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四更時分,天上飄起小雨,行得數十米後,雨勢漸大。
士兵們從行囊中取出蓑衣,將扣在背上的竹笠拉起來避雨,驢車前進的速度不得不放慢,否則行車的逆風會從寬大帽簷下將竹笠吹起,便是有係帶,也會形成不小的阻力。
迫於雨勢,領頭人派出一人搜尋附近是否有地方能夠躲避,幸而所經過的地段遍是矮坡,探哨找到一處背風的石洞。在雨停之前,車隊偏離道路,人員躲進石洞裏休息,空氣與地麵十分潮濕,好在洞內空間不小,離洞口越遠,空氣越是寒冷,但再往裏走,卻又積了一片方圓數米的水窪。於是眾人在地麵遍尋幹燥之處,有人點燃火折往地麵一照,發現散落著不少幹草,還有冷灰的痕跡。
“看來有人在這裏躲避過。”沈書對著冰冷的手嗬出一口氣,招呼溫歆同他一起,將幹草歸攏,生起一堆火來。
紀逐鳶怕沈書冷,從包袱裏翻找出老薑,拋在溫歆的小鍋裏,煮好以後,圍坐在一起的諸人分著喝了,驟雨初歇,眾人又各自上路。
“你哥為人真周到啊。”這次溫歆是徹底羨慕了。別說他哥已經死了,就是在的時候也是一門缺心眼。溫歆問過沈書他哥叫什麽名字。
沈書一手在麵前搖,眉毛糾結地皺起:“別了,雖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你總不成挖一籮筐老薑來還他。也不是你問他要的,不必報答了。”
“不是。”溫歆局促地說,抿了抿嘴,朝紀逐鳶的背影看了一眼,不跟沈書多說,回去自己車上了。
裝鹽的麻袋是特製的,內層乃是一層厚厚的油紙,遇水不破,長途運輸難免可能受潮,準備的功夫在裝車之前就已都做足。就如管押運的士兵大部分如張世,隻負責押運,隻在兵力不足時,才編入野戰軍。而在無仗可打時,便拆派出一部分士兵支援運輸。總體而言,朱文正手下的部隊還是很靈活。
人手不足以分工細化時,就需要靈活機動。
天快亮時,車隊被下令停在官道旁的一片泥濘的稻田裏,秋季豐收過的田地部分殘留著積雪的痕跡。
沈書看見十數人集合起來,其中包括紀逐鳶,眾人紛紛從包袱中取出兵器,各自把包袱交給同伴保管。
沈書莫名其妙地接過紀逐鳶的行囊,沒讓紀逐鳶走脫,沈書一骨碌從地上翻身起來,抓住紀逐鳶的武袍窄袖,硬是把他拉到一旁樹下去說話。
有人在叫紀逐鳶的名字。
紀逐鳶正要說話,冷不防沈書拿手肘捅了他一下,紀逐鳶隻得擠出一句:“等會我!”
“你們要去偷襲?”
“你不是看出來了?”紀逐鳶一早就沒打算給沈書說,以免他這也要跟著去。
果不其然,沈書下一句便是:“我要去。”
“你去什麽?”紀逐鳶把眼睛一瞪。
“別瞪了,再瞪也就那麽小。”沈書向自己腰間摸到單刀,他懷裏還揣著那把短刀,掖在掌中朝紀逐鳶露了一下刀柄,“你帶我去。”
“不行,人都定好了,就是我們十二個,我們一早就商量過如何攻防,你現在要加入也來不及了。”紀逐鳶摸了摸沈書的臉,哄道,“下次,下次帶你一起。”
沈書還要說什麽,紀逐鳶又捏了一下他的耳朵,沈書不高興地推開紀逐鳶的手,“我不是小孩子了。”
“好好,不是。”紀逐鳶抬頭看了一眼,領頭的一直在往這邊看,神色不悅。紀逐鳶雙手按著沈書的肩膀,緊緊看著他的眼睛:“你們等在這裏,也很重要,他們會派出一部分人運糧過來,要拖住這幾十個人別讓他們那麽快回去。”
“你們要搶對方的糧嗎?”
“能者得之。”紀逐鳶道,“他們的糧食也是從別人手裏搶的,最終都是從普通農戶手裏搶來的,我們要把這些糧用到該用的地方去。”
“你去吧。”
紀逐鳶有些意外沈書沒有再多說,拇指在沈書耳廓上輕輕刮了一下,道:“我們很快就回來,保護好你的小兄弟。”
沈書垂著頭,沒有答話,紀逐鳶不能再呆,轉身去與那十一個人會合。
距離稻田不遠處有水流聲,沈書在營地坐得片刻,知道紀逐鳶這才離開沒多一會,在敢死隊時,每次元軍攻城,沈書也坐立難安。但與這次不同,元軍都是大軍壓境,敢死隊隻要在攻城的時候短線衝擊,哪怕沈書是躺在傷兵營裏,他也知道紀逐鳶就在不遠處,跟大隊人馬在一起襲擊城池。
而這一次,沈書幾乎坐也坐不住,這是全然陌生的環境,他不知道紀逐鳶跟什麽人一起去偷襲,也不像在高郵城那次大家都在一起。沈書跟領頭的說了一聲,去溪邊洗臉。
朝陽升起,萬鳥出林,金光鋪開在粼粼的水麵上,清風徐來,山林中隻餘下鬆柏和苔蘚植物仍保留著綠意。
沈書深深吸了一口氣,沁涼的空氣穿入肺中,徹夜未睡,骨頭仿佛被膠粘住了。沈書伸了個懶腰,正要對著青山綠水放聲長嘯。
“沈書!”
