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〇

  康裏布達離開後,沈書連忙找出紙筆,把銀幣正反兩麵都拓下來,他把紙疊成四四方方一小塊,收在行囊裏。之後沈書站起身,四處看了看,將桌邊的凳子搬到櫃子旁,搖搖欲墜地扶著木櫃爬上去。


  “沈書,你在嗎?”


  正在爬櫃子的沈書險些從凳子上摔下來,他想把銀幣藏在屋裏木櫃最高一層放著的被褥夾層中,以免帶出門的時候把銀幣弄丟。


  “沈書?”短暫的停頓後,李恕的聲音再次響起來。


  算了,沈書動作飛快把銀幣仍裝回荷包,係緊棉線,收入懷中。


  “怎麽這麽久才開門?”李恕從打開一線的門縫裏往屋裏張望。


  “我在睡覺。”沈書一手揉眼,說話聲音恰到好處地帶了一絲鼻音,“什麽事?”


  “這麽晚還睡,我剛去看你哥,他叫你過去。”李恕過去把窗戶打開一扇,抱怨道,“白天關什麽窗啊,屋裏這麽暗,別睡了,睡得越久越想睡,我弄了些酒菜,上你哥那屋吃去。”


  沈書把門關好,跟著李恕來到廊廡下,他哥那屋不過幾步路。沈書走了沒幾步便停下來,猶豫地對李恕說:“我哥不能飲酒,我們當他的麵吃吃喝喝,不大好吧?”


  “有什麽不好?誰叫他老欺負我們。”李恕促狹一笑,“趁他身上有傷,生氣也沒法揍人。”


  沈書哭笑不得,嘀咕道:“陪你吃菜行,酒我不喝,我哥也不會準我喝。我哥不好意思揍你,還能不好意思揍我?他一天嘴上要揍我好幾遍。”


  “嗨,誰不知道你哥,又不是真揍你。他舍不得。”李恕大聲地說,“紀兄,是不是?你還能舍得揍沈書啊?”


  紀逐鳶的屋裏窗戶都關得嚴嚴實實,於是苦澀腥臭的藥味更散不出去,他正趴在榻上,腰及以上都隻被單衣裹著。沒有束起的頭發散落在枕上,紀逐鳶一身素白,脫了平日裏慣穿的武袍,氣勢柔和不少。


  “怎麽了?”紀逐鳶朝盯著他看個不停的沈書問。


  “沒、沒怎。”沈書去榻邊坐下,伸手去掀被子,被紀逐鳶一把抓住被角。


  紀逐鳶瞪沈書:“幹什麽?”


  “我就看看。”沈書抓住紀逐鳶的手指,把他的手拿開,小聲說,“又沒有外人,又不是沒看過。”


  “你,先出去。”紀逐鳶朝李恕生硬地說。


  李恕早就待不住了,便說去廚房端酒菜過來,腳底抹油地溜了。


  盆裏炭火燒得通紅,室內本就沒開窗,溫暖宜人。沈書動作極輕地掀開搭在紀逐鳶腰際的被子,隻見到被子裏紀逐鳶也隻是穿了一條襯褲,襯褲的帶子自然是沒係,不過衣服褲子上都沾了不少藥膏。


  “別揭。”紀逐鳶悶悶道,“那個郎中剛來過,重新敷的藥。昨天晚上疼死個人了,我三更天才睡著。”


  沈書心裏揪了一下,呼吸漸漸發燙。


  半晌不聽沈書說話,紀逐鳶扭頭去看,卻見沈書把頭埋著,把被子提起來,連著他的腰蓋到腋下來。


  紀逐鳶連忙阻止道:“熱,不要蓋……”


  “我開會窗。”沈書起身,開窗讓屋裏滯悶的空氣透出去,幾乎在一瞬間,屋外的冷風就闖了進來,將炭火撩得通紅,滋滋做聲。


  “今天都幹什麽了,一整日沒見你,不是說會照看好我,轉頭就跑沒影了。掂量我下不來床沒人能管你是吧?”


  聽著紀逐鳶中氣十足的發火聲,沈書不由得笑了起來。


  “還笑。”紀逐鳶氣哼哼地說。


  “看來郭大夫的藥是好使,不然不能好這麽快。”沈書盤膝坐到紀逐鳶的榻上,挨在他哥身邊,左手拉著右手袖口,用手背貼紀逐鳶的額頭,點頭道,“今日也不發熱了。”


  “再燒就燒傻了。”紀逐鳶一把抓住沈書的手。


  沈書並未掙開,哪怕心中覺得有些怪,繼而沈書皺起眉頭,反抓住了紀逐鳶的手,他看見紀逐鳶拇指及虎口開裂的傷口,嘴角不禁下拉,嘴唇緊緊繃著。


  紀逐鳶看沈書一直不說話,隻是不住摸他的傷口周圍,紀逐鳶安撫道:“又不疼,難過什麽?”


