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五
次日大清早,有人來拍門,康裏布達耳力極佳,敲門聲一起他便醒來,下地穿好衣服,卻不能出去開門,否則就會有人發現黃老九的院子裏多了個生人。
“來了。”黃老九的聲音汪著一腔收拾不利落的痰音。
康裏布達自門縫中窺見黃老九去開了門,進來一個小吏裝扮的人,穿的是留守司工匠的衣服,拿來一本冊子給他,神色為難地說了好久話。
談話聲音很小,康裏布達漢語不大通,說得太快便有些聽不明白,那人就在門上說話,說完便離開。
黃老九一瘸一拐回到屋簷下。
康裏布達拉開了門出去,一隻眼睛分神盯了眼大門,看見門上上了栓,過去廊下把爐子搬到院中,去搖了半桶水,拿碗舀了衝在藥罐裏,蓋上蓋子,給爐子生火。
“今日有事?”康裏布達坐在爐子邊,問黃老九,老頭脾氣怪,問十句也不見得能答一句,康裏布達嘴上是問,心裏卻也不指望人能答他。
“昨日的事,拖了一日,都是命,拖也無用。”黃老九提筆的架勢很正,康裏布達看著他的側臉,恰好是朝陽透出雲層,金光絢爛時,黃老九臉上的老人斑點被強光暈開,康裏布達看著那額頭和鼻子、嘴角,倏然心裏浮起一絲怪異的感覺。
“火小一些,你想讓老頭子今天喝糊米水?”
康裏布達連忙用鐵蓋將爐子進柴口捂住,把藥罐端開,待爐火弱下去,再將藥罐坐回去。
“那您一會出去嗎?”康裏布達問。
“見不得傷心事,不去,待會有人來拿。”黃老九畫完最後一個圈,擱筆,抬頭看康裏布達,“你在我這呆了快一個月,傷好得差不多就可以滾了。”
康裏布達:“……”
“人能活到我這歲數上不容易,多行善事多積福,難不成安心帶累老頭子?”黃老九收回視線,雲淡風輕地吹幹紙上墨痕,合上冊子。
康裏布達看明白了,是一本名冊,送來是要讓黃老九在上麵勾畫出一些名字,大概還分派了名額。
“這些人要去做什麽?”康裏布達問。
黃老九嘴角噙著嘲諷的冷笑,說:“關你屁事。”他把拐杖夾在腋下,艱難起身,進房內去了。
康裏布達安心蹲在廊下給黃老九煎藥,煎出濃濃一小碗,放在黃老九門前,收拾了老頭兒的衣服和自己的衣服去洗,曬起之後,黃老九的門外擺著空了的髒藥碗,康裏布達拿去洗淨扣在碗架中。
這就無事可做了,康裏布達正尋思是不是換了黑衣出門,瞥一眼院子裏曬的衣服,留守司工匠穿的衣服俱是一樣製式,黃老九年紀大了,身子也佝僂起來,衣袍卻沒有改做,康裏布達替他洗衣服時常發現他的袍子下擺磨損厲害,褲腿和膝蓋更是慘不忍睹。
康裏布達走到整齊的一排衣服下麵,挑揀出一身勉強像樣的,拿進去換了,連腳踝都裸在外麵,簡直慘不忍睹,隻得把襪子紮高一些。他取走了黃老九常戴的裹巾,連頭也包了,在房中等。
不片刻,果如黃老九所說,有人來取名冊,等黃老九再回屋裏,康裏布達開門出去,他熟悉去工房的路,三兩步跟上取走名冊的小吏。
那人突然在康裏布達側前方站住腳。
康裏布達閃身樹後,探頭看見那小吏並未回頭,而是翻開名冊,匆忙一番查看,名冊掉在地上,那人撿起,朝後看了一眼,神色慌張,臉色煞白如喪考妣。他拿好名冊,朝前走了幾步,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再度翻開名冊,從裏頭小心地撕下一頁紙,還不放心,在旁邊宮牆上按住名冊,雙手壓住。
康裏布達看了又看,明白過來,那人撕了名冊上的一頁,擔心撕得不幹淨,正在剔幹淨貼近縫合處的紙。而撕下來的那張紙,那人猶豫半晌不知如何處置,竟折起來帶在身上。
康裏布達看得直想捂額:要是被人發現,就是人贓俱獲,有嘴也不用辯解了。
小吏直起身,帶著冊子拐進右邊的甬道。
康裏布達緊跟上去,耳朵裏依稀聽見一牆之隔的宮外嘈雜人聲漸漸明顯起來,應該是已開早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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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巍清收到沈書的信,第二天晚上便來沈書家裏吃飯,沈書高興得把書一扔就衝了出來,大叫道:“王大哥!”
