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
每次同衛濟修見麵,都是秘密進行,坐馬車出門太招搖。兄弟兩人是安步當車,紀逐鳶在騾馬巷沒看到好馬,回去也是步行。
沈書落後一步跟在紀逐鳶的身後,從屋子裏一直追出到院子門口,紀逐鳶完全不聽解釋,腳步飛快。
沈書近乎是小跑地跟上紀逐鳶,走到兩條巷子交叉的路口,沈書看到紀逐鳶似乎側身等了他一會,然而沈書追上去後,紀逐鳶又什麽都沒說地先走了。
更讓沈書尷尬的是,離開衛濟修金屋藏嬌的小院時,衛濟修意味深長地表示,既然沈書兄弟倆都對那書這麽感興趣,讓他們直接帶走。
還說什麽,這樣的書他那有的是,改日再同沈書兄弟好好切磋,帶他們玩玩。
紀逐鳶當即黑臉。
沈書隻得把人從屋裏拽出來。
一路上紀逐鳶都沒同沈書多說一句,沈書弄不明白他是因為沒買到中意的馬生氣,還是因為看到那本書……那天在酒肆自己不也看了,紀逐鳶還同沈書討論,叫他賺潤筆銀子。能開玩笑,顯然不怎麽在意沈書看這個,再說以前紀逐鳶還老跟李恕開玩笑,要帶他去青樓開眼。
今天太也小氣。
晚飯紀逐鳶也沒吃幾口,有用香茅和泡菜、紅椒碎一起蒸的醃魚,沈書很愛吃,但紀逐鳶早早把筷子一放,鬧得沈書覺著嘴裏鮮香適口的魚肉也沒什麽滋味了。
混到月上中天,沈書茫然地把書桌上攤的樓船圖紙、夫子罰抄的文章、京城的密報收拾好。他在書桌前站了一會,傾身吹燈。
沈書精神懨懨地抱了幹淨衣服,推開臥房門。
榻上紀逐鳶顯然剛翻了個身,趴在榻上,被子斜搭在他腰上。紀逐鳶斜過來看沈書,揚起眉毛,詢問地看他。
“一起去洗澡嗎?”沈書囁嚅地問。要是不生氣了,紀逐鳶早就來書房找自己說話。
紀逐鳶不感興趣地把頭一低:“不去。”
沈書把門關上,趿拉著木屐去角房泡澡了。
房中,紀逐鳶鬆了口氣,翻過身來,把手上的書丟在一邊,硬把手從腋下穿過去,扯出方才翻身時被壓在後背下的書。他小心翼翼地翻了一頁,眉頭越皺越緊。
難度太大了,能受得了?這要抱上小半個時辰,第二天沈書還不得渾身疼得下不來床。這個不太行。
紀逐鳶刷刷地把書翻過去掉過來,手指夾在書頁中,最後從書上貼近書脊夾縫處,緊壓在榻上,整齊地撕下來兩頁,展平後折起來。要是沈書隻衝一下,差不多就該回來了。想了想,紀逐鳶先把圖藏在枕頭下的褥子夾層裏。書則被他隨手塞在旁邊木架上。
紀逐鳶渾身燥熱地在榻上躺了一會,突然翻身起來,去找周戌五要倉庫鑰匙。
“大少爺,您不知道東西都在哪,小人幫您找。”周戌五拿燈照亮銅鎖,隻聽哢一聲,周戌五將銅鎖輕輕摘下來。
紀逐鳶往角房的方向望了一眼,豎著耳朵靜聽,沒有水聲。沈書應該是在泡澡,那得有功夫去了。
“上回高榮珪是不是問小少爺要了潤手防凍的脂膏?”
“那個庫裏隻有一盒了,小少爺上次便留起來一盒。這入冬天冷,興許用得著,上回給高大人拿時,我就把這個單獨放在門邊的屜子裏。”周戌五興奮道,“在這兒。”他用袖子擦了擦盒蓋,呼地吹了一口氣,再次用袖子擦了擦那極精巧的一個紅漆盒子。上麵嵌了一幅藍色的牡丹圖樣,畫工略顯得粗糙。
紀逐鳶接過揣在袖子裏。
回到房中,紀逐鳶踅來踅去地走動,先把脂膏盒子往枕頭下塞,沒一會,覺得不對。萬一還沒辦事,就讓沈書發現了,沈書的臉皮薄得跟窗戶紙一樣,一戳就漏。
他把盒子拿了起來,從櫃子裏翻出自己行軍隨身帶的包袱,索性把這盒脂膏同射箭用的扳指擱一塊。紀逐鳶看了一會,拿手摸了一下,把包袱裹好往櫃子最深處塞去。
收拾妥當後,這才若無其事地拿了換洗的幹淨衣袍,上角房裏去洗澡。
結果小門一推,隻見一片白茫茫的熱氣裏,沈書閉著眼睛,叫也不答應。紀逐鳶拿手拍了兩下沈書的臉,叫他的名字,沈書都沒反應。
給紀逐鳶嚇得魂飛魄散,趕緊把人撈出來,踩著一雙木屐咯噠咯噠地健步如飛。
又是掐人中,又是抓著沈書的肩膀一頓天翻地覆地搖撼。
沈書悠悠醒轉過來,一臉茫然,叫道:“哥?”
