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想起父親,沈書難以強打起精神,這一天從早到晚沒命地趕路,繃著一口氣,在曹震麵前扳回一城,他兄弟二人將傷兵的性命保住,卻沒能保住溫歆。十一條人命,比起滁州城中的五萬大軍,可謂微不足道。而溫歆隻是第一次上戰場的押糧士兵,死了也便死了,無人號喪。
原本洗完澡出來,沈書心裏仍不大好受,總歸是再難的一天也要過去了。誰想到紀逐鳶讓人橫著抬回來,豁出性命救下十一條人命,帶回來數百斤糧食,戰馬也是極其珍貴的資源,以沈書和紀逐鳶二人之力能做到這樣,要是沒有中伏被敵人毀去那一半糧車,紀逐鳶便是無過反而有功。
真是一筆爛賬。世事沒有如果,這假設並無多大意義。
“伯父伯母不在了,你的家不在了,我的家也一樣。”
寂靜一室當中,紀逐鳶的聲音輕輕響起來,那個短暫瞬間,沈書耳朵聽見紀逐鳶的話,心裏卻沒有立刻明白他話語中更深層的意思。
紀逐鳶的一隻手從被子裏伸出來,伸到沈書腿上,拉了拉沈書的手,眼睛含著溫柔的神色:“我們是家人,同舟共濟,相扶相攜,便是家人。”
“一門之內,即為家。”沈書笑了起來,也把紀逐鳶的手牽在手裏,紀逐鳶的手指比他長,若將二人的腕貼在一處,紀逐鳶的中指便要長出寸許。
紀逐鳶正色側頭望著沈書,道:“咱哥倆都是無家可歸的人,但從帶你離開濱海,你就是我的家。”
沈書心中一動,抿了抿嘴,喃喃道:“我也是。”
紀逐鳶呼吸急促,還有話想說,沈書也正認真地看著他,耐心等他說下去。
這時候鄭四在外拍門,是已經找了大夫來。沈書立刻便下榻去開門,竟是個熟人,康裏布達的傷便是這位傅大夫瞧的。沈書對他的醫術很有信心,笑將大夫迎進門。
給紀逐鳶開藥調膏,傅大夫妙手仁心,沒帶小童過來,外傷的藥配好後,便坐在榻畔親自為紀逐鳶敷上。
鄭四在廊下朝沈書回報:“是公子差人去請的,小的隻是把人引過來,半道就碰上了,傅大夫已歇下了,看在公子的麵上又起床過來,甚是折騰。”
沈書會意,讓鄭四就在門外聽吩咐,自己回房取來半吊錢,待傅大夫看診回去,不算診金,隻當是賠禮酬謝。
傅大夫捋須搖頭,三次推辭,沈書堅持,才收下銅錢不甚在意地擲在藥箱內,吟道:“但願世上人無病,何愁架上藥生塵。”
“先生仁心仁術。”沈書拱手做禮。
傅大夫擺手道:“去看你兄長吧,傷處不可沾水,明日傍晚我再過來換藥。”
沈書再三謝過,邊說話邊送傅大夫出門,見到一架馬車在陋巷裏停著,看來鄭四並非作偽,確實朱文正打了紀逐鳶,又著人去請大夫來。
真是沒事找事。
再回屋裏時,紀逐鳶像已經睡著了,沈書尋思著幹脆收拾自己的鋪蓋卷,另外找一間房住。天氣寒冷,有傷在身的人隻會更怕冷,沈書不想收拾床上平日自己蓋的被子,留給紀逐鳶,若是半夜裏冷,扯過來便有得用。
於是躡手躡腳打開櫃子,尋得幹淨的被褥一套,才將燈吹滅,正說出去。
“去哪兒?”