沈書腳下一滑,雙臂在半空急速劃動,幸而身後伸來一隻手抓住他一條胳膊。
“謝謝啊。”沈書沒好氣地說,來人是溫歆,黝黑的臉上露出憨厚的笑。
“嚇著你了,對、對不住。”
溫歆道了歉,沈書反而不好說什麽,溫歆也來洗臉,把水捧到臉上,凍得渾身一凜,接連打了三個噴嚏,鼻涕水流到下巴去,隻得又洗了一把臉。
“嗷嗚——!”溫歆伸長短短的脖子,對著長空呼嘯,轉而笑看沈書,“像不像狼?”
沈書嘴角抽搐:“不太……”
“哈哈哈,我就知道不像。”溫歆說,“我哥教我的,他經常騙人。”說到他哥,溫歆語氣激動起來,“你哥好厲害,竟然是先鋒。”
“你們管這個叫先鋒麽?”沈書哭笑不得。
“跑在前麵的就叫先鋒啊。”溫歆不覺得這有什麽問題,“看來我們要滿載而歸了。”
溪水裏映照出沈書的影子,他一隻手觸到水麵的手,影子碎了。
“你不高興啊?”溫歆道,“隻要有本事,你哥會很快升官,到時候你就不用跟著我們出這種苦差事了。”
跟著元軍急行軍都是常事,而且鹽軍在整個朝廷軍隊裏是最受歧視的一支,沈書並不覺得現在押運的活是苦差。
趁車隊停在稻田裏等十裏鎮的糧隊,這會什麽也沒法做,隻有等,沈書一時半會也不太想回去,溪邊風景秀麗,山水交映,正是神清氣爽的清晨。沈書一直蹲在水邊,眉頭微微蹙著,倒不全是擔心紀逐鳶,他也在想自己。
他不能一直這樣,在紀逐鳶的庇佑下,吃紀逐鳶的功勞。要不是自己鬧著一定要跟來,也許能在朱文忠處謀點別的事情,不必問沈書也能想到,朱文忠恐怕會迫不及待招他做個伴讀。
那跟紀逐鳶分開的時間就更多了,但朱元璋要叫朱文忠念書,自然不會讓他光念不用,假以時日,朱文忠會像朱文正一樣被委以重任。到那時,就可以不讓紀逐鳶像如今這樣,一刀一槍殺一身功名。
沈書一時覺得跟在紀逐鳶的身邊,永遠給他當小弟沒什麽不好,他近日已跟著高榮珪和穆華林學了些招式,隻是欠缺磨練的機會,機會隨時都會有,尤其是過完春節以後,大軍南下,不愁沒有練手的時機。就是現在,沈書也覺得比起那些臨時被征集起來,刀槍劍戟都還不大能拿穩的門外漢,自己還是可以隨隨便便撂倒幾個人的。
一時沈書又覺得,不該是這樣。
父親臨終的遺言,許達爹曾說過的話,重又浮上心頭。讀書人,一定要為這世道做些什麽。
可是父親,禮崩樂壞之下,科舉無門,便是考取了進士的您,不也被排擠出來,做了一名鄉野的教書先生嗎?
像是被兩股力量激烈拉扯著,沈書隻覺得頭疼,眼前的美景也都索然無味起來。
“這兒還有兩個!”突然一聲大叫。
從車隊停駐的方向衝出來兩個頭紮黑布、身穿粗布袍的男人,各自手中揮舞著大刀朝沈書和溫歆衝來。
“怎麽、怎麽辦啊!”溫歆大聲發問,著急地半天拔不出刀來。
沈書連忙抓住他的手向內一按,將刀鞘翻了個方向,把著溫歆的手,拔出他的刀來。
“毛賊,上來啊!讓你見識見識小爺的厲害!”
聽得沈書一聲怒吼,溫歆胸中生出一股莫名的勇氣,雙手握住刀柄亂砍一氣。
“把眼睛睜開啊!”沈書一聲大吼,提刀衝上前去,一個滑步繞到胖子身後,胖子氣喘籲籲地轉身,雙手握刀,高高舉起,目眥欲裂地大吼道:“回家吃奶去吧小兔崽子!”