“你!”紀逐鳶一肚子火,扭頭吩咐鄭四找人去把請大夫的周敦給叫回來。
“我怎麽了?”沈書身上沒勁,手腳軟和似麵條,“我不是在洗澡嗎……”
這話瞬間把紀逐鳶帶回到霧氣氤氳的那一幕裏,他蹲在榻前,扶額,手掌邊緣抵住雙眼,少頃,抬起一雙發紅的眼睛。
“下次不許泡澡泡這麽久!”紀逐鳶想了想不放心,“你要泡澡叫我。”
沈書更茫然了:“你說你不洗的。”
紀逐鳶:“……”為了趁沈書不在好好研究一下那本奇書,他才沒陪沈書去泡澡。興許沈書還專門在浴桶裏多坐一會,想等他去洗澡。紀逐鳶真是白長一張嘴,不知道怎麽說。
臨睡前沈書還被紀逐鳶按著灌了一碗老薑湯,饒是沈書說了好幾遍晚吃薑,飲砒|霜,紀逐鳶還是軟磨硬泡,一勺一勺地喂他喝了。
夜裏睡得一身是汗,抱得紀逐鳶身上也都是汗。紀逐鳶靜聽身邊沈書睡覺時平穩的呼吸聲,握了握沈書的手,沈書掌心裏也很熱。這都敵不過紀逐鳶內心的天人交戰,大概是圖看多了,滿腦子都亂七八糟,一晚上睡得毛躁無比。
翌日起來,沈書覺得被子裏黏糊糊的,正待掀開被子看一眼,被紀逐鳶一把抓住了手。
“天都亮了。”
微弱的晨光透過窗紙,平日這時候紀逐鳶連拳都打了一趟,今天卻叫沈書先起。沈書身上被汗粘得不舒服,也想起來換衣服,便沒理會。
結果上完課回來,看見院子裏曬著被褥,以及紀逐鳶的褲子。沈書當即想到自己一個人睡得弄髒床的時候,窘得不行,強作沒有看見。
家裏下人說紀逐鳶又去騾馬巷挑馬了,沈書放心下來,到書房拆信。沈書今日下學,有鄭家米鋪的人來傳話,叫他到鋪子上去一趟。沈書到時,鄭奇五剛與掌櫃對完賬,推過來包好的一份土產,領了個精瘦的青年人到他跟前。
沈書看了一眼土產上貼的紅紙上那字跡,認出是舒原的筆跡,再聽送東西來的人說是姓“李”,報平安的,當即坐實了沈書的想法。舒原的姓氏少見,托的是“李恕”的姓,沈書封了點錢全作跑腿那人的川資,考慮到自己的住處說不好有沒有人在盯。
舒原繞這麽大彎子,已為他想得周到,總不能在自己手裏反倒把算盤砸了。當即就托鄭奇五給那人個歇腳地方,另外囑咐那人休息一晚就離去。下人帶走了跑腿,沈書又告訴鄭奇五,人是從北邊來的。南麵江麵封鎖,有人能從蕪湖過來,那才是奇了怪。索性沈書先擺出光明磊落的架勢,打消鄭奇五的疑慮。
鄭奇五對沈書極為信任,一聽這話,隻以為仍是為都元帥府辦軍備派出去的人來信,反過來給沈書出了幾條主意,叮囑他盡管把鄭家的米鋪當做驛站,不方便到沈家落腳的下屬,都可請他幫忙。
沈書雖沒打算用鄭奇五,到底承情,同鄭奇五吃了三巡茶才回家。
書房裏被陽光烤得暖烘烘的,舒原的字俊秀工整,照例寒暄,接著便說張士誠有意平江,朝廷派去說降的重要官員都已回京,孫捴被強留下來,仍囚於陋室,日子過得甚是淒慘。
沈書揣測舒原字裏行間的意思,似對張士誠此舉十分失望。
又談孫捴此人,特有風骨,饒是每天被人當狗戲耍,不僅挨打,且還受辱,儼然已“不似個人樣”,畢竟不肯投降。
朝廷要張士誠投降,張士誠不降。
張士誠要孫捴投降,孫捴也不降。
逮著機會孫捴便在陋室之中反複大聲吟誦招降諭旨,有時數日才有一頓飯吃,稍微恢複力氣,就要怒罵張士誠是窮凶賊寇。槽牙都被打斷了兩顆,孫捴仍不見服軟。
沈書放下信,歎了口氣,抬頭時,日光傾灑在沈書的眉梢上,散出金色輝芒。沈書抬手於眼上一遮,頓生恍惚之感。
末幾行詢問沈書兄弟二人的近況,這一封書信裏,已不再提及當初從劉家滅門案現場拾到的那枚銀幣。也可能是舒原不方便在信裏寫。另起一頁,是寫給李恕的,沈書揭開第一頁,隻看到抬頭,便另取過信封,將給李恕的這封信單獨封起。
這時,外麵有腳步聲響起,緊跟著沈書便聽見紀逐鳶在叫他的名字。
門被推開。
沈書想了想,招手示意紀逐鳶過來。
“還不去吃飯?”紀逐鳶過來便伸手探了一把沈書的額。
“沒著涼。”沈書哭笑不得,“昨晚就是泡太久,薑湯本也不必喝,弄得我一晚上沒睡好。”
“又不是你一個人沒睡好。”紀逐鳶不悅道,繼而不知道想到什麽,麵孔有點紅,掩飾地問,“什麽事?”
