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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初六,是個太陽沒出透的悶天兒,總也比下雨好一點。沈書一早起來精神不濟,衣服都是小廝曲行幫忙穿的。


  一上午鼻涕直流,熬到中午學堂放了,讓朱文忠領著,姚大夫給開了一副藥,說有些風寒,不是大毛病。沈書心說不是大毛病我回家喝點薑湯就好,還給你白賺銀子。


  朱文忠把沈書留下,自己卻被馬氏的貼身丫鬟叫走了。沈書一覺睡到下午,聽朱文忠說太平已經打了下來,聽得他眼睛發直。


  “一日千裏啊?”


  “還算順利,打之前有點小事。將士們想搶了采石磯的金銀用船裝回和陽來,結果我舅令徐達帶人把船全推進江中。”


  沈書端著茶碗,點頭道:“破釜沉舟,是要叫他們沒有退路。”


  “正是,太平路守將大半都跑了,總管靳義殉城,萬戶納哈出帶著一群元人的奴兒狗兒的出降了。打了個大勝仗。”朱文忠眉飛色舞地說。


  軍情上沈書知道的不多,便打算晚上叫王巍清來,看看他能不能帶來一些消息。固然太平路攻了下來,與和陽畢竟隔著大江,江麵甚是寬闊,一眼望不到對岸。元軍多的是艨艟巨艦,要是奪回采石磯,再封鎖江麵,朱元璋又讓人將船全放走了,他手裏沒有水軍,就是要建,也非一日之功。


  這就意味著,兩岸消息恐怕不會再像才渡江時靈通,畢竟當時自己有船,軍隊也還在采石磯這個河岸上。


  但看朱文忠如此高興,沈書陪著打哈哈,沒有把這些顧慮說出口。朱元璋帶著大軍出征,主力都在前線,留在後方的人隻要守好城池,旁的就別想了。要是平地打仗,還有援救之用,現在是連援救也別想了。自然,要送個信什麽的就再也不能搭順風船。沈書想起來穆華林留下的路子,他還不想這麽快就派上用場,隻有走一步看一步。


  沈書心裏總有一種手裏的風箏斷了線的感覺,一整日都有點走神。和陽都元帥府中從未有過如此寧靜,來了之後,沒有一日不是將領們進進出出,便是郭子興在時,他兩個兒子也時時要來打擾。


  如今快到傍晚,學堂的少年們早已歸家,女人們在旁的院落,要縫衣服做鞋子忙活到起燈的時候,沈書從來不去。


  李恕走後,沈書來都元帥府,總是帶陸約。主仆二人也不說話,沈書走在前麵,迎麵險些撞上一名女子,那女子一身素淨,鬢邊顫巍巍地簪一朵白花,與沈書打了個照麵,還沒說什麽,跟著的婢女卻斥道:“見了元帥的五妹妹卻不行禮,你是何人?”


  沈書正要答話。


  女子做了個手勢,示意他不必,似乎沒有精神和力氣說話,帶著婢女走了。


  這麽劈頭蓋臉給人訓斥一句,沈書反而被罵醒了,上了馬車還在想,那個戴白花的是元帥的五妹妹,郭天敘在家排行老二,遇見的女子應該是郭子興的小女兒,郭清月。


  郭清月與幾個哥哥不同,是小張夫人的親生女兒,便是郭子興不在了,隻要張氏與張天祐還在,也還有人照拂。不過在郭子興死後,如此為他傷心憑吊,已經六月還簪戴白花的,也隻有這個小女兒了。


  沈書這麽胡亂想著,回到家中,鄭四早已做了飯,吃完之後,許達帶著父親來拜別,說下午鄭四已帶著去看過,老父親十分滿意。


  橫豎沒事,沈書便叫上林浩,主要是讓林浩趕車,幫許家父子把行李也裝過去。


  鄭四找的房子離沈書住的地方不遠,僅僅隔著兩條街,比起從家到都元帥府,近了不少。宅子不大,看著尚新。


  許達沒什麽精神,沉默著把兩個包袱拿進屋。


  鄭四做事是周到,沈書四處看了看,見屋裏一應過日子需用的家夥事都齊全,廚房簡陋了些,有一個竹木做得櫥櫃。灶台後麵堆柴的地方齊牆滿滿碼著柴薪,這必然是鄭四添的,沒有主人家搬走了還弄這麽多柴放著。沈書又看了一眼,米缸也給裝了半缸,櫥櫃裏有小半缸油,一袋麵。


