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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沈書是被敲門聲喚醒,問了聲誰,聽見穆華林的聲音答:“我,師父。”


  沈書被嚇了一跳,第一時間以為自己做夢,接著穆華林又說:“我進來了。”


  “等、等等,我來開門。”沈書連忙扯起睡得淩亂的單衣,下地抓了件外衣披上,前去開門,天才蒙蒙亮,沈書鼻腔中一陣酸痛,急忙側過頭去,好險,差點噴得穆華林一臉的鼻涕。


  沈書咳嗽一聲,喚人來把茶壺拿去添水,還不大清醒,不明所以地看著穆華林。


  “等不到喝茶了,我說完就走,這裏是在和陽城裏幾個可以用的人,你若要送信,托他們想辦法。地點,姓名,接頭的暗號,都在裏頭寫得有。銀子不夠用了也問他們要,可動的是五百兩白銀。城裏若有情況,就是要送信到交火前線,也可以托他們送來。”


  許久不見穆華林,沈書隻覺還有些話想跟穆華林說,一時半會卻也想不出要說什麽,隻得收了穆華林拿來的一個布包,叮囑他小心。


  “康裏布達那頭,我派了人盯,有一個叫兀顏術的金人,一旦有消息,他會遣人送信給你,門上隻說是送羊毛來。”


  “師父。”沈書欲言又止。


  穆華林深邃的眼看了他一會,伸手摸沈書的頭,什麽也沒說。高大魁梧的身影從石頭小路下走出去,很快隱沒在扶疏樹影當中。


  前院有人說話,沈書在門外站了一會,不急著看穆華林交付的東西,隻把布包收到櫃子裏,扔在開春後收拾得整齊的袍服麵兒上,蓋上箱蓋,還上了一把鎖。


  帶著一身清晨的涼意,沈書在榻上翻了兩下,實在睡不著。穆華林來的時候吩咐煮的茶,這時來了,客人已經離開,沈書索性起來,自己喝了三巡。出院子裏,找了一處開闊地,拉開架勢,打了兩套拳。


  天邊棉絮似的雲層逐漸被朝陽破開,打完拳,一身汗,天也大亮了。沈書洗漱完,叫人弄早飯吃,卯時,叫了鄭四來吩咐給許家父子兩個找地方住。


  林浩套車在巷子裏等了沒多一會,沈書便拿著他的書盒子,出來爬上車。


  都元帥府這一日開了正門,沈書還是走他的側門,林浩熟門熟路去卸車。


  一路行來,沈書隻覺得都元帥府裏似乎還和往日一樣,沒見少幾個人。走至廊下,聽見有人潑水的聲音,門裏一個女人砰地一聲把門關上,也不知道是不是看見自己了。沈書忙低頭,快步走過,見到朱文忠一問,才知那是郭天敘的小妾。


  “昨日重新分了院子,住得亂糟糟的,待會我讓李垚陪你四處走走,免得哪日誤打誤撞走錯地方。”朱文忠昨夜睡得晚,才說了一句話,哈欠倒打了四五個。


  沈書陪朱文忠把早飯吃了,夫子已在堂上,去遲囉嗦了幾句。已有十數人坐著,朱文忠與沈書的桌子並排隻隔著一個巴掌,沈書過去坐定,朱文忠輕輕吹了個口哨。


  沈書看他時,冷不丁看見窗戶上一個人影,不等朱文忠說話,眼神示意他看。


  原是朱文忠的爹,李貞從窗下走到門口,伸食指點了點朱文忠,臉上帶著警告的神色,當然意思是你要不好好念書,老子定叫你屁股開花之類。


  朱文忠一臉訕訕,隻得規矩下來。


  搖頭晃腦一早上,夫子收了昨日的功課,抽出三名學生的文章出來念,裏頭當然有沈書,還有一個叫李贇的,另一個不常被點。


  直到放課,朱文忠留沈書就在家裏吃,不吃飯堂,開小灶讓自己院子裏的廚房做兩個菜。


  桌上尚備了一壺酒,兩個葷菜裏就一點兒肉星子,沈書撿著素菜吃,先給朱文忠賠了不是。


  “他啊?”聽了緣由,朱文忠渾不在意,“男兒誌在四方,李兄比你我都年長,成日悶在這裏陪我讀書,也是苦了他。要不是我老子盯著,我也情願去打仗,你哥去了吧?”


  “天不亮就走了。”沈書嚐了一口酒,是糯米酒,並不烈,入口甘醇,且他哥也不在家沒人管,吃完一盞才停下來,喝得臉孔發紅。


  朱文忠笑道:“留在城裏的有個是你熟人,不知道你哥給你說了沒有,王巍清留下來了。”


  “真的?!”


