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
“這裏也差不多了,要不少爺先回去,剩下的幾家也就隻有最靠南的那一排房子可住人了。不如交給小人,明天一早,再帶少爺過去看看。”張楚勞極有眼力見地說。
橫豎沒有幾個人了,沈書便叫人給紀逐鳶搬板凳過來,有個伶俐的少年人即可便去給紀逐鳶弄來一碗好茶水,請他慢慢吃茶等人。
外頭做事沒什麽好茶葉吃,衝泡出來俱是為著解渴,茶湯淡淡帶點兒微黃顏色,喝上去淡香無味。沈書倒不愁紀逐鳶吃了晚上睡不著覺了,一麵分派人,寫帖子,寫紙片子。
張楚勞與他配合默契,分門別類收在幾個大小各異的方匣子裏,齊齊整整有條有理。
寫好之後另外有人在旁邊發米麵,拳頭大小的一點兒,有的人直接拿衣服便兜著,千恩萬謝地帶著小孩去住處。孩子則步履蹣跚地跟著家裏人,小手緊抓著母親或是爺奶的衣擺,溜圓的眼珠到處看,一臉畏言。
間或沈書抬頭看過來一眼,總是碰上紀逐鳶在看他,沈書忙活著,並不清楚,紀逐鳶的眼神幾乎沒從他身上挪開過,疏淡的眼神裏隱隱藏著一絲驕傲。
不到半個時辰,人群俱已經散去,沈書起身伸了個懶腰,順勢手搭在腰間,咕嚕的一聲。
“少爺快去吃飯吧,小人帶人收拾。”張楚勞請示地問沈書明日大概什麽時辰,什麽地方見。
“大家都先睡個好覺,辰末還是在這裏集合。”沈書抬頭張望,見不遠處有一棵十人合抱的古樹,隨手一指,“就那兒,都吃了早過來,多吃一些。對了,張兄。”
張楚勞連道不敢,讓沈書別這麽叫。
沈書一笑:“怎麽,我還沒做官,你們就幫著我把官架子搭起來了?”
周圍人都在笑,跟沈書處了一整天,大家都知道他說話做事幹脆利索,不過謙不自大,跟人有商有量,哪怕是年紀小點,眾人也是心服口服的。
沈書問過張楚勞媳婦要是能挪得出空,看能不能明天給大家做幾個菜,也不必讓嫂子送過來,到時候使喚個手下過去拿。張楚勞自然答應,還笑說如此他也不必抽那個把時辰專門回家一趟用飯。
事說定,沈書過去想拿過燈籠來,紀逐鳶的手往旁邊一讓,給他右手。
沈書笑牽著他哥,兄弟倆並肩而行,一長一短兩條影子拖在地上,看上去連手臂也挨在一起了。
托朱文忠的福,沈書、紀逐鳶和李恕,分在城南的一間兩進的院子裏,前麵是堂,後麵左右分列的是臥房。
“少爺,這邊,這是書房。”鄭四提燈照給沈書看。
見到房中情形,沈書喜出望外,不禁大聲起來:“還有這麽多書?”
鄭四笑點頭:“從滁州府帶過來的那一箱,林林總總這兩個月裏文忠少爺送的在這,而且這房子,原是一陶姓的歸隱文士住過的,去年秋天舉家北上河南行省投親去,空下來的。園子裏一直有人灑掃,那陶老爺還有一門窮親戚在和州城裏住,房子便托給他們照看。”
提燈一轉,鄭四引著沈書到後院,小聲提醒:“苔痕濕滑,少爺還當心。”
沈書應下來,於微光中看出夾在行道兩側俱是竹影,有點唐竹的樣子。沈書駐足,讓鄭四把燈籠給他用一下,提起燈一照,還真是。沈書放下燈,往竹根上照去,蹲下去摳了點兒土。
鄭四奇道:“少爺看什麽呢?”