  許爹跟著沈書轉悠,十分感激,讓沈書進去坐,想叫兒子給沈書弄點水喝。


  “搬家也累人,我扶老爹去歇著。”沈書問了許達,許達在弄他自己的屋子,正合沈書的意思,他便扶許爹進屋,掏出幾塊碎銀子,估摸著也有十餘兩。


  許爹峻拒。


  沈書卻耐著性子同他講說:“我三不五時也不在家,若遇到什麽急事,要用人用東西,總是有幾個錢拿著的好。隻是您收著就好,不必讓許哥兒知道了。”


  許爹有些臉紅,卻知道二兒子的德性,那日許達吃醉酒,第二日一直睡到下午,許爹找人問過了,得知許達腆著臉皮當著沈書朋友的麵,想討個事情做。然而主人家已再三說過不成,這般直接湊上去,到哪都沒有這個做法,實在失禮。當時許爹便想搬出來,好在鄭四房子也找得快。


  現在他也看不出沈書是計較這事情,還是隻是為他老頭子打算,家裏唯有一個老頭,讓人謀財害命的事不少。


  許爹少不得還要為許達辯白一句,朝沈書說:“他做事情是不上道,斷不會圖他老子的錢,要小輩來替老朽操心,實在罪過。隻是這錢太多,這……”


  “這算什麽,老爹寬心住著,和陽城裏太平著,有什麽難事就過來找我,這也不遠,我過幾天再來看您。”沈書不讓許老爹送,出外上車。


  回到家中,王巍清還沒來,沈書便在院子裏給他的菜園子鬆土,原先種的有的泡爛了挖出來丟了,還有些生命力頑強的欣欣向榮,掛了幾個青果子。


  大軍離開之後,每天城裏少了數萬張嘴吃飯,一部分兵馬回守滁州,城中有門路的鋪子又開了張。沈書有時候還真是奇了怪,不知道商賈們都是如何通的路子,仿佛隻要餓不死,他們總能春風吹又生,隻要情況稍好一點,鋪子就又重新開了起來。


  幾個留守元帥府的文官小吏也商量著要弄些種子來,讓住在和陽城裏的人盡量能夠自給自足,這樣便是圍城也不怕沒得吃了。都是窮怕了餓怕了的人,就是府庫還存著幾個月的糧,心裏也不踏實。巢湖水軍帶來的糧,朱元璋並未全帶走,農民軍打仗,俱是一路打一路搶,隻是搶多與搶少,是搶得老百姓沒得吃了,害他人性命解自己之饑,還是搶一半兒留一半兒給人留條活路。


  沈書蹲在地上,拍去手上和衣袍上的泥土,聽見有人開門了,走到外麵去洗手,迎麵上去親自把王巍清帶進書房。


  這日是曲行當值,要伺候一整日,到沈書睡下後才換人。


  等吃飯的時候,沈書先問軍情。王巍清便實話說:“離得近就是江南行台禦史中丞蠻子海牙,他手底下是有一支水軍。”


  這個名字沈書好像聽過,這時聽王巍清提,沈書便想起來了。原先朱文忠提過一下,巢湖水軍上岸,要防備的官軍船隊,便是此人帶著的。既然他官居一省禦史中丞,勢力不小,確實不妙。


  王巍清聽了,說:“不會打過來。”


  “這麽一條江,就是咱們的天然屏障,是不會打過來。但若水上通路被切斷,便是大軍在前線占了地方搶了糧,也無法惠及後方。看來還是要想法子,讓士兵們暫時幫忙種地,才入六月,抓緊弄來種子就還趕得及。”沈書突然想起一個人來,鄭四那個老叔爺,既然是要做米鋪的營生,也許能有路子。


  於是沈書把鄭四也叫來,鄭四一聽,十分驚訝。


  “這是救人的好事,我那叔爺八成願意幹,但少爺出麵也許不大方便。”鄭四道。


  這個沈書也想到了,說:“當然不是我,但幾個有威望的先生都讓左副元帥帶走了,讓朱文忠去也不行。我有一個人。”


  第二天一早,沈書早飯沒吃就先到都元帥府,朱文忠還在睡,一把把沈書扯到榻上,沈書哭笑不得掙紮著要起來,朱文忠就手把人按在榻上,嘀咕道:“起什麽,天還沒亮,昨天練了一下午的騎射,我屁股腰都酸死了,不起來。”


  沈書叫了李垚進來,把朱文忠的被子扔在一邊坐榻上。


  朱文忠手腳縮起來,蜷成一個蝦,這麽湊合睡也不肯起床。沈書隻得上去咯吱他,幸而朱文忠是怕癢的,他要是跟紀逐鳶一樣皮糙肉厚,一時半會沈書還真沒轍了,總不能像對付李恕那樣,把隔了夜的冷茶壺往他肉上冰。終歸還是有些冒犯。


  朱文忠伸著臉,沈書把熱毛巾按在他臉上,邊馬馬虎虎隨手揉搓他的臉,一邊說:“所以要借你爹充充門麵。”


  “我爹也沒個一官半職在身,頂多是胡子比咱們倆多幾根,我們兩個莫非辦不成?”


