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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門簾突然一打,朱文忠探出半個身子,先看沈書,又對婢女一點頭:“香紅,你到那邊屋裏去吃口茶,我們要談些時候,夫人走時會叫你。”


  吩咐完婢女,朱文忠扯了一下沈書的袖子,低聲說:“舅母要見你,來。”


  隻見李貞倚在一張矮幾上,側身飲茶,馬氏就在榻畔隔了兩步的椅上坐,見了沈書,當即笑著說:“沈書,既有這麽好的事,如何不知會我一聲?”


  馬秀英妝容素簡,髻中不著一物,身上也是灰色夾袍粉綠裙,從頭到腳素到了極致,隻是肚腹微微隆起。


  沈書疑惑地看了一眼朱文忠,朱文忠眼神示意他這件事不要緊私下裏再說。


  於是,沈書便把鄭四有個老叔爺要在和陽城裏開米鋪的事說了,接著又說:“我想他既有門路,能弄來米麵,或許可以走他的路子,弄些糧種。把城外的田地種起來,趕六月播種晚稻,十月可收。”


  婢女上來奉茶,竟又是那個香紅。沈書隻看了一眼,不再理會,茶也沒有端起來喝,繼續說道:“城裏必然是有人留種的,隻怕這樣年月,留也留不住,人且一年都活不下去,便是有,也還要派人去查問。不怕說一句得罪夫人的話,百姓最怕打仗,無論是誰來打,他們都是怕的。”


  馬氏微微一怔,笑了起來:“這是自然。”


  李貞更是感同身受,他是帶朱文忠在戰亂中輾轉流落過的人,便坐直了身,等著聽沈書後麵的話。


  “一旦派人去問糧種,人皆是有私心的,恐會驚擾平民,我估摸著也不能有多少,索性糧種的事情,就從都元帥府出。”沈書說,“另外要讓人丈量了城外可耕種的田地,這事辦起來快,至多是一兩日的功夫。”


  見李貞有話說,沈書便停了下來。


  “都有魚鱗冊在手,叫從前在府衙做事的書辦拿來看便是。”李貞道。


  “江浙地方,多有濫行封賞給蒙古權貴,雖萬裏之遙,卻是旁人的食邑。正是,‘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這魚鱗冊怕也不頂用,不如將可耕之地重新丈量分配,特殊時期,行特定之策。待時局安定後,元帥自然會同先生們商議,定下律法。”這話是委婉地給朱元璋戴了一頂高帽。


  李貞了然。


  沈書看他暫時無話,接著對馬氏說:“府衙內便有不少無事可做的胥吏,進城時下獄的那些也在四月就盤問清楚,陸續都放了出來,還是給他們支應些事情的好。”


  “怎麽呢?”馬秀英饒有興味地問。


  “我爹曾說,坐天下當皇帝的無非就是一件事:防人造反。”沈書想過此話能不能說,與馬秀英數次接觸下來,他知道馬氏是不打緊,隻要不在朱元璋本人麵前說就行。而且這話拂到朱元璋的逆鱗,馬氏和李貞都不會去他麵前觸黴頭,朱文忠壓根就是自己一夥的,要是自己挨處置,他也跑不掉要被罵,自然是不會到處去說。


  “讓農民去守著一年四時種地,讓讀書人去寒窗苦讀科考,讓工匠們一年到頭有做不完的工事,商人重利,隻要有錢可賺,心思都在銅鈿上,就不會亂來。”


  馬秀英常年跟隨朱元璋,她自幼沉醉史書,但無非是要從裏頭讀出做一個婦人的處世之道。嫁與朱元璋之後,無人不稱道她的賢德,然而從來沒人如此正經地跟她理論治天下,她還是頭一次聽到這麽近乎旁門左道的說法。細思之下,話雖糙,道理卻很明白。


  “如今左副元帥不在府中,我聽人說官軍跟小明王那麵打得局麵膠著,咱們和陽才多大塊地方?”沈書比劃了一下巴掌,欣然道,“正是休養生息的好時候。讓弟兄們重操舊業,都去種地,省得成日裏在城中遊手好閑,閑則易生事,總要招貓惹狗。一麵操練,一麵種地,把晚稻弄起來。既能讓城裏都有得吃,也可讓留下來的弟兄們有事做,日子也容易過些。”


  “我聽保兒說,你找的這個人,似乎有門路能弄到糧種?”李貞問,“可有十足的把握?”


