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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

  寫完信,沈書本想交給鄭四去送,尋思著這封信十分要緊,橫豎無事,不如自己去跑一趟。


  開箱子取出一百兩銀錠沉甸甸地揣在身上。


  紀逐鳶:“帶這麽多錢做什麽?”


  “托鄭奇五給你看一匹好馬去,騾馬巷要是沒有好馬,和陽就這麽巴掌丁點大的地方,再去多少次,照樣沒好馬。”鄭奇五大小是個有頭臉的商人,總有能買來好馬的朋友。


  走出書房,兄弟兩人從東北角新開的一道小門出去,這邊去鄭奇五的米鋪近,還不用經過張嬸家門口。


  先去鋪子上看鄭奇五在不在,不在才去他家裏。誰想才就著下坡溜達到鄭家的米鋪門前,就聽見裏頭有人號喪似的怪叫,咕嚕咕嚕的氣音中,說的什麽聽不分明。


  “是許達。”紀逐鳶道。


  米鋪子門口圍了幾十個人在看,有拿罐子來裝米的,也有挎個籃子在附近買菜的,探頭探腦,指指點點。


  “走開。”紀逐鳶個子高大,一看就不好惹,三兩下便把門口圍觀的人驅散。


  沈書好不容易擠進來,鋪上的掌櫃認出他來。


  “關門,生意先不做。”沈書沉聲道。


  “關門關門。”


  幾個夥計紛紛避開蜷著身子貓在地上耍混的醉漢,把排門卡上。沈書又叫了兩個人把許達架到後院裏,許達側翻身子,難受得臉上五官擠作一團。


  掌櫃且在朝夥計怒吼:“誰又冤他吃酒去了?”


  六名夥計低頭站著,各自側身,還有人對著爬滿青苔的牆麵,誰也不看掌櫃,無人答話。


  一聽這話,沈書就知道了,平日許達在鋪子上,恐怕沒少人約他去吃酒。他醉成這樣應當也不是頭一回了,沈書心裏莫名湧起一陣難受。許達是他們在高郵分到住處之後,第一個上來同他們說話的人,住在一起的時候,許達一直十分殷勤,若非後來他膽小怕事,帶走了重要的證據,讓沈書他們含冤不白,也許許達如今也還同他們混在一起。


  短短一年之間,許達就從一個朝氣蓬勃的少年人,變成眼前這副爛泥樣。


  “他這樣子,下午也做不了活,不如我把人帶走。你們鄭老爺不在鋪麵上?”


  “跟人打牌去了。”掌櫃的便說鄭奇五約了人下午去吃酒打牌,行蹤不定,常常須得轉場四五個地方,到黃昏才帶著一身酒氣回家門。隻要是那幾位老朋友約他,第二天總要盤旋到午後才到鋪子裏打一頭。


  “今天上午也是你,來送信的那位,在哪裏落腳你可知道?”一問之下,也是巧了,米鋪後院裏正空了一排廂房,一半堆著雜物,給那送信的年輕人騰了一間出來,隻歇一晚。


  沈書朝紀逐鳶使了個眼神,意思讓他看好許達。


  “麻煩找個兄弟,去北街上茶鋪裏端碗醒酒湯來。”沈書要掏錢,那掌櫃的堅辭不肯,沈書笑笑,把錢揣了回去。


  事兒辦妥出來,沈書就看見紀逐鳶一條手臂托起許達的頭。


  許達喝個醒酒湯,喝一口嗆一口吐一口,前襟濕得淋漓一片。於是紀逐鳶捏開他的嘴,沒什麽耐心地灌他喝下去大半碗,掌櫃的在旁邊連連打眼色,其中一名夥計過來幫許達擦嘴。


  “要不然讓他坐一會,清醒清醒,省得路上吐髒二位少爺的衣服。”


  “這樣,你派一輛車給我,明天我讓家裏的車夫把車趕回來。”沈書瞧許達的樣子,就算讓他醒了酒,兩腿也沒勁兒走路。


  沈書又一想,眼睛看著許達問掌櫃:“他平時也老這樣?”


  掌櫃的顯得犯難,頗費了一番斟酌,回答說:“沈大人,不瞞您說,您這位朋友,有鴻鵠之誌,咱們米鋪廟小,難容這尊大佛呐。三天兩頭便要吃醉了鬧一回。”


  “你們老爺知道嗎?”