“舒原的信。”沈書讓紀逐鳶看,在他看信時坐到紀逐鳶對麵的椅子上去,說:“你說,能不能勸舒原來朱元璋這邊。”
紀逐鳶半晌不響,看完信才說:“他有這個意思,否則不必打聽你現在的職司,城裏是否需用胥吏書辦一類。”
“那是委屈他。”沈書想了想,“等集慶打下來,倒可以想想辦法,我先給他回一封信,探探他的口風。送信來的人還沒回去,明天走,我現在就寫。”
“寫什麽寫,吃飯,下午的時辰長,你就不餓?”
“也沒怎麽餓……”沈書剛這麽說,肚子就“咕”了一聲。
紀逐鳶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
沈書:“……”
“吃飯吃飯。”紀逐鳶把信壓在書下,從桌後走出,拉沈書起來,手臂幾乎圈著沈書的腰,推他出門。
沈書隻覺不好意思,不住說:“我自己走。”
“你走。”紀逐鳶停下腳步。
沈書怕了紀逐鳶,隻怕他又像昨天那樣突然就生氣,結果看紀逐鳶時,紀逐鳶又滿臉問號。
“你昨天是不是生我氣?”沈書覺得還是應該問清楚。
紀逐鳶皺起眉頭,想了半晌,突然反應過來:“昨天你以為我在生氣?”
“回來路上我說話你都不理我,飯也沒吃兩口。”沈書猶豫道,以前他哥也不是沒有突然不理他過,但他總是討巧賣乖便混過去了。現在倆人既要清清白白相處,往後還有數十載的人生要過,自然得更上心地把紀逐鳶的脾性摸得準確清透。
過日子,總是你想讓我高興,我也想著讓你舒服。
“沒有。”紀逐鳶尷尬地抓了一下耳朵。
“真沒有?”沈書懷疑地看他。
紀逐鳶推著沈書的背,摸他的頭,順勢摸了一下他耳朵,推來搡去地跟他表示親昵,柔聲道:“真的沒有,你這麽乖,我生氣什麽?”
沈書:“……”
“你不信?”紀逐鳶說著便作勢低頭要親沈書的嘴。
沈書遲疑地看了一眼門外沒人,閉上了眼睛。
紀逐鳶愣住了。
一片溫暖的燦金色陽光裏,沈書像是一顆熟透的櫻桃,被風吹得在枝頭輕輕地打顫。他的睫毛烏黑卷翹,虔誠地閉著眼睛,等待紀逐鳶落下來一個吻。
“二位少爺,吃飯了!”
乍然周戌五高聲一叫。
沈書當即回過神來,像隻受了驚的兔子,當即大聲答道:“來了!”
紀逐鳶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沈書的手,把人扯回門裏。
走廊拐角處正往這邊來的周戌五站住了腳,奇怪地皺起眉頭,隻看見小少爺一隻腳在門檻外,一隻手抓著門框,不知道幹什麽,半晌不出門。
周戌五懷疑地回頭看了一眼,擺在院子裏的飯桌,才往書房邁了一步。
陸約抓住周戌五的胳膊,把人扯回廚房。
沈書腿有點軟,在書房裏稍微坐了會,用冷水洗了一把臉,這才讓紀逐鳶牽著走出房門。
他心裏砰砰得厲害,不住側過頭瞟紀逐鳶,紀逐鳶卻很得意地樣子,翹著嘴角。
一頓飯快吃完了,沈書都沒回過神,要不是紀逐鳶提醒他還要寫信,沈書都忘了下午要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