢話,遠嫁而來,日複一日為衛焱隴張羅家事。衛焱隴卻再三再四納妾,在外麵養人,二十多年的冷落,六千多日夜,她不過在最後關頭,與妾們得到了相同的待遇。衛焱隴還要拉上她的親生兒子一起去死,在沈書看來,這根本算不得什麽情分。
更讓沈書疑惑的是,這樣緊要的關頭,林鳳為什麽會被順利支走,她不是知道內情嗎?
紀逐鳶是在洗澡的時候聽完這件事,兄弟兩個洗了澡就回房烤火,天氣寒冷,唯有火上一碗煨得紅彤彤的東坡肉足以解憂。
紀逐鳶幹淨的腳脖子伸在沈書身邊,沈書書也看不進去,自從紀逐鳶回來,除了上課的時候,就無心念書,若要念書,必須讓紀逐鳶自己找地方玩去,不能讓他留在書房。否則你親一下我,我摸一下你,書就沒法念了。
“夫妻情分還是有一點,但不是他妻子想要的那一種。你把林鳳想得太簡單,她混漕幫是假的,後麵還有人。跟衛焱隴的感情,深不到哪裏去。”紀逐鳶用幹布裹著沈書的頭發替他擦水,把沈書的頭揉得東倒西歪,他無奈地說,“你是不是沒脖子?”
“你不知道衛焱隴的兩個妾有多能哭,我現在耳朵裏都嗡嗡的。”
“不是進水了?”
“應該沒有。”沈書順著紀逐鳶的手偏過頭,紀逐鳶拿燈照著看了一會,又拿毛巾仔細給他擦了擦。沈書的耳朵小小巧巧,皮膚白,連著頸子也潔白如玉,洗了澡,便透出成熟的蜜桃頂上那一點柔嫩的紅。
“有嗎?”沈書小聲問。
紀逐鳶回過神,最後擦了一次沈書的耳朵,把半濕的布蓋在沈書臉上。
“到我了。”
沈書隻得起來給他哥擦頭,屋裏彌漫著暖烘烘的肉味,沈書打了個嗬欠。
“困了?”
“明天叫王大哥過來吃飯?”
“你決定。”
有一件被沈書忘記的事情浮出水麵,他把朱文忠要紀逐鳶去都元帥府教將領們的孩子習武的事說了。紀逐鳶的頭在沈書手掌下點了點表示同意。
“我跟他說一聲,要是吳大人派人叫你去,立刻就得去。”這是紀逐鳶一早說好的,沈書還記得清清楚楚。
“嗯。”紀逐鳶的聲音聽起來心不在焉,“快到你生辰,今年想要什麽?”
沈書臉上一熱,慶幸紀逐鳶看不見,答道:“吃碗長壽麵就是了。”
“這不算生辰禮,其他的,哥有軍餉了,有什麽特別想要的,哥給你買。”
我一個月從朱文忠那拿的錢比你還多。沈書憋住了沒說,紀逐鳶的軍餉還沒發下來,多半是想找吳禎提前支取。沈書的生辰就在下個月,那時紀逐鳶指不定能不能聯絡上吳禎。
還不是要拿家裏的錢去買。
去年紀逐鳶給刻了個猴,去年這時候沈書隻想頓頓能吃飽飯就行,今年這願望已經實現了,一時半會還真想不出來想要什麽。真要說有什麽想要的……
紀逐鳶扭頭來看時,正看見沈書臉色通紅,沈書的眼睛大,雙眼皮深得很,眼仁漆黑,這時眼睛看上去濕漉漉的。紀逐鳶看了一眼沈書紅潤的嘴,示意他低下頭來,兩人親了一下。
一下猶不太夠,便捏著沈書的下巴又親了一下。
“先攢錢,多攢點銀子,過幾年再用,生辰過不過有什麽?”沈書輕輕喘息,坐在紀逐鳶的腿上,他的頭發落在紀逐鳶的腿上,倆人的頭發盤纏在一起,帶著才洗過的清爽氣味。沈書有點不好意思,要起身,被紀逐鳶拿住腰,不讓他起來,紀逐鳶渴望地看了他一眼,沈書從脖子到臉紅成一片,低頭讓紀逐鳶親了一下。紀逐鳶便把頭埋在沈書肩上,低聲跟他說話。
商量半晌也沒得出個結論。沈書覺得紀逐鳶每年都沒過生辰也不少一塊肉,過不過都得。
紀逐鳶還是想送他點什麽,理由也很充分,都收在一起,將來老了拿出來看,多有意思。
逼得沈書沒法子,隻好說:“周戌五跟我說,你問他討了盒脂膏?”
紀逐鳶:“……”
“你不是問過了高榮珪?”沈書不知道怎麽說了,與紀逐鳶大眼瞪小眼。
紀逐鳶的臉也有點紅,隻得把真心話咬著沈書的耳朵說了。
“我又不怕。”沈書低垂著眼睛,“殺人你都不怕,怕這個,這能比殺人還難?”