冷不丁紀逐鳶的聲音突然想起,沈書嚇得沒抓穩被子,鋪蓋一頭掉在地上,他連忙撈起來,拍去灰塵,心裏還砰砰直跳。
沒來由的,沈書覺得慌得很,又想不起來是什麽事心慌。
“你自己睡。”沈書道。
“那我夜裏要喝水怎麽辦?”紀逐鳶耍無賴道。
“鄭四、鄭四給你留門外了,有事你、你就叫他。”沈書說話結巴起來。
“哎,沈書。”
沈書“啊”了一聲。
昏暗的光線裏,紀逐鳶也能看見沈書眼睛的光,不過就一點模糊的影子,到嘴邊的話,紀逐鳶想了下,不說,改口從喉嚨裏憋出一聲隱忍的痛哼:“行,你去吧。”
“哦。”沈書才要出門,聽見紀逐鳶一聲接一聲的痛音,伴隨著痛極了時的吸氣聲。
沈書回頭。
紀逐鳶立刻不出聲了。
沈書要走。
卻又聽見紀逐鳶就像疼得不行,難以忍受地發出痛音。沈書往回走兩步,睜大眼地在床前站住腳,因為吹了燈,看不見紀逐鳶嘴角噙起得逞的笑。
“很疼嗎?”沈書不放心地問。
“不疼,快去睡,明日一早我不叫你,你睡醒再起。”
沈書隻能聽見紀逐鳶平和沉穩的聲音,一聽之下,沈書當即明白:他哥明明就疼得要死要活,怕他擔心,還得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自己也真是的,往日裏隨元軍四處征討常常生病,無論紀逐鳶度過什麽樣九死一生的白晝,夜晚也總會來自己身邊。再說回房去也睡不好,肯定會老是想他哥的傷情。
“哥,你往裏頭挪點,方便嗎?”平日裏這床睡他兩個是沒問題,但紀逐鳶隻能趴著,就比平時占地方。
沈書還在猶豫,紀逐鳶已經伸手來拉他過來。
藥膏味難聞得很,還是睡在平時睡慣的床上,隻是出門四日,沈書的心情卻完全不同了。他心裏擠著許許多多想法,往常都是手腳並用地把紀逐鳶扒著睡,今晚卻不能再這樣,隻得四平八穩地躺著,才一閉眼,紀逐鳶認真的模樣就浮現在沈書的眼前。
“你就是我的家。”
沈書:“……”他呼吸亂了,不知為何心裏跳得厲害。紀逐鳶一直把他視作家人,沈書也是一樣,二人雖沒有親緣,卻在機緣巧合下,一夜之間逃離濱海,從那之後沈書從未離開過紀逐鳶身邊超過一天。這次也是不想跟紀逐鳶分開,沈書才堅持要跟著一起去運糧。
另外一個念頭卻是沈書無論如何按也按不住地冒出來:妻以夫為家,夫以妻為家。
沈書突然睜開了眼。
紀逐鳶本就沒睡著,聽沈書的呼吸聲便知道他沒睡著,還很煩躁。沈書一睜眼,紀逐鳶便察覺了,低聲問他怎麽了?
“……沒、沒有。”沈書煩躁地閉上眼睛,翻了個身,拿背對著紀逐鳶。夜半時又不得不翻過去,時不時拿手摸紀逐鳶的額頭與脖頸,天快亮時,紀逐鳶有些發燒,沈書披了外袍出去找鄭四燒點熱水,想給紀逐鳶擦身,鄭四就睡在隔壁耳房。
想了想,沈書放下手來,自去廚房燒水了。爐上紅炭蓽撥燃燒起來,紅光溫暖沈書的臉,沈書將一把銅爐坐上爐去,便就著這點紅炭烤火,懨懨地打哈欠。
燒得半盆熱水,兌得不燙手之後,沈書端回房中給紀逐鳶擦臉和脖子,紀逐鳶身上擦了藥膏,在被子裏光著,藥膏卻也糊了不少在被子上。驟然見到紀逐鳶背上舊傷,沒太睡醒猶在犯困的沈書鼻腔裏猝不及防地湧起一股酸澀。
“書……”
“哥?”沈書把頭低下去,試探地問,“你醒了?”
紀逐鳶卻隻是把臉埋在枕頭上,拿鼻子蹭枕頭,看得沈書哭笑不得,他何曾見過紀逐鳶這樣迷糊又孩子氣的時候。
把紀逐鳶收拾幹淨了,沈書繼續躺回去睡時,已有些昏昏沉沉,再醒過來,屋子裏竟圍滿了人。
沈書皺眉道:“傅大夫,我不是已經把你送回去了?”
登時有人發笑,沈書說話就覺嗓子眼裏像塞了塊火炭,發出的聲音也是粗噶難聽。
郎中望聞問切一番,出去抓藥。沈書隻覺得頭疼,李恕的臉懟了上來,在榻畔坐下,大著嗓門說:“雪風天,你昨晚上出去吹了風吧?”