“這竹是新栽的,土還鬆,水給多了,明天去找個花匠來照應。”沈書繼續往前走,四處都轉了轉,見院子並不小,還造了一個池子,也算陶家花了心思,在池子內部鑿穿孔隙,連到地底的活水,一直通到另一間院子裏,從造成荷葉形狀的石雕裏湧出,流到一條人造出來的水渠裏。
後院還種了雪鬆、玉蘭、牡丹、杜鵑,圈起來的一片花圃中,過冬的盆栽花種俱已經過修剪,隻等春天重新抽芽,還能再開。屋簷下掛著一個空鳥籠,水池裏的幾尾魚被燈光一照,頓時受驚四散,往假山底部的石隙中鑽,餘下羽毛似的尾巴隨波飄動。
沈書正要問紀逐鳶住哪間,就聽見紀逐鳶的聲音從前麵從前麵傳來,叫過去吃飯了。
整個大宅子裏屋簷下隻有四盞燈,沈書擦幹手上的水,坐到桌邊,招呼周戌五和鄭四也上來吃飯。圓桌很大,圍坐十二個人都不成問題。
“家裏人不多,不必那麽講究。”沈書一看桌上還有蒸魚,覺得稀奇。
李恕一笑,把筷子分給每個人,說:“我回來的路上,幫人寫了副貼門上的對聯,那家人謝我的。”
看來賣點字畫確實也是一門營生,想到自己剛離開元軍營時的打算,沈書一哂。而此刻飯堂裏點了五根蠟燭,照得亮亮堂堂,一桌子熱菜,有魚有肉,肉星子也是肉,沈書心中一熱:日子會越過越好的。
吃過了飯,沈書一頭紮進書房裏,紀逐鳶隨在他身後,走在前麵的沈書到處東看看西摸摸,從書架上取下一部夢溪筆談來,站在書案旁,興致勃勃地翻了一會。
“明日出去轉不成,後日帶你好好在城裏轉轉。”紀逐鳶道,“你想想還有什麽要買,今天白天,朱文忠差人送了一車糧食、菜、肉過來,能對付三五天。”
“後日也未必能轉。”沈書把書合上,小心翼翼地放回架子上,示意紀逐鳶坐,沈書挨在紀逐鳶旁邊的小凳上坐下,耐著性子同紀逐鳶說,“我把路上帶過來的難民安置了,明日帶幾個人,把東北那片,照計裏畫方的辦法,繪製一幅局部輿圖,這事繁瑣,要有人步量,有人矩測,我自己算自己畫。今日我跟張楚勞說過,明天看能不能教會他,少說得有三五日的功夫。而且才打完這一場,城裏也沒什麽好轉的。”
“隻要不打到城裏麵來,市集還是要擺的,就沒有市集,也有小販沿街叫賣,不然大家吃什麽用什麽?”
這沈書倒是沒怎麽注意過,但聽紀逐鳶說,仔細回想了一下好像還真的是這樣,從前濱海亂的時候,隻要是半日不打仗,也還是有行腳的商人挨街賣菜賣炭,畢竟人是每天都得吃喝穿衣。
“而且馬上開春了,得做幾身春衣。你不一起去選選?”紀逐鳶看著沈書,心裏淺淺地撚起了一層膜似的,他看著沈書的麵上多了幾分少年人頭一次能靠自己的本事吃飯了的興奮,眉宇中稚氣褪去,成算使得沈書的眼睛愈發有神。便是老人們常說的:精神頭旺。
沈書一想,衣服還是得做,朱文忠再怎麽樣也算個少爺,跟著的人不能給他丟人。這麽一來,得把李恕也帶上,另外一個問題促使沈書開口:“我們的錢不是給胡人搶走了嗎?”
下一刻,沈書詫道:“你瞞著我藏私房錢了?”
紀逐鳶才含著的一口水噴了出來,咳嗽著擦嘴,臉色微紅:“胡說什麽?我用瞞著你藏嗎,你又不是我媳婦。”
沈書訕訕:“那你上哪兒弄錢?”
“白天我去總兵府了。”紀逐鳶道。
“我也去了,怎麽沒見著你?”
“你什麽時候去的?”
沈書道:“中午啊,還跟朱文忠一起吃的飯。”
“我上午就去過了,找朱文正支了幾個錢,我還見著師父了,打了個照麵,沒說上話。”
沈書本以為自己離開後,紀逐鳶在家裏躺著歇了一天,聽他這麽一說,就想嘮叨幾句,轉念一想,這幾日裏趕路勞累,他哥這麽大人了,能不清楚自己的身體嗎?說多了平白惹他不耐煩,睡前把紀逐鳶按著檢查一下傷處也就是了。
“想什麽?”紀逐鳶眉頭一皺。
“沒,嘿嘿。”沈書替紀逐鳶捏手臂,紀逐鳶順勢把手覆在沈書的手背上,抓了一下他的手,又不著痕跡地立刻鬆開,“我不累,下午沒出去,盯著人把院子收拾出來。陶家的來過,先賃居一年,等年底再看,不知道什麽時候又要出發,買下來不合算。”
沈書欣然點頭:“恐怕一年都住不了。”
“我傷差不多好全了,等這邊安置妥當,就去曹震手底下報到。到時候三五日才回來一次,這幾晚就跟你屋裏對付著住,省得天氣冷,用過的褥子被子不好曬。”
沈書沒想到這麽快,頗有些說不出的意味,但見紀逐鳶似乎沒什麽特別的表示,也不見他哥不舍得,沈書隻好憋著心酸,掩飾地低著頭小聲應和:“是該去軍營了。”
才說完,立刻又抬頭,巴巴兒把紀逐鳶看著:“三五日就回來一次?”
紀逐鳶嘴角微微一牽,笑意令他整張臉都顯得柔和了許多,他摸了摸沈書的頭,輕拍沈書的手背,說:“舍不得哥?”
沈書“呿”了一聲,癟嘴道:“不回來好,省得有人管我。”
紀逐鳶笑著說:“是你老爹叫我管你,不樂意?”
沈書悶頭不說話了。
“不樂意哥也管你一輩子,要掙錢養活你,你以為我願意去軍營一直待著?那些兵丁能有你好欺負?”