  “這要談過才知道。”見李貞似有些失望,沈書道,“他盤下城裏的米鋪也還不算什麽,此人手裏還捏著一間銀器鋪。這是什麽年月?還能做得動金銀器的買賣,如今連米鋪也要做,可是錢糧都抓了,應該會有些門路。就算他辦不成,他還通著城裏商賈們的路子,朋友交朋友,總能找出一個能為和州解去燃眉之急的人。”


  這燃眉之急就是糧食,如果不能自食其力,一旦官兵真的封鎖江麵,早晚也要坐吃山空。原來是元兵圍城,無可奈何,現在圍困已退,必須想辦法屯糧。


  都元帥府裏吃喝暫且不愁,一進城就占了和陽府庫糧倉,加上進城後捎糧,能供應給都元帥府裏的糧食自然是最充足的。大軍已經渡江,現在壓力緩解,正是容易放下警惕的時候。


  這時,朱文忠開口道:“舅舅帶著眾將在前線搏殺,若是我們能把後方打點出些模樣,也能讓舅舅毫無後顧之憂,將軍們也不必擔心家眷在和陽挨餓受凍了。”


  馬秀英和顏悅色地看沈書,她一隻手撫在腹部,眉宇間新添三分柔和。


  沈書原隻覺得馬秀英生得秀麗,如今將要做母親,容貌舉止格外有些不同,臉上不施粉黛,卻健康紅潤。


  “我瞧著小先生似還有話想說,可是有旁的顧慮?”


  好厲害的眼光。沈書心中暗讚,起身,拱手道:“夫人抬舉,晚輩何能與範先生相比,當不得這樣重的托付。”


  “那就還叫你沈書吧。”馬氏人隨和,不以為意。


  “昨日晚輩從軍中打聽得,有江南行台禦史中丞蠻子海牙虎視眈眈,手握一支強悍的水軍,船堅炮利,恐不利於水道暢通。”話至此處,沈書抬眼看馬秀英,見她神色並無意外,顯然是早已知道了。


  李貞忙問:“這蠻子海牙何人?”


  馬秀英端起湯水喝了一口,朝李貞說:“姐夫不知,巢湖水軍來援,險些著了他的道。幸而元璋謀事從不性急,待得梅雨多日,小河汊內漲滿了水,才叫李國勝等人發船從紛亂雜錯的逼仄水道過江來和陽。否則與蠻子海牙所率艨艟撞上,必然不敵。咱們的船運糧運人能行,卻不比官軍的船上裝備火炮,就沒有這個,官軍所用船隻巨大無比,兩船相撞,咱們的船是經不起一撞的,必然要沉水。唯有走那些岔道,元人的船開不過,這才逃過一劫。”


  李貞原不知道有這一節,如今聽到,不住咋舌。


  “夫人是明白人。”沈書道,“從和陽到采石隔著大江,我軍主力真正要攻打的地方,乃是集慶,而要拿下集慶,首先必攻太平。采石不過是踏板,地方甚小,與官軍相比,我軍數量不多,甚至是與小明王,與張士誠、徐壽輝相比,也未成氣候。這也是為何左副元帥思慮再三,仍肯屈居在小明王這樣的小兒之下。”說到這裏就不必再點透了,朱元璋要拉著他‘宋’軍的大旗,至少先少一個敵人,多一個盟友。但實際上劉福通不曾派一兵一卒幫朱元璋守城,朱元璋也未交出任何人馬。接受小明王的委任狀,對於雙方都是短暫結盟,少一個敵人罷了。


  “起義軍居無定所,隨戰事不斷轉移,幹的是抄家滅族的大事,向來是攜妻挈子一起上戰場,此次渡江,左副元帥為讓將領們安心,令家眷都留在和陽,偌大權柄,盡歸夫人。將軍們在前線浴血,夫人何不將和陽城就當做一方水田,精耕細作?左副元帥破釜沉舟,命人將船隻放入江中,是絕了後路,我想,元帥所指,並非太平府這小小地方,當是誌在金陵。一旦露出苗頭來,元帥心中大誌,就盡人皆知了,敵人和阻難將會是今日數倍不止。正因絕了這條後路,要使前線安心,我們後方必須屯糧自守,第一,要守得住,不能叫旁人攻進和陽城,這在城中有可用民兵,需日日操練不可鬆懈;第二,城中尚有不少饑民,要施粥賑濟,要是連和陽小小地方尚且穩不住,就是打下萬裏江山也無用;第三,黎民久經離亂,需緩和軍民關係。”說到此處,沈書笑了一下,“和陽城也不是沒有富戶,若將目光放長遠,夫人可想過,中戶以上人家總是被搶,那咱們的兵於他們而言,算個什麽?”


