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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屋裏點起三盞燈,將整間屋子照得通亮,紀逐鳶是趴著被人抬回來的,周戌五使了幾個錢,雇得兩個腳夫,把人抬回來便各自散了。


  鄭四請大夫未歸,沈書一看紀逐鳶自腰往下連武袍都是濕的,入內便聞見濃重血氣,知道這是被打得皮開肉綻,恐怕傷得並不輕。當即一股怒氣衝上腦門,沈書從掛在牆上還未來得及整理的行囊中取出短刀,也沒同紀逐鳶說一句話,轉身就要出門。


  “上哪兒去?”


  前腳沈書跨出房門,沒見高榮珪坐在廊下陰影中,突然這一聲讓沈書從狂怒中抽出些神來。


  “找朱文正。”沈書喘息不止。


  房中紀逐鳶已經在叫他的名字,沈書猶豫地回頭看了一眼,並未答應。


  高榮珪抱臂坐在廊下,一隻腳踩在座位上,單手撐膝,斜乜沈書:“找朱文正何事?殺他?”


  沈書不吭聲。但他知道,殺是殺不成的,而且殺了朱文正以後又隻得集體逃離滁州。隻是朱文正把紀逐鳶打成這個樣子,沈書心中憋著一口氣,這口氣激得他眼圈發紅,牙齒緊咬著把高榮珪看著。


  “你師父呢,叫我來看著你不要惹事。”高榮珪起身,“看樣子二少爺不打算惹事了,去照看你哥吧,五十軍棍不是小事,一兩個月都好不全。上藥穿衣洗澡都得有人服侍,他帶你一夜之間逃出家,想必一直都是他護著你,照看你,吃了不少苦頭,是你報答他的時候了。”


  沈書呼吸發燙,高榮珪走了,沈書聽見房裏紀逐鳶在喊他,喊他的聲音卻與平時大不相同。


  紀逐鳶總愛粗聲粗氣,哪怕說的是好話,也讓人感到凶巴巴的。高榮珪說的話一直在沈書耳朵裏回響,確實,從濱海到徐州,輾轉大半個中原,再到高郵、滁州,無論何時何地,紀逐鳶總是擋在他前麵。


  一股難言的酸澀鑽進鼻腔裏。


  “沈書!給你哥倒點水,我要渴死啦!”紀逐鳶扯著嗓門喊。


  沈書當啷一聲把短刀丟在桌上,紀逐鳶扭頭過來看了他一眼,重申了一遍讓沈書給他倒點水。


  等沈書端水過去,紀逐鳶隻喝了兩口。沈書一下便明白,他也不渴,要水喝隻是不讓沈書出去惹事罷了。


  沈書把紀逐鳶才喝過的茶杯端起來,杯底淺淺隻有一口,沈書喝完索性回桌前提起茶壺,就著壺嘴把冷冰冰的水灌進肚子,透心的涼意讓沈書徹底冷靜了下來。沈書轉過臉,便看見紀逐鳶還盯著他,嘴一撇,沈書無奈道:“我不出去,哥你睡會,等大夫來了我叫你。”


  “嗨,睡不著。”紀逐鳶道,“屁股疼得厲害。”


  沈書:“……”他沒好氣地坐到榻邊去,讓紀逐鳶伸手,從右到左,脫了一隻袖子,再連著整片武袍脫下來。出兵時外麵還罩了件號衣,武袍從肩頭到袖口沾了不少敵人的血,整整四日沒有洗過澡,頂多是路過有活水的小溪,隨便洗一下,或是隨處撿雪來擦一擦臉。這一回來,一頓飯的功夫,沈書隻是在浴桶裏打了個瞌睡,他哥就給打殘了。


  “生氣了?”紀逐鳶伸手捏了一下沈書的嘴,“可以拴一頭驢了,咱們還帶了一頭回來,早知道就不上交直接帶回來,反正曹震也不知道。”


  沈書道:“你去找朱文正,為什麽不帶我?”沈書心想,憑著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好歹能讓朱文正講講道理,嘴炮也是炮。


  “帶你去?”紀逐鳶眼神現出好笑,牽扯身上傷口,登時麵部搐了一下,收斂笑意,盡量平緩地同沈書解釋,“真帶了你,現在我們倆就真成難兄難弟了,我一個人挨打,還有你會細心照看我,也能好得快些。要是兩個人都挨打,誰給我端茶倒水擦身換藥?那才真是都得急死。”


  “你帶了我去,未必會挨打。”其實沈書知道,這頓打是逃不過的,違抗軍令,挨打是輕的。戰場上掣肘頗多,自作主張是當兵的大忌,人人一個主意,整支隊伍都會寸步難行。除了韓愈,誰敢大放厥詞說自己帶兵能多多益善,人,是最不好管的,當兵和帶兵是截然不同的兩碼事。


  一個人所處的位置不同,所做的決定也可能會迥異。像曹震丟下重傷員,先行出發,是規避風險的最佳辦法。對他而言完成運糧回城的任務第一,其次才是減少傷亡。


  沈書跪到榻上去,紀逐鳶薄薄一條襯褲上全是鮮紅的血,褲腰往上,腰部也是傷,有的破了,有的則被打得隆起一道紅。


  看著看著,沈書眼睛便紅了,將牙幫死死咬著,再一看紀逐鳶,沈書氣不打一處來,急聲道:“你還笑!”