沈書把李恕看著便看著,眼神呆滯。
“你們真是兩兄弟,受涼也一起受。”
穆華林從旁道:“紀逐鳶不是受涼。”
“我哥……”沈書想起來了,這才發現床上就躺著自己一個哪裏不對,昨夜兩人分明是一起睡的。
不等沈書問,穆華林道:“早上他發現你發燒了,叫鄭四去找的傅大夫,你是連日奔波,體力沒有得到恢複,昨晚照顧你哥,數次起來,當是受了風,吃點發汗的湯藥便能好。”
沈書心不在焉,問起紀逐鳶。
“他傷處有些不對勁,待會大夫會把藥膏洗淨再看。”
“能好嗎?”一聽這話,沈書就有些著急。
“你忘了康裏布達那個死人了?”高榮珪調侃道,“傅大夫醫術了得,你好好躺著是正經事。另外你那個保兒兄弟可又找你來了,專程親自來邀你過去敘話。”
“你找死了。”康裏布達靠近門邊,本是抱臂靠在櫃上,隻是遠遠看沈書沒事,就打算先回去歇著,聽聞高榮珪的話,說話咬牙切齒起來,恨不得把高榮珪揍一頓。
沈書察覺到二人之間的氛圍有些奇異,李恕扭頭去看他倆,目光也充滿調侃,李恕挪了個位子,離沈書更近一些,伸手摸他的頭。
說來也怪,沈書心中並不排斥李恕的關心,頭卻下意識側過去,沒讓李恕摸到腦門。沈書自己摸了一下,說:“不怎麽燒,師父說的沒錯,是這幾日體力虛耗,我身體沒那麽差,從前是吃不飽,現在已經好多了。”
幾人算是看過了沈書,各自回去,隻有李恕磨蹭到最後。李恕終是沒有同穆華林、高榮珪同生共死過,也無人招呼他。
樂得李恕正好有事想朝沈書說。
“到底什麽事,非得單獨跟我說?”
李恕一驚:“我表現得這麽明顯?”
沈書麵無表情:“臉上寫著——居心叵測。”
李恕:“為了尋你我吃了多大苦頭,這麽說我?”李恕做不來生氣,自打在書院裏見到沈書,他就有一肚子話想纏著沈書說,大概這邊是所謂“投緣”。不過這次是真有正事。
“你說那枚銀幣,我沒帶在身上,好好收著了。”沈書坐起來,李恕立刻將枕頭給立起來,好讓沈書靠著舒服一點。
李恕搓著手,道:“康裏布達找過我,既然他知道了,那肯定你就找過他了。”
沈書睡太久,反應遲鈍地看了一會李恕,這才把前後連起來,道:“找是找過,但他找你做什麽?他問你什麽事了?”
“他問我這枚銀幣是從何而來。”
當日沈書找康裏布達問銀幣的來曆,隻是因為康裏布達背上的狼頭同銀幣上的狼頭明顯一樣,穆華林也說,或許是某種徽記,沈書覺得也許能問出什麽來,結果除了得知這種銀幣早已經不在康裏布達族中流通,來曆十分古老,並沒問出什麽來。
作為交換,康裏布達也問沈書銀幣從何而來,但就問過一句,之後又好像並不那麽在意這枚銀幣是從哪裏找到的,再也沒問過。
可銀幣是李恕私下交到沈書的手裏,沈書還沒同任何人交談過此事。
康裏布達怎麽知道銀幣是從李恕那裏來的?
“你告訴他了?”沈書問。
李恕一邊眉毛揚起,連帶眼睛也瞪大了:“不能告訴他?”
那就是已經說了,沈書思忖片刻,朝李恕解釋:“不是,我隨便問問。他一開始好像是來殺我師父的,最後沒殺,又綁架了我,還讓我給我師父帶話,我們在滁州城裏住著,他似乎也在這附近辦事,受了傷才來投靠我們。”
“這我知道,你哥跟我說過了。”
“我哥為什麽跟你說這些?你自己問的?你為什麽問康裏布達的事……”前後一串,沈書稍稍坐起來,把李恕看著,“你看到康裏布達背上的狼頭了?”
李恕的嘴越張越大,險些把自己的舌頭咬掉:“你怎麽又知道這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