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半個時辰拳練完,李恕滿臉是汗,雙手撐住膝蓋,幾欲撲倒在地,汗水從額頭流進眼睛裏,李恕連忙舉袖擦幹,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罵了一句髒話。
“沈、沈書,你怎麽回事,走火入魔了啊?!”
高榮珪手中捏著隨手折的一根細小樹枝,啪地抽在李恕背上。
“哎喲!”李恕誇張大叫,轉頭一看是便宜師父,臉上憤怒的紅暈消散,唯有源源不斷的汗水順著臉頰往脖子裏流。
沈書已經回屋。
李恕皺眉打量沈書的背影,不禁犯起嘀咕:“怎麽回事這小子。”
“是你太弱雞了。”高榮珪涼颼颼地說。
李恕憤憤道:“我已經按照你說的練習了,若是我練不好,你不也得負一半責任麽?”
高榮珪挑眉道:“那你便備香案,帶兩掛臘肉,一壇好酒,給你師父我磕幾個頭,待我滿意,便收你為徒,也未為不可。”
李恕連忙擺手:“呿,別得寸進尺啊!”他回過頭,難掩擔憂地看沈書那屋子,卻見沈書連門都關嚴實了,顯然不想被人打擾。
一整個上午沈書都閉門不出,待在房中讀書。他先是打開兩扇窗,在窗下的坐榻上端正坐好,才翻了兩頁,便不耐煩地翻到最後,從最後一頁往前讀去。日未近午,沈書已經在坐榻上側臥、趴著、蹺二郎腿躺著,坐在榻邊,重又盤膝正襟危坐在原處。
午膳之前,周戌五把沈書吩咐的素麵扇帶了回來,陪著穆華林吃完午飯後,沈書午覺也不睡,將扇麵題好,命周戌五送到朱文忠那裏。這下徹徹底底是無事可做了,日昳將盡,暖陽曬在沈書的床上,正說要躺一會,有人敲門來了。
沈書本要裝不在,孰料窗戶上伸進來半截身子,康裏布達笑笑地以一隻手抓著窗欞,朝沈書揚了揚下巴:“小兄弟,開門。”
沈書雖不大樂意,總歸是給他開了門。
“什麽事?”沈書側身讓康裏布達進屋,邊就問。
“沒事就不能過來溜達溜達嗎?”康裏布達每說一句話,就得咳嗽幾聲,臉色也仍顯得虛弱,眉心隱忍地蹙著。
“傷這麽重,就不能消停一些。”沈書心情不好,也不似平日裏總笑吟吟的,耐心欠奉,語氣也說不上和善,“沒茶,隻有水,冷水,沒有熱水,喝嗎?”
“喝。”康裏布達毫不猶豫地點頭。
沈書看了他一會,拿自己沒辦法,板著臉提起茶壺,對康裏布達說:“稍等。”
等到沈書到廚房燒水回來,他煩躁的心情已平複下來,這一日裏都煩得恨不得到院子裏跑圈,書上的字一個也看不進腦子裏去,沈書倒著看了一遍,隨著最後一頁翻完,仍不覺得心裏就平靜了,於是才決定把許給朱文忠的扇麵寫了,往日裏寫字最是能凝神靜氣,今天卻失靈了。
然而燒水這事兒,隻能盯著水泡沸騰起來,百無聊賴之下,又是在廚房坐著,鄭四跟旁邊盯著,沈書總不能搔頭摳腳。聽著火焰細微的聲音,莫名之中,強求不到的寧靜,在沈書自暴自棄的此刻,不期而至了。
回到房中,沈書翻出茶葉來,給康裏布達泡上。接著便是以滾水燙過了杯,將熱茶分給康裏布達。
沈書啜了一口茶,長籲出一口氣,似乎是將心裏那口濁氣給吐了出來。
“看來是心情又好了。”康裏布達放下茶杯,微微露出笑容。
“哎。”沈書不大自在地摸了摸頭,“沒什麽事,說真的,找我什麽事?”
“那日你不是帶了一枚銀幣來找我嗎?後來我朝李恕打聽過這件事。”康裏布達眨了眨眼,“不知道他跟你提過了沒有?”
怎麽康裏布達送上門來問這件事,難不成他改變主意打算說實話了?沈書又想起紀逐鳶曾說過他的表情總是都寫在臉上,便低頭喝了一口茶,再抬頭時,沈書端著一張故作老成的臉,答道:“提過了,怎麽,不能叫我知道?”