  紀逐鳶哼哧哼哧地把頭埋在枕頭裏。


  沈書徹底沒脾氣了,朝紀逐鳶問:“疼得厲害嗎?”


  紀逐鳶背對著沈書,每次說話便要抬頭起來,累得慌,索性不回頭了,語氣聽著甚是無所謂:“還行。消氣了?”


  好像無論自己多麽細微的情緒變化,紀逐鳶總能知道。沈書暗暗想,有一個從小陪你一塊長大的人在身邊真可怕,什麽事都瞞不過,無非嘴硬。


  “打了多少軍棍?”


  “沒多少。”


  “到底多少?”


  紀逐鳶朝肩後亮出食中二指。


  沈書在紀逐鳶腰側捏了一把,小心著沒碰他的傷,卻也惡聲惡氣地說:“還撒謊!”


  “你這人!”紀逐鳶扭頭瞪了沈書一眼,抓住他作怪的手,將沈書扯到床頭讓他坐在自己頭旁邊,裝腔作勢地喊冷,反手把被子往上一提,被子與傷口碰到就滿臉變形。


  “等哥哥養好了傷,有你挨揍的時候。就現在我照樣能把你揍趴下信不信?”紀逐鳶道,“打都打完了,讓大夫來瞧便是,問那麽多做什麽?”


  “天天就說,有本事你什麽時候真揍我一頓啊?”沈書不自在道,“你疼我我又不是不知道。”


  紀逐鳶臉上微紅,把頭轉了個方向,不讓沈書看見臉。


  “誰疼你?別自作多情。”紀逐鳶道,“別多想了,違抗軍令,朱文正肯定是會罰。這趟派我出去,也是想看看能不能用我,是我要帶你去,自然有什麽狀況也應當我來擔。便帶的不是你,是李恕同去,這頓棍子我也會一個人去挨。”


  從前紀逐鳶每天就是想著怎麽不被殺死,在元軍當然沒那個機會逢年過節求神拜佛,半步也不能離開軍營。但兩個人一旦有機會晚上一個鋪睡覺,沈書很清楚紀逐鳶才當兵那段時日,每天夜裏都要做噩夢。軍隊裏夜驚的情況不勝枚舉,世祖年間元軍尚且軍容整肅,到這些年,是真不行。


  紀逐鳶被噩夢驚醒倒是不會大呼小叫,僅僅渾身抽搐片刻,醒來時沈書總要摸摸他哥的臉,拍他的肩膀,讓紀逐鳶盡快從夢境裏緩過神。說是敢死隊,兵員卻大部分都是被生拉硬拽來或是走投無路的底層民眾,大家隻想活命,一旦攻城,總是成千上萬的人一起不要命地衝鋒,既無人專門讓敢死隊的鹽丁拉練,主帥更不會為他們排兵布陣。


  說起來,這種隊伍的用法,竟與火炮無異。死了也無人收屍,傷病者也不像旁的正規部隊有人日日清點照應。有時候同營房的人一病就是數十人,拔營時直接就不帶了,若不是紀逐鳶把沈書帶著,像他這樣體弱多病的,早就不知道死哪兒去了。


  “哥。”沈書叫了一聲。


  紀逐鳶肩膀向後動得一下,沒有應聲,意思讓沈書說就是。


  “我以後不會心慈手軟了。”沈書不知道這話是說給紀逐鳶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紀逐鳶翻過身來,看著沈書,道:“明日你就去找朱文忠,跟著他做個伴讀,你不適合殺人。”


  “不殺人,就被人殺。要是我再心狠一些,溫歆就不會死。”沈書道,“他還想為他哥報仇,他哥是被元軍的戰馬踩死的,既然我害死了他,就該替他報仇。”


  紀逐鳶想起身,奈何傷實在疼,而且起來又會弄得到處是血,搞不好大夫一進來以為是凶案現場,掉頭就跑。


  “溫歆會死,是他的命,你不要多想了。”紀逐鳶嘴笨,不會安慰人,但他坦然的表情顯示出,他確實不認為這是值得沈書放在心上的事情。


  沈書心想:他哥才是真正的將才,曹震也很賞識他,假以時日,紀逐鳶一定會成為一把光彩奪目的寶刀。這讓沈書既覺得安慰,也感到緊迫。


  他得做點什麽,才能幫得上紀逐鳶。這趟押運紀逐鳶若是不帶他,恐怕早兩日便跟曹震回來了,不但不會平白無故挨一頓棍子,也許朱文正還有東西甚至是職位獎勵他。


  “叫你不要多想,你反而想得更多。”