  朱文忠一看沈書反應,就知道紀逐鳶沒來得及跟他說,讓李垚拿來花生分給沈書吃。


  “騙你幹嘛,你要給他帶信現在就寫了來,我吩咐人送去。”


  沈書十分感激,朱文忠看他要起身,一把抓住他的手,示意沈書坐下。


  “不忙,吃了飯再寫,讓王巍清沒事的時候去你那住,省得你無聊。”朱文忠笑著說。


  沈書隻覺得同朱文忠認識的時間不長,但整日相伴,他想什麽許多時候不說朱文忠也知道,倒比跟紀逐鳶還有默契。兩人邊吃酒,邊說話,從都元帥府裏說到巢湖水軍,朱文忠又細細與沈書說今日一早全軍出發何等的威風凜凜,言談間俱是羨慕。


  “你也有領兵那一日,不必急。”沈書還在想別的,紀逐鳶就這麽走了,昨夜話也沒有說完,怎麽自己就那麽扛不住睡意,真要是跟紀逐鳶磨上,沒準兒也能逼得他把話說明白。但那和沈書想要的似乎又不大一樣。


  “正是這麽說,我爹說等我過了十六,就同舅舅提,也該曆練著。”


  “要是能順利打進集慶,就什麽都好說了。”沈書笑道。


  朱文忠笑了起來,端起一盞酒,同時沈書也端起酒來,兩隻酒碗輕輕一碰,各自吃盡。


  下午就有人到沈書家裏,說送羊毛。


  沈書放下筆,奇怪地看來報信的小廝,問他:“長什麽樣?是漢人?”


  “是漢人。”今日聽吩咐伺候筆墨的是孫儉,他麵容清瘦,下巴溜尖,眼珠又圓又黑,帶著一股機靈勁兒。


  “看著像是家裏使喚的人嗎?”如果是家裏使喚人,兀顏術雖是金人,用漢人也沒什麽稀奇。沈書倒是有點想知道他住在哪兒了,進了和陽府,輿圖還是沈書自己丈量畫的,也沒留意到胡人都住在哪,統共隻有十來戶,大部分都很窮,也不見像滁州府裏那樣集中在一起。終究還是和州地方小,不大成氣候,否則朱文正早帶人去查。


  孫儉回說是使喚人的打扮。


  沈書讓他還是把人帶到廳上,先上茶。原不必如此,讓他在門房裏把話留下便是,隻是事情也太巧了,穆華林一早走的時候才剛說兀顏術的人若來稟報康裏布達的消息,便會以此作為接頭暗號。


  巧歸巧,怕並不假,畢竟這暗號古怪,也不易被人猜到。沈書趕緊換了衣服過去,卻見廳上還真堆了一袋子羊毛。


  報信人蹲在地上翻開帶來的袋子,讓沈書看過了他帶來的上好的羊毛。


  沈書麵部抽搐,訕訕道:“辛苦了……”


  “家主人應承的,信守承諾,買賣才做得開。少爺無需客氣,東西送到,小人這就告辭了。”


  沈書:“???”


  不等沈書吩咐人送,那人已經戴好帽子,朝外院走去。


  沈書茶也沒吃上一口,對著地上的麻袋,眉頭動了動,把廳上伺候的孫儉打發了,關上門。沈書走到麻袋旁,袋口的繩子已經被送羊毛來的人扯開了,白花花的羊毛塞了一整袋。沈書把手伸進鬆軟的羊毛裏,羊毛觸感不如兔毛柔順光滑,而是帶著略紮手的粗糙,沈書一把一把將羊毛往外抓,沒抓兩下,手指摸到薄薄一片,他以食中二指拈出那封信,羊毛撒了一地。


  沈書對著信封吹了口氣,把粘在上麵的絨毛和灰塵吹去,皺起了眉。


  ·

  大都。


  傍晚,巨獸將地麵踏出隆隆之聲,站在屋簷下說話的人停了聲音,他裹著一身絢爛的質孫服,拈住唇邊胡髭,側頭朝百步開外四丈高的屋舍瞥了一眼。


  回回官員立刻壓低嗓音,以蒙古語說:“大人放心,看守都是經驗豐富的馴象師,這大家夥隻要以鐵鉤和鞭子挾製,絕不會有危險。”


  “唔,待陛下回京,可賞玩一番。”身著質孫的官員身形不算極高,留了胡髭,不蓄絡腮,在一眾武夫簇擁下,略顯得文氣。他左手青金戒指便有兩枚,右手戴一枚紅寶,腰勒纏金絲羚羊革帶,足踏烏靴白綾襪,身上一件大紅明珠答子服,襯得他膚色愈顯得白,與尋常蒙古莽漢別有不同。


  “再則,有兩架象輿在造,是仿世祖時的形製……”


  烏靴在地上一頓,他右足足尖輕輕抬起,落在地上一點,側身道:“不要兩架,要五架,全部飾以金銀珠寶。工期須抓緊,明年北巡以前,必要能用。人手若不夠,從留守司抽些人來用。”


  此時,象舍中傳出一聲慘叫。


  回回官員嚇得魂不附體,當即下跪。


  “做什麽?”