  沈書把毛巾扔在銅盆裏,婢女端來朱文忠的外袍、腰帶、皮靴、玉佩等物,沈書幫朱文忠扣上銀腰帶,朱文忠坐下去自己穿靴,低頭時聽見沈書說:“你覺得一個耳順之年的老人,能聽你我二人做主,就真去使力氣辦事?”


  “行。”朱文忠跺了跺腳,起身,無奈地看沈書,“我去幫你求我爹,下午你陪我射箭。”


  “怕你,我隨手一拉就能正中靶心。”沈書得意道。


  “……”朱文忠說,“那我下午還是去你家。”


  “不行,你還不抓緊練騎射,現在多吃苦,等上真家夥的時候才能保命。”


  一聽上戰場,朱文忠又興奮起來,殘存的睡意也消弭無蹤。他索性早飯去李貞院裏吃,朱文忠向來獨立,難得向李貞求一件事,且是於民有利的好事,當即答應。


  沈書上完課便先回家一趟,讓鄭四現在便去找他那個老叔爺。沈書在家吃飯,一頓飯還沒吃完的功夫,鄭四就回來了,說老叔爺趕著出門要去船上吃酒,今日約了人談事,但明日晚飯時得空。


  “那你再跑一趟,就說著明日晚上左副元帥的姐夫勞老先生的大駕,到都元帥府裏吃晚飯。”


  鄭四再去,想不到他叔爺竟在等他去回話,隻因也十分好奇,鄭四雖沒有同他說過,終究是族親,也有多嘴地告訴過他,鄭四做事的人家是兩兄弟,給左副元帥的外甥做伴讀。他叔爺以為至多是這個伴讀小子要請自己吃飯,倒沒有想到是左副元帥的姐夫請他到元帥府裏吃飯,便有些躊躇。


  鄭四垂手站在他老叔爺跟前,視線裏是他叔爺在踅來踅去。


  半晌,老叔爺很和氣地問他知不知道叫他去吃飯是為了什麽事兒。


  鄭四確實不大清楚,隻說去了便知。


  老叔爺坐下來,打量鄭四,鄭四便也抬起頭來任憑他看,原先老叔爺急著出門去吃酒,這時似乎又不大急了。


  “小四,你給我交個底,到底請我去吃飯為著什麽事?”老叔爺頓了頓,決定把話說得更明白,稍微放低了些聲音,“可是要我出錢出糧?”


  鄭四這才明白過來他叔爺擔心什麽,連忙再三保證絕對不是。


  老叔爺欣然應允:“好,就去會一會他,明天日落時分,我必登門。”


  這邊家裏,沈書得了信,便回元帥府裏告訴朱文忠,朱文忠索性帶了他一塊去找李貞,誰想到在門外看見馬氏貼身的婢女。


  朱文忠還來不及阻止,婢女便在門簾外麵大聲說了一句:“文忠少爺來了。”


  朱文忠滿臉訕訕,說不得隻有進去給馬秀英行禮,在旁邊站著,而無事沒人來叫,沈書就不方便進去了,在門外站著,也不便去看那婢女,揣起手來轉向廊下。


  婢女卻低聲笑了。


  沈書還是不看她。


  “奴家見過沈公子。”婢女做了個禮。


  聽了這話,沈書不得不看她了。沈書心想,他倆一人站在門的一邊,倒是活像兩尊門神,在這裏鎮守。


  “那日在臨江樓,奴也跟著夫人的。”


  沈書視線一直閃躲,避免直視婢女的臉,聽她一提,才抬起眼看婢女,見到水靈靈的一張標致的鵝蛋臉,生得很不差,再多的念頭沈書也沒有了。他沒這麽近地見過幾個女的,頓時有些緊張,當即想走。


  “姐姐在此等夫人,少爺已進去,我就無事了,我先走了。”


  “別走啊,奴一個人站在這裏,風口上,正是無趣。”婢女小心地瞥了一眼沈書,她眼睛不算很大,但十分靈動,像是潺潺流動的溪水,活得很。說話聲音軟綿綿的,帶著某種懇求,“沈公子且留下來,若是不想同奴說話,不說也行,隻要與奴一起站著,便是。”


  沈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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