  “你怎麽什麽都知道?”沈書忍不住抱怨。


  “你這個表情,沮喪得都快哭了,我又不是瞎的。”紀逐鳶道,“你沒有給我拖後腿,沈書,永遠要做你自己覺得對的事,哪怕隨著你一天一天長大,會有數不清的人教給你為人處世的道理,你也得自己去判斷,做你本心所願。”


  沈書的呼吸急促起來,少頃,恢複平靜。


  “你的嘴總是騙人,你總是覺得我什麽都好,其實我根本不好。你要讓我去打仗,我也根本打不好。”


  “沒有人天生就隻做對的事。”


  紀逐鳶的聲音同沈書印象中的爹重合起來,總感覺他爹也說過一樣的話。


  “這是你爹教我的,從小到大,我犯的錯可比你多多了。”


  沈書心中一動,問:“我爹什麽時候說過,他還說什麽了?”


  “他生病的時候。”紀逐鳶臉上現出追憶,唇角彎了一下,“你應該不記得了,以前同我們住一條街的小乙。”


  沈書有些動容,道:“怎麽不記得,他生下來便異於常人。”


  “是啊,都說他弱智,三魂七魄裏缺了點什麽。那時街上不是有一霸,總帶著他的娃娃兵欺負他。有一天,我趁那個錦衣玉食的孩子王落單,把他堵在巷子裏,請他吃小乙做的一桌好菜。”


  “小乙哪兒會做菜……”沈書啞然,想起來了,那個小乙因為智力與常人不同,沒人跟他玩,爹娘是做陶器的手藝人,耳濡目染,他無事時便歪著頭,嘴角流口水地坐在家裏搓泥巴條玩。


  “我把小乙用泥搓出來的一桌子菜全喂給那個少爺吃了。”現在想起,紀逐鳶露出邪性的笑容。


  沈書略略記起,那時無論寒暑,紀逐鳶幾乎日日都過來找他,唯有一次半個月都沒來。剛開始紀逐鳶不來,沈書被他爹督促著讀書,無暇去想,頂多是夜裏上了榻,想起這檔子事,翌日晨起後,又有新的功課。一來二去竟全沒想起要去探一下紀逐鳶為何不來。


  “你爹來找我爹,我爹那可是下了狠手,打得我躺夠了十天才能下地。好像是第四天上?”紀逐鳶也有些記不清,“唯有你爹說的話我記得很清楚。你爹說,沒有人天生就隻做對的事,人一生的軌跡便是在不斷修正,尋找自己要走的路。幸運一點的人,年少時就能找到自己的路,運氣欠點,及冠以後,有了妻子兒女,多半也能找到使得內心平靜安寧的道路。也有人一生都在尋找,渾渾噩噩,不斷從一條岔路走上另一條岔路,離正道越來越遠。”


  沈書失笑:“確實像我爹說的話。他給你指的正道是什麽?”


  “你爹你還不知道……”紀逐鳶尷尬地抓了抓脖子,板起臉學沈書他爹板正嚴肅的表情,“還想不想考功名了?父母送你們來,是費了多大的苦心,百善孝為先,讀書是教你們明事理,懂做人,如此無論將來你們做什麽,心中自有一盞明燈,不會墮入迷障。”


  沈書笑得打跌,緩過氣時又愣怔起來。他有些想爹了,現在有時沈書也會覺得當年爹是讀書讀得有些迂腐了,爹的鬱鬱而終與不得誌有分不開的聯係。正因為如此,沈書不想隻會讀經,平日裏讀雜書總是挨他娘數落,相比之下,沈書的爹對學生比對兒子嚴格。


  念學時每日裏午後沈爹要小憩片刻,於是沈書也跟著睡個覺。其實都躲在被裏翻閑書,譬如說前朝筆記,誌怪雜談,天文醫理,讀得散碎。部分是沈家的藏書,餘下便是托紀逐鳶的福,常常拿著自己不多的那幾個搬扛出來的苦力錢給他帶書齋的本,就是千萬不能叫親娘瞧見,否則告到沈父跟前,父親不忍責罰,於是父子二人一起在院子裏罰跪。


  是以讀到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的事兒,年幼的沈書簡直無比慶幸還有個同甘共苦的爹,否則子不學,他娘就要燒閑書了。


  沈家的書塾一早要叫學生默誦,這時爹便不盯著學生,而是回書房裏寫旁人托的扇子或是壽屏,借以換幾個酒錢。實在無事便回房寫字,沈書一度甚是疑惑,夫子不把學生盯著,如何養規矩。稍年長些,書讀得多了,沈書才明白他爹是為了讓學生懂得慎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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