沈書一刀直砍向胖子右臂,隻聽一聲慘叫,胖子單手拿不住刀,當啷一聲兵器掉落在地。
沈書縱身躍起一腳,足尖在胖子胸口一旋,胖子向後倒去,躺在地上直翻白眼。
“這麽容易……”來不及多看那胖子,沈書連忙提刀上去幫溫歆,溫歆臉上已有一道血口,瘦子比胖子難對付,力氣也大,兩刀互砍,幹淨利落地挑飛了溫歆手中的刀。溫歆不斷後退,一屁股坐在地上,急得兩手在地上亂抓,他突然從地上爬起來,把手中泥土對準瘦子的雙眼,嗓子眼裏冒火地大吼道:“沈書!刺他!”
沈書左手格,右手刀揮向瘦子腰側,鋒利的刀刃沒入軟肉的感覺讓沈書呼吸發燙,眼睛發紅。
溫歆的聲音傳來——
“殺了他!”
沈書抽出刀,瘦子撲倒在地,一手捂住腰側的傷口,屈起身子,痛得滿嘴亂叫。溫歆雙眼通紅地踉蹌著朝前衝出,撿起地上的刀,雙手緊握著快速砍向瘦子的肩膀。
“啊啊啊啊啊!”瘦子連聲大叫,片刻之間,渾身上下已叫溫歆刺出十數個血洞來。
“別刺了,他死了。”沈書喘息不止,耳朵裏嗡嗡地響。
溫歆抬起鮮紅的眼睛,眉頭難受地皺了一下,血液從刀鋒滴入泥地,轉瞬間便浸入泥裏消失無蹤。
“死、死了?”溫歆長長籲出一口氣,眼角有光閃動。他牙齒打戰地看著沈書身後還在動的胖子,那胖子的手指仍在努力朝不遠處掉落的兵器伸,每一根肉鼓鼓的指頭都繃得很直。
“還有一個。”溫歆拖著滴血的刀,迎麵朝那胖子走去。
“綁了吧。”沈書疲憊地說。他沒聽見應答,隻聽見“噗”的一聲,是刀砍在肉裏的聲音,那胖子體虛,嗓子裏沒能再次發出慘烈的叫聲,像是一隻軟綿綿的兔子,沒發出半點聲音,睜著血紅的眼睛,幕天席地,死在清晨最美的一縷朝暉之中。
溫歆過來拉住沈書的手,兩人腳步都無比沉重,沈書感覺到溫歆的手在顫抖,卻把他抓得死死的。
“你得殺死他們。你這樣是不行的。”溫歆沙啞的聲音說,他沒有回頭,明明是嗓子眼裏拚命擠出來的慘烈,卻輕飄飄的,仿佛一陣風就能把他的話吹散去。
“我哥就是這麽死的,你要是不敢殺人,你就找個地方躲起來。”說完這句話,溫歆鬆開了手,大步朝前走去。
沈書回頭看了一眼,屍體不遠處有餓極了的幾隻大狗正在虎視眈眈,它們警惕地望向沈書的方向,緩慢地縮小包圍圈。
天空藍得不摻雜一絲雲翳,沈書一步一步朝來處走,握緊了手裏的刀,從懷中取出李恕贈他的短刀,劍柄上有洗不掉的血跡,已經晦暗。
沈書一手短刀,一手長刀,步履漸漸加快,跑向車隊,旋風一般突入近百人的混戰圈內。
狂風從山林裏呼嘯而出,鳥群密密麻麻掠過天際,影子穿過地上或作弓步、或執兵器、或口中狂噴鮮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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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鉤攀越上泥牆,紀逐鳶在下麵用手拉拽,確認已經固定之後,率先攀上城樓。
兩名士兵正在放哨,其中一人昏昏欲睡,打完一個哈欠,發現對麵樓上的人不知去了何處。緊接著他脖子一緊,雙目突出,抬起手摸到一片溫熱的濕意,沒能發出半聲慘叫,猝然撲倒在地,脖頸與頭部不住抽動。
紀逐鳶見同伴得手,將飛鉤再次固定在樓上,把繩索從腰上解下來,挽在手上,雙足屈起,每從城牆飄下一米,便將臂上纏著的繩索放出一米略有餘,雙腳數次重複蹬踏的動作,總算踩到了地上。
紀逐鳶貓著腰,借草垛作躲避,與另外一人互相配合,掩向早已讓探哨探明的大屋。
不到半個時辰,牆內騰起一陣青煙,鐵索轉軸發出巨大的金屬絞動聲,木門轟然放下。
那門外窄窄不足半米寬的壕溝,沒能對敵人作出任何有效的抵擋。領頭人用力拍了拍紀逐鳶的肩,把韁繩遞到紀逐鳶的手中,鼓勵地握起拳頭,於紀逐鳶左胸處輕輕撞了一下,目光示意:“去吧,把跟在我們後麵那支車隊帶過來,順便給張頭他們報個信,讓他們把去換糧的賊人原地格殺。”
紀逐鳶領命而去,他騎馬的架勢尚不怎麽熟練,卻是少年英姿。
領頭人在原地注目良久,爽快讚道:“小子大有可為!”揮手招呼眾手下入內清點糧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