  “也有人跟老爺提過。”掌櫃的突然回過神,擺著手說,“那都不是我多的嘴,沈大人是一片好心,憐憫他家還養著一個多病的老父親,這我曉得,總要給人留條活路。老爺從來也沒說什麽。”


  幾個夥計幫忙把許達搬上車,讓他坐在後麵一間小室裏,沈書怕他滾出去,索性讓人把後麵的車門鎖上,鑰匙自己掂在手上。


  紀逐鳶趕車,沈書坐在前麵陪他。


  沈書漫無目的地看著街上來往的人群,有了這批晚稻,市民們精神頭同數月前大不一樣。偶爾也見到衣衫襤褸坐在屋簷下乞討為生的流民,數量不多。得叫巡防營把流浪漢集中起來,確認不是奸細,就讓他們自去謀生。得自編一套民戶管理的冊子,還得抓緊辦,還得問穆玄蒼提到的那本魚鱗冊。把穆玄蒼丟在別處養傷,也不知道穆玄蒼打的什麽主意,已經十幾天沒消息了。


  辰光還早,這架馬車不是自己家的,把許達送回去之後,正好可以坐鄭家的馬車去穆玄蒼養傷的地方。


  “可以。”紀逐鳶點了一下頭,揮動馬鞭。


  下車時紀逐鳶先跳下去,攔腰把沈書抱下馬車,嘴唇與沈書的耳朵輕輕一擦,一碰即分。像無事發生一般拿了鑰匙去開後門。


  沈書則前去敲開門。


  許達在車上沒吐,下車後卻在路邊吐了個昏天暗地。來開門的許爹見外麵是沈書,臉上便多了擔憂。


  應該許達平日在家沒少議論自己,短短時日,許爹顯得更蒼老了,白發和皺紋都十分明顯。


  吐完之後的許達被他爹揪著耳朵灌水漱口,礙於沈書和紀逐鳶都在,許爹似乎不太方便多說。沈書想了想,把身上最後一點碎銀子給許爹,對他說:“讓許兄在家休息一陣子……”


  許爹大驚失色:“鄭家不用他了?”


  “不是。”沈書忙解釋道,“他老是吃醉酒也耽誤做活,喝這麽醉難免傷身,這個錢您拿著這幾日給他弄些湯水養一養。我問過鄭家……”沈書頓了頓,故作不方便說的模樣,低聲道,“再這樣下去,恐怕……”


  “我知道我知道。”許爹忙道,“等他睡醒以後,我一定好好說他。”


  “別過來,別過來……”許達突然坐了起來。


  紀逐鳶毫無防備,朝後退了兩步。


  許達屁股就在地麵上磨蹭,一隻手撐住地麵往後退,涕淚橫流地抱住他爹的腿,表情茫然,透明的液體沿著下巴邊緣往脖子裏流。他飛快抬頭看了一眼許爹,把臉緊緊貼在他爹腿上。


  “沈書,過來。”紀逐鳶說。


  “爹,他殺人不眨眼,我不是孬種,我隻是不想拖累您……我不孬,爹……”許爹忙抬頭看沈書,說,“二位小哥……二位大人,都還有事,不如先走。我兒子我知道,等會躺一躺,酒醒過來就沒事了。沈書,我這老二不爭氣,路上吃了不少苦,嚇破了膽兒,這輩子也算完了。鄭家還麻煩你去說說情,我會管著他上工的時候不吃酒。”


  “沈書?!”許達突然大叫出聲,四下張望,“沈書你沒有良心,哪次好吃好喝不是我爹給你留著……你王八蛋,如今發達了就不管哥哥了……”


  紀逐鳶臉色一變,礙於許爹的麵子不好揍人。


  許爹也是臉色煞白,訕訕道:“他吃醉了……你們兄弟大人有大量,莫同這醉鬼計較。”說著,不知道許爹哪兒來的力氣,連拖帶拽把許達弄進了屋裏。


  沈書站在樹下,聽見房間裏許達還在叫:“蒙古人,殺人不眨眼,爹,爹……”後麵說得甚是委屈,似乎是為許爹好,才淪落到如今的田地,人厭狗嫌。


  接著紀逐鳶趕車,沈書坐在車廂裏,根本沒法抹去剛才在許家見到的這一幕。常年酗酒的人,必有一些糾纏的心魔,或是怨天尤人,將人生的不如意,都歸咎於某一個人或是某一件事,翻來覆去的絮叨。