  “求丞相恕罪。”回回官員嗓音抖得厲害,不敢起身,隻因才說了大話,象舍中卻就傳來明顯有人受傷的痛呼,一腦門的冷汗濡濕他的手背,烏靴鑲嵌珍珠的金邊走進官員的視線中。


  “起來。”


  回回官員忐忑不安地起身,在左丞相哈麻麵前垂手肅立,滿脖子熱汗,渾身僵硬頭也不敢抬。


  哈麻道:“交工之後,若還有傷人之事,本相也保不住你,不僅保不住你,你手下人等,家中父兄,都隻剩一條路可走。”


  “是、是,卑職、卑職定當盡力。”


  “唔,走了。”哈麻撫弄左手腕上的念珠,鑽進車子,靠在馬車裏打盹。身側香風襲人,高麗婢女將熱奶茶注入金碗當中,含了在口,一隻手溫柔地撫上哈麻的肩膀,肥大的裙擺下,秀足輕輕一抬,跨到哈麻腿上,低頭哺了一口香甜的奶茶在哈麻嘴上。


  車裏傳出男女說笑的聲音,銅鈴響過長街。


  屋脊盡處,角獸昂頭冷眼旁觀。


  黑影追出兩條街,看見馬車停在左丞相府邸外,哈麻左擁右抱著從側門入內,幾名侍衛按劍四下巡視。


  留守司一處角落,水聲嘩嘩的響,月下現出康裏布達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身軀,冷水令他渾身皮肉緊繃,皮膚微微泛水光。他用幹布擦幹身體,肩頭上手掌長的刀傷已在收口,看上去仍猙獰得如同凶獸。


  康裏布達係上短打,天氣轉暖,他隻穿著短褲,正要去睡,聽見腳步聲走近,康裏布達閃身到樹後。


  黃老九開門進來,隻有他一個人。


  康裏布達才從樹後走了出來,上去扶他。


  黃老九冷漠地揮開康裏布達的手,瞥他一眼。


  康裏布達心裏一哆嗦,這老頭兒,總是背後生眼睛,輕飄飄的一眼就讓人覺得被他看得透透的。


  “又出去了。”黃老九沙著嗓子,去點燃爐子,把藥罐坐在爐子上,拄著拐起身,入內,再出來時拿了隻牛皮酒囊。


  已經走到臥房門口的康裏布達看見,好心提醒:“吃藥就不要吃酒了。”


  黃老九:“乳臭未幹的小子,什麽也不懂。”


  康裏布達想同他理論幾句,突然覺得不必多管閑事,推開了房門。


  “真要是懂事的,就去拿個碗來,陪老頭喝一碗。”黃老九頭也不回,把酒囊丟在石階上,對著爐子扇風,施施然念道:“黃金酒海贏千石,龍杓梯聲給大筵。殿上千官多取醉,君臣胥樂太平年呐。”


  康裏布達聽不懂,躊躇片刻,還是去拿了碗來。


  待乳白色的馬奶酒注入碗中,康裏布達低頭嗅聞,似乎與喝過的馬奶酒不同,格外香醇,想開口問一問黃老九,卻又不大敢。


  黃老九顯然有心事,一碗接一碗,饒是有再大的一隻酒囊,也經不住他喝。


  酒喝完了喝藥,康裏布達張了張嘴,終究什麽也沒說。


  黃老九喝醉之後,便在石階上坐著,把靴子一甩,靴子直飛出去掛在樹上,他又抓去了頭巾捏在手上,滿嘴胡言亂語,背誦古人的詩。


  康裏布達實在頭疼,算明白為什麽要拉著他一起喝了,並非想讓他嚐嚐好久,不過是為喝醉以後有人把他弄上榻去。


  老滑頭。


  康裏布達把黃老九扛到榻上,扯過被子,老頭兒自己裹了便翻身向裏睡了,嘴裏還在嘀咕:“……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原來是想家了。康裏布達站住了腳,低頭把被子扯過,將黃老九伸在外麵幹瘦的腿蓋好,去打了水,給黃老九擦幹淨臉,尤其是嘴角的藥漬,這才回房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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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更~

  “黃金酒……太平年”引元末詩人張昱《輦下曲》,成詩年份不清楚,詩人1356年後不仕,這首詩可能是後來回憶當年宮廷盛況,也可能是仕途正好的時候寫的見聞,不詳,合意境,引在此處。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杜工部《春望》都背過就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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