沈書:“……”
紀逐鳶大笑起來,沈書許久沒見過他哥這麽開懷,心想由他說吧,過幾天也說不上了,這麽一想,沈書心裏又惆悵起來。
這一天從天還沒亮忙到現在,沈書已經是哈欠連天,要不是周戌五來報,穆華林已經在堂屋等他了,沈書都忘了朱文忠說給他師父捎話叫他晚上過來。
沈書不讓紀逐鳶跟去,吩咐周戌五去準備洗澡水,讓紀逐鳶舒舒服服泡個澡。
“不洗幹淨了,別想上我的床。”沈書丟下這麽一句,趕忙往堂屋去了。從和州過來這一路就沒洗過澡,待會沈書也要洗,隻是他不想讓紀逐鳶聽康裏布達的事,借故把他哥支開。
院子本就不大,沒幾步就到堂屋上,沈書險些認不出穆華林了,他一身棉甲,胳膊腿都粗了兩圈,更顯得整個人魁梧威猛,他雙腿略略分開,踞在案前,手邊是一隻茶碗,盛著清水,熱氣從碗口蜿蜒而上。
穆華林頭略朝沈書這邊側過來,繼而起身,迎著沈書走過來。
“師父!”沈書壓抑著胸腔裏翻騰起來的激動,不過大半個月沒見,再見到穆華林,沈書分明感到心情輕鬆起來。
“長高了。”穆華林低沉的嗓音說,欣慰地端詳沈書模樣,深邃的眼眸裏閃動著一抹精光,“這次沒生病,在滁州養壯了些,我們出發後,天天吃好的吧?”
沈書與穆華林寒暄幾句,發現穆華林把胡子剃幹淨,梳漢人的發式,真要把頭盔戴上,一眼根本看不出是個蒙古人。
一股酸意衝進鼻腔,沈書使捏了一下鼻子,哈欠衝得他眼角發紅,終於沒打出來。
“這麽困,都進城了,也沒好好睡會?”穆華林邊喝水,眼睛從碗沿上方看沈書。
“事情太多了!”沈書抓狂道,“師父,我有要緊事,您那口箱子……”
“嗯?”穆華林鼻腔裏發出聲音,放下碗,正襟危坐起來。
沈書心中一抖,試探地問:“您出發前托給我的那口箱子裏都裝的什麽?”
“鑰匙不是在你那裏,你隨時可以打開看。”穆華林說著,眉毛突然一皺,察覺到什麽,眉心褶皺愈發深刻,遲疑道:“箱子是跟著你的吧?你去取來,打開看就是。”
沈書未動。
穆華林神色一變,語氣冷硬:“箱子丟了?”
“不隻是那口箱子丟了,你們前腳出發,城裏胡人搶劫,家家戶戶稍值錢些的物事都被打劫一空。有人放火燒屋子,大家都顧著逃命,什麽也沒帶地先跑出去。一回頭的功夫,您給我和我哥的錢,還有您那口箱子,全都丟了。”沈書看到穆華林臉色一黑,連忙又說,“但是康裏布達搶走了一樣東西,裝在個四四方方金色的匣子裏,比拳頭要大,我估摸著是一方寶璽,他搶走的箱子裏還有不少錢幣……”沈書再一細看穆華林的表情,隱隱感覺他半喜半憂,與方才有些不同。
“就是那口箱子。”穆華林說,“是康裏布達帶走了?他沒跟你們在一塊?”
“那天晚上城裏全亂了,我們分兩路跑,康裏布達恰好碰上胡人開箱點東西,也是趕了巧,讓他把箱子搶回來了,他還搶了胡人的車駕,應該是趁亂逃出城了。”沈書歎了口氣,“但他走後,也沒有捎信給我們,康裏布達是知道我們來和州的。”
“他不會捎信來。”穆華林斷言道。
“師父……”沈書小聲道。
穆華林了然,擺了擺手:“不怪你,我該直接告訴你裝的什麽,這事你不要管了。”
“那方匣子裝的是什麽?”話一出口,沈書便察覺到久違的殺意,穆華林的眼神也冷下來,雖隻有短短片刻,沈書也出了一背冷汗。穆華林要是動手,他絕無還擊之力,但穆華林隻是端起碗喝了一口水,繼而恢複了平日的沉穩端方。
“你不是已經有猜測了?”穆華林脖子略略朝前,注視著沈書的眼睛。
沈書眉頭微蹙起來,被穆華林看著的短短瞬間,沈書隻覺得心裏任何想法都是藏不住的。
“那怎麽辦?”
穆華林挪開眼,整理鐵甲護腕,嘴唇緊緊抿了起來。良久,他一隻手放在桌上。
沈書第一次這麽近距離看穆華林的手,他手背大半包裹在皮革護甲裏,露出的指節粗壯有力,完全可以作為兵器。穆華林屈起食中二指,在桌上輕敲了一下,長出一口氣,不無擔憂地說:“暫時不能怎麽辦,你聽我的,不管就是。我修書一封送出去,派人沿途打聽,如果不知道康裏布達還有也圖娜這麽個姐姐,那就毫無辦法。既然他跟也圖娜有同一個爹,兒子闖了禍,隻有踢上門去看他爹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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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書:我哥老是借故挨我的手,到底咋回事?
答曰:誰叫你生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