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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

  這夜沈書睡得不踏實,在榻上翻來滾去,紀逐鳶被他鬧得睡不著,忍無可忍地伸手把人撈在懷裏,牢牢按住了,沉聲道:“睡覺。”


  沈書察覺好像碰到了什麽,連忙縮手縮腳地翻過身去,背對著紀逐鳶,朝著榻畔挪了挪,貼在他哥身上總覺得哪裏不大對……明明天兒還冷,沈書卻熱得把一隻腳探出被子去涼快。


  “師父說什麽了?你就睡不著。”紀逐鳶問。


  “沒有。”這事沈書不打算告訴紀逐鳶,平白惹他煩心,過幾天紀逐鳶要去軍營,太多私心雜念的影響他打仗。


  紀逐鳶沉默地盯著眼前沈書的後腦勺,沈書的長發披散著,微微泛著光,饒是隔著半個巴掌的距離,皂角的清香也唯恐天下不亂地鑽進他的鼻孔,撩撥紀逐鳶秘而不宣的心思。


  “哥。”沈書突然翻過身來。


  紀逐鳶倒抽了一口氣,一臉受了驚嚇的樣子。


  沈書半張臉挨在枕上,眼睛放光地看著他:“你覺不覺得,這朱元璋是個能成事的。”


  “又在瞎想什麽?”紀逐鳶心情平複下來,不自在地往後挪了挪,讓沈書躺進來些,“輪不到你操心的事,別想太多。”


  沈書渾不在意紀逐鳶潑來的冷水,自顧自地說:“郭公給了朱元璋檄文,任命他做和州的總兵,總領和州事宜,我原以為朱元璋年紀小,郭子興從濠州帶來的人多,不一定重用他,哪怕有滁州的功勞,畢竟論資排輩,總要吃虧。倒是沒想到這次攻打和州,雖是讓張天祐做前鋒,總兵的位子卻是郭子興先就給定了朱元璋的。這對翁婿之間,有意思。”


  紀逐鳶聽得不甚明白,但也不問,若不是沈書跟他說,他聽都懶得聽。照紀逐鳶的意思,叫他上他便上,沒仗給他打,他最好是揣著銀錢帶沈書出去逛逛玩玩,哪兒能把全副心思押在別家稱王稱霸的雄心上,操心不到那兒去。


  沈書猶在小聲念叨:“你想想看,原是張天祐做前鋒,耿再成先是敗退,向朱元璋求援,援兵到時,張天祐已經把也先帖木兒打跑了,按說和州的功勞是他的,兩人在滁州就素有不和,郭公卻叫朱元璋做總兵。而且我聽朱文忠說,那些個老將都不服。還不曉得要怎麽樣。”


  “能怎麽樣?總不能自己人喊打喊殺。”紀逐鳶漫不經心道。


  沈書笑笑:“哥你這一腦子除了殺來殺去的還裝著啥?殺肯定是不殺的,不過也會想方設法給朱元璋使絆子,他年紀太輕,沒法服人。你看著,這幾日城裏安生不下來。”


  紀逐鳶眉毛動了動:“我怎麽覺得,你巴不得他們鬧起來?”


  “誒。”沈書道,“不能這麽說。隻要不是亂打仗,有人不服才要有人站隊,才有咱們這個位置的人效力的機會。”


  紀逐鳶沉默地看了一會沈書。


  “老蠢著也不行,上了這條船,就好好劃。”沈書平靜地看著紀逐鳶,“不管有什麽差事吩咐下來,咱們都給他辦得又快又好,你我二人都尚未成家,沒有家小等飯吃,更沒有嬌滴滴的媳婦日日盼著郎君早歸。正是幹一番事的好時候。”


  神書的話紀逐鳶隻聽了一隻耳朵,提到“成家”,他便有些心不在焉了。


  “哥你說是不是?”沈書興致勃勃的聲音把紀逐鳶拉回來。


  紀逐鳶嗯了聲,道:“你說是就是。”


  “哥,我什麽都不怕,隻有戰場上刀劍無眼,你要自己多當心。”沈書將紀逐鳶的單衣襟口攏在一起,他心中有許多話想說,卻覺過於肉麻,千叮嚀萬囑咐地未免失了少年意氣。


  紀逐鳶握了一下沈書的手,嘴唇在他指節上輕輕一碰,他溫暖的手指裹著沈書的手,低聲說:“這我能不知道?你不好好成個家,沒人陪,哥就是死,也閉不上眼。”


  沈書:……您咋這麽會說話?