康裏布達道:“自然不是,不然我也不會找上門來。那日突然見到族中之物,我太緊張了,是以沒有告訴你全部的實情。”
沈書抱起雙臂,抖腳,斜乜康裏布達:“又打算如實相告了?”
“……沈書,你不大適合做二流子的樣,快、快些把你的腳停了。”
沈書赧顏,不抖腳了,看著康裏布達,索性跟他交底:“你隻要不是要害我師父,你要做什麽,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幹預。你看啊,你這讓仇人追殺,險些丟了一條性命,是不是我,第一時間,什麽也不問地便給你找大夫,忙前忙後,生怕你一命嗚呼。大家都不讚成將你留下,也是我,說服我師父把你留下來,給你一個棲身之所。”
“是,所以我當然不會害你。”見沈書一臉懷疑神色,康裏布達真誠地看著他,說,“當日我把你綁了,有的是機會給你一刀,我沒有,是吧?”
這是事實,那日如果康裏布達要給沈書脖子來一刀,沈書肯定是毫無還手之力的。在自己完全無力還手的時候,康裏布達尚且沒有殺他,這也是沈書對康裏布達那點微薄信任的來源。
“今日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就更不會殺你了。”
沈書不置可否,也沒完全相信。一個人說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會怎麽做。而行事常在人一念之間,沈書從沒有能夠完全認準一個人全部行為的自信。但他想聽聽看康裏布達到底想說什麽,便耐著性子道:“有些道理。”
“不是有些,這就是實情。”康裏布達道,“那枚銀幣你拿在手裏毫無用處,待我養好了傷,我得離開此處,到時候你把銀幣給我,我替你去查這件事,一旦有消息,我便傳書給你,或是直接去找你也行。”
沈書心中警鈴大作。
“你這是什麽表情……”康裏布達失落地說,“我就不值得你信任?”
“你說呢?”沈書道,“我問你的所有事情,你都叫我去問我師父。”
康裏布達一時語塞,解釋道:“這是為你好,知道得越多死得越早。”
“銀幣我不可能給你,既然李恕已經告訴你了,那你應該知道,這件事關乎我、我哥和我師父三個人的性命,我們在高郵城被人陷害,不得不逃走。這枚銀幣是至關重要的線索,有人殺了兩名證人全家滅口,敵人這樣心狠手辣,能把無辜者全部殺死,就有可能會為了某種目的把我們全都殺了。”沈書道,“而這件事,與你沒有關係,你拿去做什麽?證明你是某個貴族的後人嗎?”
康裏布達略一愣怔。
沈書立刻察覺,疑惑地皺起眉頭:“上次你同我說的,不會都是瞎掰吧?”
“沒有!”康裏布達連忙否認。
“那你為什麽方才猶豫了?”沈書不給康裏布達任何找借口的時間,快速問道,“你剛才明顯是忘記上次說過銀幣是你們族中的一種榮譽。”
“我……我受傷啊……”康裏布達一手扶額。
沈書眯起眼:“可我明明記得你受傷的不是頭。”
“我……”
“你再說一句假話,你以後說的話,我一句也不相信了。”沈書道。
康裏布達沉默半晌,歎氣道:“你們現在年輕人都這麽沒有包容心嗎?也不照顧一下奄奄一息的傷患。”
“嗯,你是傷患,但傅大夫說了,你已經完全脫離生命危險,隻要好好養著便是,說不上奄奄一息。你都能從你的房間走到我的房間來,我哥都做不到,你已經不是這家裏最需要人照顧的傷患了。”沈書無情地說。
“你真是一個沒勁的少年。”康裏布達歎息道,“銀幣你真的不給我?”
“除非你有能說服我的理由,否則免談。”沈書睨起眼,提醒康裏布達一個事實,“我們連朋友都算不上。”
“我以為能算……”康裏布達可憐兮兮道,“我都給你看過手相了。”
“我爹娘從小至少找過二十個算命先生給我看相,到現在我一個都不認識。如果你沒有旁的事情……”
“哎,別。”眼見著沈書要趕客,康裏布達連忙抓住他的袖子,長長地歎了口氣,“這枚銀幣屬於我們族裏一個殺手組織,專門收集中原各族的情報,一旦出手,從不殺落單的人,一殺就是一窩。”
“……那叫一家。”
“對,就是這個意思。”
想到老劉、老孫兩家人,連狗都被釘死在樹上,沈書忍不住問:“他們是收錢就肯辦事?”
“對。”康裏布達說,“但要價不菲,不是常人能夠付得起的。”
“什麽意思?”沈書一想,道,“有錢的人往往比我們想象的更加有錢,你說的不是常人是什麽意思?”