王巍清眉宇一振,笑道:“小少爺。”
沈書赧顏道:“你也來取笑我,晚飯你是不想吃了。”
“千萬不要,我肚子早餓得咕咕叫了。”王巍清爽朗的笑聲引得許達從屋裏出來,兩人恰好打了個照麵,沈書也沒叫許達一起吃飯,隻是對他一點頭,徑自帶王巍清去自己房間裏說話。
王巍清洗過手,離吃飯還有一會,他看沈書牆上掛了一幅字,誇了一句沈書的字有進益,便問:“剛才那個,不像你家裏使喚的人,是客人?”
沈書突然想起王巍清是沒見過許達的,看樣子高榮珪也沒告訴他,於是一邊讓王巍清吃茶,一邊跟他說了許達也是投過高郵的,原先大家分在一個院子裏,還有緣一個屋。
“後來我們出事,他是證人,因為怕事,我跟我哥被抓了之後,他帶著他爹先跑了。高大哥來探監,我讓他去查問此人,才知道許達已經跑了。不過幸好是他膽小,否則怕是要和劉孫二人一個下場,多連累兩條人命,更不好。”多的沈書就不便說了,以免王巍清問起穆華林的事情。王巍清能過來沈書覺得十分高興,讓鄭四起了兩壇好酒出來。
吃飯時王巍清笑他,如今沒人管,像是要過足癮,打趣沈書,等紀逐鳶回來要告他的狀。
“隻要不吃醉,不誤事就成。”沈書打了個嗝兒,滿臉通紅,眼眸裏盛滿了笑意,俊美難當。
看得王巍清都有些恍神,掩飾地端起酒碗喝了一口。
“想不到王大哥是千杯不醉之身,是我小瞧人了。”說著沈書給王巍清又倒了一碗。
“武宗之勇,好飲酒,三十歲便駕鶴西去。仁宗氣運好,活了三十五,英宗才至及冠,也英年早逝。沈兄弟沒幾年也要及冠了。”王巍清端著酒碗,笑著揶揄沈書。
沈書一愣,這才想起,當日朱文正第一次宴請,答謝他們救下朱文忠,為了不吃朱文正敬的那杯酒,他是滿嘴胡說八道,還一本正經不假辭色念誦了華山老人論燒酒的諸多害處。
沈書嘿嘿地笑,眼底波光蕩漾,意猶未盡地抿著嘴說:“那是跟不想一起吃酒的人吃酒,不醉也醉,說的醉話,蒙他呢。”
王巍清哈哈大笑起來。
“王大哥如今才有幾分意氣了。”沈書不禁感歎。王巍清跟在高榮珪手下,一直難伸大誌,事事處處被壓一頭。在高郵時還好,高榮珪小有勢力,到滁州後一切從頭再來,要是王巍清一直在高榮珪手底下,不知又要熬多少年,斷不會這麽快就統領兵丁五百,領了個左偏管軍的職。
“都是托兄弟們的福,互相幫襯,才有今日,說來我還該敬你一盞。”
沈書陪著一氣喝幹了酒,眼前已有些發花,麵孔與耳朵通紅,他膚色白皙,醉後卻有幾分柔媚情態。
王巍清拿走了沈書的酒碗,沈書還在喊要酒,險些栽在麵前的菜盤子裏,看得王巍清哭笑不得,喚了人來弄碗醒酒湯。
鄭四一見沈書爛醉如泥,駭得腿軟,他是一早就服侍沈書的人,認識王巍清,結結巴巴地說了句:“還望大人不要跟小紀將軍提少爺吃得這麽醉……”
王巍清神智清醒,一聽就明白了,保證不告訴紀逐鳶。
醒酒湯做了來,酒菜已都撤了,沈書仍神誌不清,王巍清隻得耐著性子一勺一勺把醒酒湯喂在沈書的嘴裏。
沈書抱著他一條胳膊不撒手,還恰是拿勺子的手,喂完醒酒湯,弄得兩人一身都是湯水。
“哥,哥……”沈書通紅的臉在王巍清的袖子上蹭。
王巍清極其無奈,隻有跟小廝問路,把沈書抱回到房裏,喚了人來給他擦臉擦腳。
“少爺早吩咐了給大人備一間房,大人隻管去睡,有小廝在門外聽吩咐,您要用水用茶隻管叫我那個弟弟,喚作鄭武的。”鄭四提著燈,到門前,把燈罩去了,蠟燭插在門外牆上燈台裏。
王巍清簡單拾掇了一下,身上有酒味,隻有明日回軍營去換了,讓鄭武把他的衣服拿到外麵撐起來散散味道。
王巍清先一番打量,房間內一應用的都有,就是沒什麽裝飾物件兒。沈書是頂聰明的人,當然知道在這裏住不久,要是什麽時候有個家了,自己也要好好布置一番。王巍清把屋裏陳設都過了眼,他從前的家裏放衣服的櫃子才一個,一家三口過得苦不堪言。
躺到了榻上,王巍清一時半會沒有睡意,摸出隨身的短笛,不是要吹,而是拿在手上把玩。這柄短笛表麵十分光滑,倒不像是竹子做成,而像是什麽玉石,顯然主人摸了太多遍。