  聽了紀逐鳶這幾句,沈書那點愁腸百結立時便被紀逐鳶快刀斬亂麻剁吧剁吧流了一地,翻過身去,被子一蒙,懶得跟紀逐鳶多說地睡了。


  第二天雞叫第一聲,沈書就醒了,起來穿衣穿鞋,尋著昨天那身要穿上,紀逐鳶卻從箱子裏找出一身靛藍的文士袍,靴子也刷得幹幹淨淨,昨夜就已立在牆角,穿上去幹燥暖和。想是昨日紀逐鳶在家無事做時,已經收拾過了,大概是在炭盆邊上烤過,這麽舒舒服服地穿著,沈書高高興興地跺了跺腳,感覺自己人都長高了一截兒。


  “哥你沒事忙就再多睡一會。”沈書正要出門,發現他哥也已經穿戴整齊。


  紀逐鳶道:“我去軍營。”


  “不是過幾天才去?”兩兄弟走到廊下,天空明暗交錯,朝陽未出,空氣寒冷濕潤,屋簷邊緣浸著薄霧,將屋脊氤氳成一片模糊的輪廓。


  “你別管我。”紀逐鳶道。


  沈書一愣,繼而笑了起來:“不管你,長兄如父,該你管著我。”被紀逐鳶古裏古怪地看了一眼,沈書的笑意收斂些許。


  鄭四同周戌五兩個倒是起得早,廚房熱水是現成的,昨晚發的麵已經上了屜。沈書跟紀逐鳶一個去書房,一個在院子裏打拳,李恕進來時,沈書已經又縫了一本紮紮實實的簿子備用。


  桌案上鋪開一張羊皮,沈書推開壓在羊皮上的木尺,於右側落下分率。


  “你這速度真夠快,這麽快點好了?”李恕打著哈欠,把身上皺巴巴的袍子撫平,走到書案前,隻見到沈書麵前的羊皮上已細筆畫出均勻的方格,定了分率,隻待實地丈量。


  “還沒完,得找幾根長繩子,咱們沒幾個人,用繩丈量最為便利。”沈書擱了筆,把墨跡吹幹,先不管羊皮,在桌上晾著。他隨手抄起簿子塞到李恕的懷裏。


  李恕這一夜不知怎麽回事,睡過了覺,反倒眼圈烏青,一臉氣虛體弱,疲憊不堪。


  “行吧。”李恕懶洋洋地跟在沈書後麵,叫上才打完拳一身汗淋淋冒熱氣的紀逐鳶去吃早飯。


  飯後幾人分頭行動,沈書帶著李恕,先去總兵府,找到朱文忠。


  聽了沈書要製圖的想法,朱文忠來了興致,便問:“能不能把全城都畫下來。”


  “能肯定是能,但這事不急,你不是說這幾日間怕還有事吩咐?”沈書喝了口熱茶,朱文忠這裏的茶比家裏的好,沈書隨口讚了一句,朱文忠便叫下人給他裝一筒帶回去。


  “吩咐不到你那兒去。”朱文忠促狹地笑,揣起手,眼神俱是狡黠,“今日一早,舅舅要給他們個下馬威。”


  沈書來了興致,忙問怎麽回事。


  原來昨天下午緊趕慢趕,馬秀英親自盯著,將總兵府三進的院落收拾得妥妥當當。卻還把議事的廳堂中,給眾將準備的公座全都撤了,換成木凳。


  “待會等眾將齊聚議事,就知他們心裏服是不服。我舅會遲一步到場,那些叔伯兄長必要先行入座,隻看他們給舅舅留的是哪一席,就都明白了。”


  “誰想出來的?”沈書道,“雖然比直接拿出檄文令牌壓人來得和緩,但要是他們真不認你舅舅這總兵,那又怎麽辦?”