“他們要的是印章。”終於,康裏布達說了。
沈書漸漸張大了嘴,閉嘴後他咽了咽唾沫,不太敢相信地問:“是什麽印章?官印?”
“不是!當然是私人印章,你想什麽呢?!”康裏布達哭笑不得,“不識字的韃子比滿地跑的牛羊還多,官員都憑印章確認文書出處。”
“知道,知道。”沈書道,“哈剌哈孫不就是把官員的印章全收了才阻止卜魯罕皇後奪權的嘛。我就是確認一下。私人印章什麽材質都可以,這也不算什麽……貴重之物。”
“這你有所不知,傳聞世祖駕崩後,伯顏封鎖大都,有木華黎族後人向真金妃獻上傳國玉璽,皇位才落到真金太子的後人頭上。然而世祖自有禦印,元人定下江山後,伯顏曾將曆代印璽收繳磨平,分給王公大臣們去刻章,這是有一份賞賜名單,有案可查,這是滅宋不久的事。”
“所以呢?可是我爹說,傳國玉璽那事根本是假的,後唐廢帝李家人抱著那塊玉璽自焚了,早就找不見了。隻是當皇帝的都想證明自己是老天爺所定,才總是杜撰‘受命於天’的故事。”
“燒能把玉璽燒毀?就算燒得不能看了,也還能剩下個什麽吧?”
沈書點頭:“這倒是,所以,你的意思是,這個殺人組織在收集數十年前被伯顏分發到各個家族的玉印,試圖從中找出傳國玉璽?這也太不靠譜了,伯顏不是把曆代的印璽都磨平後才分發出去的嗎?就算私刻印章,也不是當初的傳國玉璽了。”
“那怎麽解釋木華黎家族的後人又向真金妃獻上了傳國玉璽呢?”
康裏布達還真把沈書給問住了,滅宋當然在伯顏奉旨拿著劍在殿上為成宗保駕護航前,上一次傳國玉璽現身是在世祖駕崩後,這兩件事中,必然有一件是假的。
“怎麽就不能都是真的呢?”康裏布達耐著性子朝沈書分說,“要是伯顏並未將所有的印璽都發出去,扣下傳國玉璽,或者木華黎族在戰亂中偶然得到傳國玉璽時,壓根兒沒有上繳,這不就通了嗎。”
“……那這兩家沒有滅族還真是走了狗屎運了。”但確實,這些皇室秘辛,離民間都太遠了,從軍之前,沈書連自己住的小村子都沒離開過。坊間也常偷偷摸摸說些皇室的醜笑話,但那都是誰也不當真的,大都,遠得像是看不見盡頭的大海那一頭的世界。尤其在沈書的祖父去了大都再也沒回來之後,原本並不具體的距離感,也仿佛有了形狀。
沈書突然轉過頭看康裏布達,心中一凜,道:“這個組織在找傳國玉璽?”
“正是。他們隻收金以前的中原印璽,驗明來曆,確認為真品之後,才會任人驅策。”康裏布達小聲說,“我也不全是騙你,這個組織確實是我們族中叛出的那一支建立起來的。”
“那銀幣上麵的畏兀字是寫的什麽,你也知道了?”
“是淨風大光明。”康裏布達道,“這個我以後再慢慢跟你解釋,你把銀幣給我,這件事就交給我了,你打架也打不過我,更不是我們族中的人,僅僅是你這張漢人的臉孔,就足以讓他們警惕你,你還能查到什麽?”
“我要好好想想,你不是還奄奄一息嗎?”
康裏布達被沈書的話噎住了,奄奄一息也是他自己說的。
“你就先回去,我要是決定給你了,我自己會去找你。”說著沈書起身要送客。
康裏布達的視線還在沈書身上掃來掃去,沈書兩手一攤:“你就搜我身也沒用,我沒放在身上,這麽重要的東西當然要藏好。對了你現在可能不太能打得過我,我隻要在你的舊傷上紮一刀,你懂?”
“……沈書,我以為我們是朋友。”康裏布達語氣傷感。
沈書卻完全不為所動,冷道:“現在還不是。”他把康裏布達關在門外,耳朵貼在門上,聽見康裏布達走遠。沈書過去把窗戶都關嚴實了,這才從身上摸出荷包,又從荷包裏摸出銀幣。
重要的東西,當然得隨身攜帶。沈書有些猶豫,康裏布達的話幾乎已經說服了他,如果這件東西會給眾人帶來危險,交給康裏布達去查反而是好事。
可康裏布達的話可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