  “沒有。”沈書立刻否認。然而心中某個決定卻愈發堅定起來。


  “今天都做什麽了?”紀逐鳶把沈書的手握著,他的手掌寬大溫暖,能將沈書的手整個包覆起來。


  沈書靜靜地看著他,似乎在想什麽事情。


  “早上高榮珪教了會武功,跟李恕對打完吃早飯,之後就在房裏讀書,下午把朱文忠要的扇麵寫了,叫周戌五送過去。”


  “什麽扇麵?”紀逐鳶問。


  沈書道:“他要送人的,左右過不久我就給他做伴讀去了,要給他寫不少東西。正好我也能把書畫撿起來,技多不壓身,大事要做不成,也能有糊口謀生之計。”


  紀逐鳶笑道:“不會教你流落街頭,你哥我可得朱文正的賞識了……哎喲!”話音未落,紀逐鳶因為屁股挨了沈書不重的一巴掌,誇張大叫,“你個小沒良心的東西,一半軍棍都是替你挨的。”


  “誰讓你要逞能。”沈書既心疼紀逐鳶挨了這頓打,又生氣他一聲不吭扛下這頓打,更明白紀逐鳶如此囂張霸道的脾性,為什麽要低頭送到朱文正麵前去讓他打。


  紀逐鳶痞氣地笑著,手指揉搓沈書柔軟的手背,在他指窩中抵著凸起的關節打圈。


  “朱文忠讓你寫幾張扇麵?”


  “五張。”


  “五張你能寫到現在?就算你睡完午覺起來寫,也足快有兩個時辰了。”


  沈書以為紀逐鳶在跟他閑談,紀逐鳶的語氣聽著也像是東拉西扯閑談,想不到在這等著,沈書有些心虛,不敢看紀逐鳶的眼睛,別扭道:“寫完太困,我又去睡覺了,剛才起來。”


  紀逐鳶沒有表示。


  沈書便道:“不信你待會問李恕,問他來找我的時候我是不是在睡覺?”


  “你可真能睡。”紀逐鳶把眼睛一閉,沒有多說。


  這下沈書心裏鬆了口氣,恰好李恕回來,在外麵拿腳踹門,也不敢太用力。李恕的聲音在門外問:“悄悄話說完了沒有?沒說完我也要進來了!”


  沈書給李恕開了門。


  李恕左右手不空,端著一個盤,裏頭一壺溫著的酒,一大盤過油酥黃豆,另外一碟更慘不忍睹。


  “這就是你的酒菜?黃豆,鹹菜?”


  聽見沈書說話,趴著的紀逐鳶也扭過頭來,朝沈書說:“等過個把月,哥給你捉魚吃。”


  “你還是好好趴著吧!”說完沈書卻把香酥黃豆擺到紀逐鳶榻旁的小桌上,分給紀逐鳶一雙筷子。


  酒是滁州特產的明綠液,乃是以綠豆所釀,滋味清香淡雅,十分順口。


  “我就喝一杯。”話是這麽說,沈書卻沒敢接李恕斟過來的這杯酒,而是把紀逐鳶看著,見紀逐鳶點頭,沈書才雙手把酒杯接過來,嚐了一口,酒味衝進沈書的喉嚨裏,他不僅一聲咳嗽,但立刻把嘴捂住,生怕紀逐鳶就不讓他喝了。


  隻見紀逐鳶眉頭一擰,卻沒說什麽。


  沈書這才放心大膽嚐起來,喝完一杯,得了些許滋味,向李恕又討來一杯,第三杯喝完,沈書已經是滿臉緋紅,紀逐鳶這才伸手按住壺嘴,微不可見地朝李恕搖了搖頭。


  李恕就像是跟紀逐鳶商量好似的,向來聒噪的他也不勸酒,攛掇沈書多吃菜。


  “吃什麽菜……鹹菜……”沈書舌頭都大了,醉意上頭,索性掀開紀逐鳶的被子,挨在他身邊就睡下了。


  “嘖,這酒量也太淺了吧。”李恕眼眶泛著微紅,搖頭歎氣,啜幹杯中酒,筷子夾了好幾次,才順利把一粒黃豆喂到嘴裏。


  紀逐鳶的視線從沈書紅撲撲的臉上移開,示意李恕把沈書的鞋脫了,順便也拿被子把沈書的腳蓋上。


  “下次你再哄他喝酒。”紀逐鳶威脅的話都沒說完,李恕連忙把筷子夾在指間作揖告饒。


  “紀兄,不是我嘴欠,男兒哪有不吃酒的,我看朱文忠很是器重沈書,早晚得練就一番海量。”


  道理紀逐鳶也明白,隻是此時此刻此地,彌漫在紀逐鳶胸臆之中的,乃是一股懶洋洋的暖意。沈書睡得人事不知,紀逐鳶屈起手指,碰了碰沈書紅通通的臉頰,手指皮膚被溫暖的濕潤浸透了一般,連著紀逐鳶的食指也不禁輕顫了一下。