  “知己知彼,才好對付。要是他們肯從最好,不肯從也有辦法,都是些隻懂衝鋒陷陣的猛將,這和州打是打下來了,還得守,隻是要花些時日。”


  沈書聽這話,大概心裏有數了,打下來和州,除了祖居在此的,多出的空房,衙門口子裏的屯糧屯銀,山頭田地,城中無人經管的鋪麵都要重新分派,打完了仗便要安頓。就不知道眼下朱元璋打算到了哪一步,不過沈書並不操心這個,他知道朱元璋身邊簇擁了一群謀臣,自有人要向他諫言。


  沈書倒關心另一件事,便問朱文忠:“軍隊呢,可要重新分編?”


  “暫且不,等收複了這些老將,兵馬才算是我舅舅的,就是最樂觀,這幾萬人一口也是吃不下。”朱文忠道,“不過眼下剛打跑了元人,首要在城防。”


  “嗯。”沈書點頭。也先帖木兒是跑了,但保不準他還來,就是他不來,和州往南也是勢力雜錯,能打下一座城來算不得什麽功勞,打下來,還要占得住才算真的納入了自己的地盤。


  “你先做你的事,照我的想法,光畫東北方向怎麽行?要畫就把全城都畫下來,你要多少時間?人手呢?”


  “自然多一些人幫忙,測量起來更快,之前的胥吏都怎麽處置的?”沈書想要幾個編過州誌或是縣誌的人幫忙,朱文忠答應下來幫他去問,曾經仕元的官吏全都被押在牢裏,數量本就不多,這些人也不可能就殺了,隻是暫且押著,以免元軍反撲,城中會出奸細。


  沈書想了一想,朝朱文忠道:“能畫圖的我要兩個,旁的不用,吃住你也別管了,都到我那裏去。”


  朱文忠欣然同意,起身出去,再回來的時候交給沈書一個包袱,沈書手一探,是兩個圓筒,想是剛才裝好的茶葉,謝過就走。


  “是錢。”才上馬車,李恕立刻打開包袱看了一眼,登時兩眼放光,其中一個茶筒裏是三錠十兩的銀子,還有些散碎銀塊,塞滿一個茶筒。李恕示意沈書看,眉毛抖了抖:“難怪這麽沉,文忠真是夠意思。”


  沈書讓李恕收好,外頭林浩在趕車,那夜林浩的馬跑了,昨天夜裏林浩帶著這架重新弄到手的馬車過去時,沈書他們已經睡了,周戌五做主把人安排歇下來,今天一早沈書同李恕要出門時,才得知有車駕可用。


  這麽著跟沈書一個院子住的,就有三個聽使喚的,上下一共六張嘴吃飯。沈書突然想到,怪不得他一說要兩個人,朱文忠就出去了,敢情是去取銀子。


  昨日紀逐鳶去找朱文正拿錢,今天自己就又找朱文忠來打秋風。這麽一想,沈書不禁莞爾。


  “給他倆辦事,當然找他倆拿錢,你就別臉皮薄不好意思了。”李恕跟林浩招呼一聲,叫他在家門口停一停。


  二人從總兵府回去,先把錢收好,再要出門前,沈書看見鄭四在院子裏劈柴,問了他一句那柴是從何而來,鄭四答是到市集去買的。院子裏一架板車還沒來得及卸,除了柴薪,竟還買來兩隻活雞,白玉蘿卜一掛八個,纓子係在一起,攢在兩捆柴上,青菜葉子蓬亂地耷拉在車上,另外還買了些許韭黃,嫩白淡黃雜錯,殊為可愛。


  沈書不由駐足,問了一嘴:“今天一早打鳴那隻雞,不是咱們家的?”


  “大概是街上傳來的,活雞可不好買。”鄭四又道,“少爺午飯回來吃嗎?”