  而且,沈書明確感覺到,許達的爹對自己的態度,比在高郵的時候疏離了不少。之前住在自己家時,有一次沈書無意中聽見許家父子說話,許爹顯然還是明事理,向著自己這邊,責罵兒子。


  今日許爹更多是力不從心,許達長期喝醉了酒被送回來,又有說醉話的習慣。他今天說的這些,也不知道對自己親爹說過多少次了。


  許達以前就表示過不滿於他爹總是偏心沈書,什麽吃的喝的都給沈書留,酒後吐的真言也說了這個。真正讓沈書在意的是那句“蒙古人,殺人不眨眼”,在那樁滅門慘案前,穆華林並未在高郵城裏鬧過事,更別提殺人了。他連在大通鋪上過夜的時候都不多,許達為什麽有這種言語?

  車停下時,沈書還在想事。


  “怎麽了?臉色不好。”紀逐鳶一眼就看出沈書神色不對,“人各有命,他把自己日子過成一團狗屎,不是你的錯。”


  沈書搖頭:“我沒想這麽多。”他勉強打起精神,紀逐鳶見左右無人,過來牽沈書的手。


  於是沈書隻顧得上左右張望,免得被過路人看見。以前紀逐鳶帶他一根幹瘦的豆芽菜,他年紀小倒沒什麽,主要還是心裏坦蕩。賴著自家大哥哥沈書沒覺得有什麽,如今關係定了下來,沈書總怕讓人看見他們倆過於親密,要說怕人說什麽,他仔細想過了,大門一關,小日子一過,誰還能把他怎麽樣?但要是有人說紀逐鳶什麽,他多半受不了。


  所以沈書還是希望紀逐鳶在外麵收斂點,至於在家裏,還不是什麽都聽他的,他要親都由得他親。


  其實沈書也確實挺喜歡,紀逐鳶嘴唇很軟,與他這個人平日裏的形象很不相符。也不知道是不是到年紀了,從前紀逐鳶也老是抱他,牽牽他的手,讓他睡在他的腿上,沈書都沒什麽感覺。


  今年卻格外的……


  恨不得跟他離得再近一些,哪怕紀逐鳶粗野一點也沒關係。沈書覺得自己簡直沒救了。


  “你臉這麽紅,路上你哥動手動腳了?”


  沈書一口茶直接噴了出來,穆玄蒼動作靈敏地閃避開。沈書咳嗽兩聲,擦了擦嘴:“胡說什麽?”


  “嘖嘖。”穆玄蒼一身寧綢,房間裏連擺件都添了一套,沈書進來的時候還看見有個女子在隔壁探頭探腦,怎麽看怎麽像有一次去找穆玄蒼商量事,見過的那女孩。


  “她以前沒名字,現在也隻有個花名,叫細辛。跟了我好些年,我傷這麽重,你把我丟在這地方,不聞不問,我得自救吧?端茶倒水遞夜壺,好歹得活起來。”


  沈書嘴角抽搐:“你也不必把這裏布置成銷金窩吧!”


  穆玄蒼眉毛一揚,不耐煩道:“有事說事。”


  “你上次查林鳳,說有一本魚鱗冊上寫了衛焱隴給她的房子和田地,這本冊子現在何處?”


  “我收著,你要?”


  沈書以為得費一番功夫,穆玄蒼卻表示可以隨便拿去。沈書便想到,如果和陽官軍被打跑時魚鱗冊已經遺失,那可能穆玄蒼早就讓人抄了備份。而且重新造冊之後,元廷原來所用的冊子也用不上了。


  “還有一件事,你要是好得差不多了,就回你的地方住去。”沈書道,“還是你門中發生了什麽我不知道的事?”


  “我已聯係上信得過的心腹,門中似乎沒什麽動靜。”穆玄蒼想了想說,“為防萬一,我想在這裏養好傷再回去。你又不住這裏,我才住了幾天?要不然一個月我給你送五十兩銀子?”