  馬秀英也笑了:“所以四方有田產的富戶或是有幾個鋪子的商賈,才視紅巾如豺狼。這話不必你說,我不止早有耳聞,早年間我父也稱紅巾是賊寇。”


  馬氏口中說的“父”顯然不是養父郭子興,畢竟郭子興就是“賊寇”一員,而是她親爹。


  “這些富戶,若是都起來反,於元帥是不是一樁大好事?”沈書問道。


  餘人都不說話了,當然是好事,但要讓他們願意解囊,卻不是容易的事情。


  “緩和軍民關係,首先就要不搶平民。而平民又有富戶有窮家,富戶再說,眼下先解決吃不上飯的。要不是世態艱難,誰願意把一家人的性命都懸在險地。造蒙古皇帝的反,乃是為了解萬民於倒懸,而不是讓他們從一個火坑跳進另一個火坑,是謂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孟子之‘道’是仁政也,而今天下之亂,多以為起於黃河泛濫,河工勞苦不堪,河工唱反,從者如雲。其實不然,歸根結底,還是日子過得窮困,以至於賣兒鬻女,無所食,無所穿,無所住。年年江南納糧數第一,卻有‘貧極江南,富誇塞北’。莊戶人一年忙到頭,竟落得自己吃不飽肚子,兒女餓死,如何不反?這世上有百樣人,庶民之反,無非吃穿。”沈書說得渴了,端起茶喝了一口。


  滿室寂靜,沈書反不急著開口了。


  實際上坐在這個屋子裏的,都算不得是真正的窮人,真正的窮人是紀逐鳶那樣兒的,祖上三代沒發過財,家裏又是鹽戶,窮得一年到頭鞋子都沒兩雙換的。像是李貞、馬秀英這樣的,家裏曾也在中戶以上,吃穿不愁,少有真能靜得下來,去想百姓之苦的時候。自己吃飯穿衣尚且顧不上,誰還能去顧別人。


  如今大軍渡江,正是好時候,能在後方休養生息。更重要的是,也是天賜良機,馬秀英今日也在,沈書早知馬氏嫉惡如仇、是非分明,憐他人子女如自己子女。這太半也是久居他人屋簷之下,見過人情冷暖,便更容易說得動她。


  今日這一席話,要是馬氏真正聽了進去,於將來也大有好處。


  反而是李貞先打破局麵,他先看沈書,再看馬氏,話是朝馬氏說:“窮人孩子早當家,日子是苦,卻讓孩子們早些明事理,倒也不壞。”


  “這話一半也是少爺的意思,隻不過經過我的嘴說了出來。”沈書笑道。


  朱文忠哈哈大笑。朱元璋不在,朱文忠的話也多一些,樂嗬嗬地說:“總之就是要讓大家都能吃飽,吃飽之後,能吃好。說白了,也是防著後院起火,城池打下來,還是得有人耕地裁衣,讀書人還得去讀書,買賣也還要做得通,才有源源不斷的錢糧,上下運轉,這磨盤才不會停下來。不過這是長遠之事,先把地耕起來,我們把和陽打點好,也就有了經驗,我總也要長大,不會一直賴在家中混吃混喝。一嘛暫時沒有元兵來攻,可以學駐防工事,要是有人來打,我也披甲上陣,積累經驗,且舅舅也留下來幾個得力的將領,我就在旁邊學著點。”


  李貞有話想說,又憋了回去。


  “其次,若能打下來金陵,那就是另一副局麵,舅舅也需用信得過的人,我可是舅舅的親外甥,豈能給他丟人?”


  馬秀英甚是欣慰,笑道:“也給你未出世的小表弟做個榜樣。”


  馬氏肚裏的還不知道男女,但頭胎得男的願望很是迫切。沈書也不想馬氏勞累,話說得差不多,便跟李貞定下,明日在都元帥府裏整治一桌好酒好菜,若辦得到,便交給鄭四的老叔爺去弄糧種。


  “那我就去知會糧台,撥些人去城外丈量田地,須得統計城中還有多少可用的耕牛,不過料想所剩不多。”這年月裏,人且吃不上東西,何況牲畜,就是有,恐怕也偷偷宰殺了不少,雖有律令不許宰殺耕牛,紅巾占了和陽之後,忙著抵禦官軍,騰不出手來料理農事,近幾個月更窮了,總之還得重新找來裏正,統計耕牛,細細詢問各家各戶的情況。沈書想的,隻是今年和陽城裏不要有人餓死,先解決這一步,糧食進倉,那也出十月了,運氣好的話,也許集慶已經被朱元璋拿下。那就再好不過,能跟紀逐鳶一起過個團圓年,叫人宰一頭豬,吃不上整羊也可多殺幾隻雞,把紀逐鳶要好的兄弟都請到家裏來。


  那才真的叫“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再能點幾串炮仗,驅除這幾年的黴運。入了正月,去近郊的佛寺道觀好好拜拜,從前沈書是不信,如今家裏有個人在戰場上,不信也得信,最好是讓紀逐鳶多戴幾個護身符,總能有一家神仙庇佑。


  主意既定,當即求馬氏寫了手令來,朱文忠叫了隨從一塊去糧台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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