  “不,張家的女人做飯,晚上回來。”


  鄭四樂嗬嗬地說:“那晚上燉了老母雞給少爺補補身子。”


  兩隻母雞若有所覺,倏然咯咯噠地叫起來,一隻啄得另一隻不停地哀叫。


  沈書一想雞湯的味兒,頓時有點受不了地連忙把眼睛挪開不看了,出門去上車。


  有事做,辰光容易過。當天近午,朱文忠就從押在牢裏的書吏當中選了兩個出來,叫人帶到沈書那裏報到。


  沈書一一問過,兩個人都是沉默寡言,眼神略有膽怯驚慌,年紀也都不小了。午飯時一夥十數個人圍在一張桌上,張楚勞的老婆做飯鹽味放得淡,沈書不知道是不是現而今時局亂,連鹽也都漲價了,便惦記著還是要找個時間跟紀逐鳶上街轉轉,才知道物價幾何。


  吃飯時沈書有意問了那兩個才放出來的小吏都趕過考沒有,從前都做什麽,家裏幾口人,老婆娶了未,孩子念書了不曾。這麽著一起做事的十幾個人就都互相認識了,說說笑笑之間,也消解了不同陣營之間的敵意。


  真要說起來,造反之前,誰不是大元的子民?

  一連數日,紀逐鳶都是天一黑就去接人,弄得沈書白天做事愈發加快手腳,每日裏才起身,坐在榻畔還在搖頭晃腦閉眼睛,就滿腦子裝滿官司,先把這一日都要幹些什麽在心裏過一遍。


  一是沈書不樂意讓紀逐鳶在旁邊等,二是每回他哥來了,若是在旁邊等,其他人跟他混得熟了,知道沈書是個不容易生氣的性子,總要打趣他。


  那兩個年紀大些的,家中還有人,在和州城中也有地方住,都不好意思到沈書家裏叨擾。沈書便讓鄭四每日將米麵送到這兩家去,其餘人等吃的和工錢不歸沈書管,都從總兵府支。


  這天夜裏沈書同紀逐鳶一個盆裏燙腳,見他小腿上砸傷了一塊,忙問他怎麽回事。


  “白天修葺城防,扛土搬磚,沒留神砸了一下,不妨事。”紀逐鳶讓沈書別亂動,小心栽到洗腳盆裏去。


  “還沒修完?”昨天晚上沈書迷迷糊糊將要入睡時,跟紀逐鳶有一茬沒一茬地說話,聽說是朱元璋吩咐修葺城防,每個將領負責一段。紀逐鳶跟曹震幹,算是朱元璋隊伍裏的人。


  “今天修完了,明天還不知道做什麽。”紀逐鳶卷起袖子,攥緊拳頭,將手肘屈起來,拍了拍上臂給沈書看,“沒白扛。”


  隻見紀逐鳶的整條手臂肌肉結實,輪廓漂亮,皮膚在燈燭下顯得光滑柔韌,頗有男子氣概。


  就是一雙腳還踩在洗腳盆裏,沈書的目光紀逐鳶的手臂,遊移到他的腳上,輕聲道:“哥,你的腳比我的大。”


  “我個子也比你高。”


  “我還會長個。”


  “唔。”紀逐鳶不以為然,腳底踩著沈書的腳,以腳掌摩挲沈書的腳背,替他搓腳。


  沈書白天累得夠嗆,聽見水潑在地上的聲音,沈書已抱著被子犯迷糊了,朦朧中隻覺有人上床來抱著,沈書習慣性側身過去。


  紀逐鳶尷尬地往後挪,仍以一條手臂圈著沈書的肩,低聲問:“睡了?”


  沈書鼻腔裏嗯了聲,也不知道自己是睡著了還是醒著,聽見一句:“朱元璋今日在堂上立了好大的威,令牌檄文都亮了出來。”


  沈書猛然睜眼,眼神現出茫然,好半晌才反應過來紀逐鳶說的什麽,一下子便不困了,忙問他:“怎麽就成了?”


  “不睡了?”紀逐鳶揶揄道。


  “快說快說。”沈書猶是少年心性,拿腳直蹬紀逐鳶的腿,讓他趕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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