  五十兩別說住,都能把這裏買下來了。沈書訕訕:“不是這個意思。”


  “就是,我幫你做事是不盡心還是不盡力?負心薄幸。”


  紀逐鳶走進來,一句話不說,拖了凳子在旁邊坐下喝茶。


  “那不是茶,都是參湯,喝多了流鼻血。”穆玄蒼喊道。


  紀逐鳶懶得理他,正要下嘴。


  穆玄蒼又道:“你要是真虛,那就喝吧,喝吧喝吧。”


  沈書:“……”


  紀逐鳶:“……”


  “說完了沒有?”紀逐鳶把茶杯放下,沒喝穆玄蒼的湯。


  “馬上。”沈書道,“哥,你到車上等我,我再問他一件事就來。”


  紀逐鳶奇怪地看了一眼穆玄蒼,看他衣襟敞著,脖子上還有明顯的唇印,一副風流病公子的模樣,眼神難免嫌棄,索性把方才倒了沒喝的參湯遞到穆玄蒼的手裏。


  “我覺得你該多補補。”紀逐鳶走了出去,到車上等沈書。


  穆玄蒼倒是不生氣,真就一口把參湯喝幹,心情還不錯地問沈書:“還有什麽事?”


  沈書遲疑道:“有一次你在我那裏,有人為掙懸賞來殺你,你曾經說過……說我師父殺了不少人,你還有印象?”


  “是。”穆玄蒼道,“他殺的人,比我殺的人多。你師父,寧可錯殺,絕不放過。”


  當天晚上沈書做了一個夢,他看清眼前的一切時,在夢裏就發現了這是一個夢。因為他又來到高郵城外的破廟,眼前瘦弱蒼白的他自己,臉色透出不正常的紅,有一個胡人,盤膝背對沈書的視線。


  兩人正在交談,沈書聽見自己的聲音越來越清晰,那是他安然度過變聲期之前,嗓子沙啞得跟公鴨子似的。


  “你是熟手、高手,更可能是殺手……如果你是貴族,則不大可能是殺手。你腰上帶扣的花紋……”短暫停頓時,沈書走到他自己的身後,這樣他麵對的就是大胡子穆華林。他的麵目被眉毛、胡須遮蓋得相當模糊,也可能因為這是在夢裏。


  “逐鳶大哥說你是達魯花赤,如果你是蒙古貴族,被越級調派就順理成章了。尤其是作為天子宿衛的話,曆代不乏……”


  說話的聲音變得有些朦朧,沈書一直在看穆華林,這時見他右手手掌內翻,像是扣住了什麽東西。


  下一刻,紀逐鳶的聲音響起:“我回來了!”


  穆華林鬆開了手,手上什麽也沒有。


  接著,紀逐鳶側身擋在了夢裏的自己與穆華林之間。接著穆華林給兩人烤魚吃,沈書走出破廟,坐在外麵台階上,聽著破廟裏交談的聲音,甚至他還聞見了烤魚的香味。


  那條魚真是太香了,連夢裏都還能這麽真切地聞到氣味。


  那天,是陰,還是晴,或者下雨呢?沈書正在回想時,天空中飄下雨來,不遠處的棚裏係著穆華林的馬,這匹馬在進高郵城時,被放走了。穆華林從窮凶極惡的李伯手上,救下自己。


  饒是在夢裏,沈書突然渾身一搐。


  隱約有人叫他的名字,拍他的臉。


  沈書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揉了揉眼窩,虛起眼從一片黑暗裏對上紀逐鳶微微發亮的眼睛。


  “做噩夢了?”紀逐鳶把沈書往自己懷裏攬了一把,順手摸到沈書汗津津的脖子。


  “沒有。”幾乎在醒來的一瞬間,夢裏的一切便開始淡去,沈書拚命想留住一點記憶,卻隻能想起夢見的是同穆華林遇上的那間破廟。


  “想吃魚了?”紀逐鳶聽完說。


  沈書:“……沒有!”


  “明天給你做烤魚吃。”


  “我真的不想吃魚!”沈書道,“睡覺!”


  紀逐鳶側過頭在沈書耳畔說了句什麽,沈書不太情願,但側過身來麵對紀逐鳶,忐忑不安地小聲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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