“那不一樣,這是細活。”紀逐鳶道,“殺人隻要找準位置,一刀下去,快得很。”
沈書心想:那確實,快肯定不行,太快了紀逐鳶多半會抬不起頭做人。不過——
“找準位置應該,問題就不大了……”
“你知道什麽。”紀逐鳶哭笑不得,“裏頭學問大了。不然能為這個寫書?”
“那是畫的,也不一定是教人,也許是助興。”沈書說不下去了,紀逐鳶都不著急,這樣催促顯得自己很著急。隻好說,“反正今年我啥也不要,你要買我都給朱文忠。”
紀逐鳶頓時火大:“為什麽是朱文忠?你倆什麽關係?”
“要吵架嗎!”沈書把眼睛一瞪。
紀逐鳶也把眼睛一瞪。
“你眼睛沒我大,瞪什麽瞪?!”沈書不僅氣勢上比紀逐鳶高一截,他還坐在紀逐鳶腿上,位置也比紀逐鳶高,紀逐鳶一把把沈書抱起來。
沈書大叫一聲,隻得把他哥脖子緊緊抱住。
幔帳放下,紀逐鳶惡狠狠的聲音在帳子裏響起:“服不服了?”
沈書笑得上不來氣,咬住嘴唇不吭聲。
過了一會,沈書啊了一聲,大叫著把紀逐鳶推到一邊,跳著想下地,鞋子扔得太遠,隻有光腳跑到炭盆旁邊,用布裹住手,把稍微有點焦味的青瓷碗從炭上移開。
“糊了沒?”紀逐鳶擔心地問。
沈書用筷子在碗底試著戳了戳,隻想給他哥一個白眼,沒好氣地說:“你再撓我癢,就糊了!”
“我再去拿雙筷子。”紀逐鳶忙道,試探地問,“廚房有桑椹酒,喝不喝?”
沈書頓時忘了紀逐鳶剛才撓他癢癢把他弄得想死的心都有了,打發他快去。兄弟二人,酒足肉飽,抱在一起,早早睡了。
十一月過去大半,沈書漸漸收心。衛濟修當上家主之後,雷厲風行地將每一間店鋪重新盤點,把他弟弟打發去貴州。姚大夫妙手回春,開了調理的方子給衛焱隴的正室吃,衛焱隴自己也天天吃藥,卻不大有起色。
有一日沈書與朱文忠說起,朱文忠淡淡一句“新舊更迭,理當自然”。話不必點透,沈書當即明白,衛焱隴不聽話,衛濟修既然願意聽話,給都元帥府送了兩份大禮,自然比紮手的衛焱隴好對付。
於是沈書不再摻和衛家的家事,衛濟修三不五時來一趟,有時隻是找沈書和紀逐鳶吃酒,從前玩的好的一幫兄弟,衛濟修有意修剪,引薦了幾家商賈將來要當家的小子給沈書認識。當中竟有刁鶴年的侄子,沈書才知道刁鶴年沒有親兒子,把侄子當兒子養。
其間江上依然被鎖得密不透風,消息遞不過去,後方也全無前線近況。郭清月找過朱文忠一次,用信鷂試了一次,帶了封尋常問好的書信,信鷂放出去之後,再沒回來。
“有幾家已經坐不住,來找我舅母好幾次。”朱文忠示意沈書吃一碟子灑滿麻椒和辣椒粉的蘿卜條,他咬了一口餅,咽下之後,緊著喝完一口粥,才說,“隻好說江麵上危險,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有的婦人憂心如焚,夜裏睡不著也來鬧,鬧得我舅母也睡不好。”
“那讓她們預備春衣。”沈書道。
“消息都沒有,誰肯啊?”
“你就這麽給夫人說,她有辦法說服女眷,總要找點事把人絆住,沒事做就愛多想。”沈書想了想,又道,“把都元帥府裏的飯堂關了,不給來上學練拳那些開飯,折成口糧發給他們。”
“嗯,這行。”朱文忠點頭,“讓他們的娘親姐姐妹妹一日三餐的去忙活。”他擦了一下手,放下筷子,對沈書說,“我還是有點擔心,這場仗能不能贏。”
“盡人事。”沈書道,“李善長、陶安等人不是給你舅算定了,他有這個命。怎麽說來著,龍姿鳳質,非常人也。”
朱文忠一哂,笑而不語。
這小半年,朱文忠打理都元帥府,內事外事都要管,漸漸有了些朱元璋的影子,知道不能什麽話都說全說透了。
“讓你找塊地方,給製火|藥、手銃的工匠用,找到合適的沒?”沈書問。
“哪兒那麽容易,要偏僻,不能同民居挨得太近,動靜一大,左右都害怕。”朱文忠道,“說真的,我都害怕。我聽人說過這玩意兒,弄不好一炸,起火怎麽整?”
“把院牆加高,離民居遠一點是好,或者就在宅子裏頭套宅子。”沈書一想,“怎麽就得炸?你能不能想點兒好。”
朱文忠:“……反正煩,還得有水,隨時可以引來滅火。”
“你把那幾個方士、工匠叫到一起,讓他們提要求。”
“對啊,我問他們不就完了?”
沈書:“……”
“好幾天想得我覺都睡不著,怕耽擱久了,材料受潮。”朱文忠說風就是雨,當即讓李垚去叫那幾個人,下午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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財·大·氣·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