短笛上結著一條舊了的墨綠色絡子,王巍清把那個結在手裏捏了一會,把短笛放在枕邊,拿手摸了又摸,不舍地閉眼。眼前不由自主展開一幅春和景明的畫卷,三月三,妻子大著肚子還是去了溪邊,王巍清不讓她下河沾水,後來抱著她到山上賞花,上山下山走了兩個時辰,妻子甚是高興,回家後便把才做好的笛子拿來送他。
他記得她有一張圓圓的臉,門牙生得不大好,所以不大願意笑,就是笑,也不笑開,不是富戶的小姐,卻有大家閨秀的羞怯。
這樣的夢伴著王巍清熬過一個又一個冰冷的夜晚,哪怕隻在寒風凜冽的戰場打個小盹,依靠著夢境,他也覺得自己還能撐得住。總有一天,他能尋到妻兒的下落,再等一等,忍一忍,隻要時局稍安穩一些,他便去打聽。
沈書醒來時不僅頭疼,還想吐,天也已經大亮,遲了上課,索性讓人告假稱病,打算這一天就不去了。
“王大人一早便走了。”鄭四端來早飯,沈書沒有胃口,隻讓做了水飯來吃。
“你同他說讓他過來住沒?”早前沈書怕自己忘了,讓鄭四提醒著,昨日喝得大醉,沈書自然是沒跟王巍清提,好在鄭四記得,早上王巍清吃飯的時候,鄭四問過了。
“說營房沒事就來,要來會讓人提前來說。”鄭四回話。
“那就好。”沈書心情好了點,喝完粥把一碟子鹹菜空口吃了個精光,陸約勸著沒讓他吃茶,沈書自己也知道,宿醉不宜飲茶,隻是每天早上都要喝,突然不讓喝甚是難受。隻得回房讀書,讀到興頭上,把茶癮忘了。
下午坐著犯困,沈書睡了會,起來時朱文忠來了。
一看沈書就沒病,朱文忠鬆了口氣,把帶來的山參交給下人去收好。
沈書嘴角直抽:“我又不是坐月子。”
“誰讓你家小廝,一早來說病了,又吞吞吐吐說不清什麽病,我以為你氣虛,給你帶點藥補補。”
沈書搖頭歎氣:“又有一隻雞要遭殃嘍。”
朱文忠哈哈大笑起來,沈書留他晚上就在自己家吃,把他帶來的參配點棗燉了。眼下城裏豬肉、羊肉不易得,雞倒是家家都有養,雖不說吃不盡,卻比旁的好弄來。
朱文忠把一早先生說的課給沈書先看過,是沈書自己私下讀過的冠義篇,看了一遍夫子講的,沒有不同的點,便放到一邊。
朱文忠又說今日讓做的文章。
沈書扶額:“你是上趕著給我布置課業來了?我都病得下不來地了,求饒我一日罷!”
朱文忠笑了起來:“你洋洋灑灑半個時辰就寫完了,今天早上,有六個人遲到,夫子發了好大火,還留了堂。好不容易不下雨,下午我要練箭,推了師傅來找的你,你要是文章不寫,我怎麽交差?”
“寫。”沈書打了個哈欠,心說你還不如不要來,白搭我一隻雞。
“再有,采石已攻下來了。”
“什麽?!”沈書眨了兩下眼睛,反應過來,當時就跳了起來,赤腳踩在地上,“真的?!整個兒采石磯都拿下了?誰送來的消息?可靠嗎?”
朱文忠笑著看了一眼沈書的腳,讓他坐下。
“我這消息值不值得一鍋湯?”
“值,我讓他們殺兩隻!”
朱文忠大笑。
沈書高聲叫周敦去煮茶,煮好茶。沈書狂跳的心漸漸平複下來,正常了,朝朱文忠說:“你這消息也值一壺好茶,你要吃什麽?我讓鄭四做些吃的來,慢慢說。”
“好茶還不是我送的。”朱文忠道,“別的慢慢說,先說一件事,你哥這次毫發未傷。這個必然得先告訴你,報信的人是你哥的手下,先把大軍的消息報給舅母,專程來找過我。還有一封信,叫給你的,我也帶來了。”朱文忠把信取出放在桌上,調侃道,“你哥居然也會拿筆了,真是稀奇。”
沈書嘿嘿一笑,心道那是我調|教得好。隻是當著朱文忠的麵,不好就看信,還得忍著,盡量不要顯得猴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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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更,補昨天沒更新的,今天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