  李恕一人吃酒吃菜,時不時停杯投箸,一時看看火,一時看看窗外,間或歎一口氣,形單影隻地喝他的小酒,吃他的小菜。


  不出李恕意料,紀逐鳶一隻手順著沈書的脖子,探入沈書懷中。


  李恕一邊眉毛揚起,噯出一口氣:“他其實已經知道了。”


  對著旁人,紀逐鳶向來是連個笑容也欠奉,此時臉上的表情,直似別人欠了他八百吊錢。


  紀逐鳶從沈書的懷裏掏出荷包,扯鬆係口的棉線,手指從囊中取出銀幣放在被子上,然而荷包裏還有一物,紀逐鳶摸到是個圓圓的,有點硬的東西,因為沈書把荷包貼身收在懷中,摸出來的這件東西是溫熱的。


  “這是什麽?”李恕不禁糊塗起來,一手遮眼睛,“一塊破石頭?嗯,你弟的愛好還真奇怪。”


  紀逐鳶手指帶著顫抖,把那鴿子蛋大小的石頭放回去,心中嗤笑:一塊破石頭,也值得你當個寶貝。紀逐鳶把荷包放回到沈書的懷裏,銀幣暫且塞到枕頭下麵,且當無事發生過。


  李恕喝幹最後一口酒,雖然沒醉,腦子也有些沉了。但有一件事,他絕對不能說,便是沈書已約著朱文忠後日上街,朱文忠那意思,是要帶沈書去城裏打聽一番,看能不能找到些線索。


  李恕僥幸地想:找著才是有鬼了,索性不用現在告訴紀逐鳶,以免挨揍。


  ·

  又過一日,除了照看紀逐鳶,給他擦身喂飯,沈書把書也搬到紀逐鳶的房間,外麵天冷,他也是沒事。加上滁州城裏近日來一片蕭條,一想到那日同李恕從朱家回來一路所見,沈書便覺心灰意冷不想上街。


  韋斌拜托朱文正府上的管家,給他謀了個弓兵的位子,便在昨天晚上,隻跟高榮珪說了一聲,就去軍營裏住了。高榮珪叫周戌五去朱文正那裏說一聲,丟了一個兄弟,他似乎卻不著急。


  王巍清則幹脆換了文士袍,不知道哪兒買來一捆竹子,在家做笛子。


  這天早上高榮珪沒來,穆華林親自教沈書射箭,弓箭沈書不是沒用過,但都是亂用。穆華林糾正完沈書拉弓的手勢後,沈書這才知道紀逐鳶為什麽手上傷那麽明顯。


  那日在樹林裏與人激戰,紀逐鳶把箭簍一射而空,少也有二三十之數。敵人來得快,紀逐鳶的箭也射得快,握箭的手要將弓弦繃在手指之間,而箭尾置放在食指與拇指圈起的指窩裏,多射幾次,拇指根部便會被箭尾擦出血來。


  “過幾日給你買一枚扳指,要是在大都就好辦了。”穆華林鬆開沈書的手,讓他自己試著不用弓箭多練習姿勢,姿勢熟悉之後再上手。


  “師父,能不能買兩枚?”


  沈書一問,穆華林幾乎立刻就明白過來,但還是問:“給你哥?”


  “嗯,我哥手都破了,但他射箭比我厲害好多。”這種差距並非隻是紀逐鳶比沈書皮的緣故,在元軍的一年多時間裏,要在敢死隊裏保命,沈書都不敢想,這些頂著簡陋盾牌往前衝,被元軍當做炮火使的“活人”,需要憑什麽樣的衝勁和膽氣,才能一身孤勇活下來。


  沈書問過紀逐鳶很多次,紀逐鳶總是能岔開話題,後來沈書也不問了,隻是安安分分在傷兵營待著,盡量多給紀逐鳶留點吃的,一個人的口糧尚且吃不飽,兩個人吃這一口更加吃不飽。


  沈書想讓著紀逐鳶,紀逐鳶也是這樣。


  於是兩個都長得瘦精精的。


  好在現在不用總是算著一口飯食一口水了。這讓沈書也能分出神去想點別的,譬如說,他的銀幣到底上哪兒去了。


  臨近出門時,沈書檢查荷包,發現東西不見了,便倒了一杯冷茶,喝下去。這下沈書的神就完全定下來,他仔細回想了一遍,昨天沒出門,盡是在紀逐鳶的房間裏混著。


  前天因為喝了點酒,在他哥那裏從下午睡到了昨日一早。沈書一下子就明白過來,難怪他哥允許他喝酒,是要在他身上找東西。於藏東西一道,沈書知道紀逐鳶總是把重要的東西放在枕頭下麵,隻是他不知道紀逐鳶也知道自己是要隨身帶著的。


  不過終究還是我魔高一丈啊。沈書得意地想,翻包袱把拓下來那張圖帶在身上,叫上李恕那個輕易就被他哥威逼利誘的軟骨頭,兩人出門去找朱文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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