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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沈書喝上了茶,臉色好看不少,白皙的麵容裏因熱氣蒸騰浮出些許微紅。


  “不跟我生氣了?”紀逐鳶還在收拾他的東西。


  沈書看見他的包袱裏除了飛鉤,還有一長一短兩柄短刀,短的不過半尺餘,長的有一尺來長。


  “兵器也是朱文正給的?”要自己買兵器,要尋得鑄兵的能工巧匠已經不易,對於普通人而言,費用也不低。


  有些人投軍不過是把家裏劈柴的板斧帶在身上。不過從攻下驢牌寨,朱家一路南下,幾乎沒吃過什麽敗仗,得勝占地是一,占取的地方,首先可以保證行軍、運輸安全,其次可以屯田產糧。第二,有地便有人,有人就有機會捎糧,人可以充作新的兵力,就地征糧也是重要的軍用補給。其三,隻要不是像脫脫那等傾舉國之力南征,與就地駐守的元軍交戰,無異於利刃剖斬肥羊,繳獲的軍馬、兵器十分豐厚。


  “自然是繳獲的。”紀逐鳶帶了兩副綁腿,斜瞥了沈書一眼,“真沒生氣了?”


  沈書搖頭,喝了一大口熱茶,朝房門坐著,歎氣道:“反正你嫌帶著我拖後腿,早晚有丟下我的一天,隻不過這一天早一點來罷了,要是為這等事生氣,不是要被你氣死。”


  紀逐鳶:“……”


  沈書黯然神傷地說:“我力氣不行,腦子也笨,個子還矮,也不會排兵布陣,有事隻知道大聲叫‘哥’,帶著我你也得分神保護我。”


  “行了行了,帶你,帶你。”


  沈書眼睛一亮,把茶杯丟開,猛然撲過去抱紀逐鳶,紀逐鳶連忙架住他的腰,怕他又跌到地上去。


  “但是都得聽我的。”紀逐鳶想了想,拉著沈書一隻手,認真地看著他,“要是有什麽好辦法,先跟我說,能行,則按我的命令行事。”


  沈書忙不迭點頭,心裏樂得不行,他以為紀逐鳶絕對不會答應,撒嬌討巧要讓紀逐鳶帶著他一起出戰也不是頭一遭,以前紀逐鳶是絕不肯點頭的。


  窗外院子裏的燈一盞接一盞熄滅,人定時候,紀逐鳶把沈書的包袱也收拾妥當,洗完澡,悄悄推門進來。


  “我還沒睡!”沈書語氣裏帶著難掩的興奮,把被子掀開一角,示意紀逐鳶趕緊的。


  紀逐鳶躺上床,聽見沈書小聲說,他剛才把傷藥也裝上了。紀逐鳶有些困,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才剛用不太燙的溫水衝了個澡,紀逐鳶的皮膚漸漸恢複溫暖,側身把動來動去的沈書往手臂下一壓。


  “什麽時候出發?咱們去打誰?都有誰?朱文正也去嗎?”


  紀逐鳶讓沈書吵得頭疼,大手握著沈書的後腦勺猛抓了一把,沈書哼哼一聲叫疼。


  “睡覺。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紀逐鳶不放心地又說了一遍,“出門以後都要聽我的,不要亂跑,知道嗎?”


  沈書答應下來,卻還是在紀逐鳶的臂彎裏翻來翻去,後半夜才勉強入睡。這股精氣神到早上正經該起床時,卻煙消雲散,儼然昨夜跟今晨的不是同一個沈書。


  天還沒亮,沈書睡得迷迷糊糊,被紀逐鳶從床上拉扯起來,正要給沈書穿衣服,沈書揉揉眼睛,看一眼紀逐鳶,立刻想起今天要去做什麽,心中暗暗緊張,精神上不敢再困,麻利地穿好衣服。


  待沈書要下地,紀逐鳶蹲下去拍拍他的腿,給沈書係好綁腿,叫他看仔細,下次就得自己來了。


  “皮甲。”紀逐鳶取出一套小的給沈書。


  沈書看他穿戴,跟著紀逐鳶的動作,雖然慢點,總算也把自己收拾整齊,且沒有出錯。他學習起來很快,心思也細。


  紀逐鳶似乎一直有點出神,一直到用完早飯,同穆華林道完別,跟著一隊三十人的步兵出發,沈書腰挎單刀,這才徹底明白過來他和紀逐鳶要做什麽。


  不遠處紀逐鳶也是一樣裝扮,押送另外一架板車。


  每一架車上是數十個麻袋,重達數百斤,每車套一頭驢,由兩名步兵押送,徒步一段,坐板車行進一段。每隔兩個時辰停下來休息,吃點幹糧,喝水,更重要的是喂驢。


  野外的田埂上積雪尚未消融,風吹在人臉上生疼,有人生火,捧雪煮化以後不待沸騰便給人喝。紀逐鳶喂完驢以後,就著別人生起的火堆,用戰友的小鍋,給沈書煮了點熱水喝。


  紀逐鳶要吃雪時被沈書阻止住,沈書把剩下的半鍋水遞給紀逐鳶。


  紀逐鳶看了一眼,還是喝了,讓沈書把手裏沒吃完的半塊餅快啃掉。


  “我們要把這些,送到哪裏?”


  “送到十裏鎮。”


  “十裏鎮在哪?”沈書從來沒聽過這地名。


  紀逐鳶道:“不遠,出城後往東南方向沿官道行軍一天一夜,領隊的人知道,到地方以後有人接應,會有人來卸貨,咱們再把糧食押回城裏。”


  “是用這些鹽……”


  紀逐鳶捏了一下沈書的嘴,沈書即刻會意,不再問了。這一小隊人馬是要押送這十三車鹽,到另外一地去置換成糧米。對方是誰,要換多少,從哪裏過去,都不需要沈書這個級別的小兵過問。


  再度啟程後,沈書留意到,有兩名士兵並不押送鹽車,其中一人身上還帶著地圖,兩人看上去年紀都不小。整支隊伍裏除了沈書自己,還有一人看上去同沈書差不多年紀,第二次歇腳時,沈書主動過去找那人說話,得知他隻比自己年長一歲,喚作溫歆。


  車從驢背上卸下來,輪到紀逐鳶去給驢喂食,沈書年紀太小,同車的夥伴一路都在主動照應他。


  “那是我哥。”沈書指給溫歆看。


  溫歆怯懦地看了一眼,臉上不禁流露出羨慕:“你還有哥哥,我哥哥讓人殺死了。”


  “不是親哥。”沈書道,“你也可以認個哥哥。”


  溫歆看著火苗沒有說話。


  沈書看紀逐鳶給驢喂完草,招手示意他過來,三個人圍坐著各自吃帶來的幹糧,天色已晚,走了這麽久,停下來的時候難免就覺得腳疼。


  “你腳還好?”紀逐鳶讓沈書把鞋子脫了給自己看看。


  沈書滿臉通紅,難為情地連忙拒絕:“吃飯呢!”


  “你腳又不臭。”紀逐鳶看沈書不願意,也隻好隨他,僅僅在沈書介紹的時候朝溫歆點了點頭,就不再同他說話。一頓吃喝後,紀逐鳶叮囑了兩句讓沈書待會天黑以後警醒一些不要打瞌睡,跟緊前麵的火把。


  “會有人來劫車嗎?”沈書有些緊張,卻並不害怕。


  溫歆靠在樹上瑟縮了一下,同樣把紀逐鳶緊盯著。


  “應該不會。”紀逐鳶道,“聽命令就是,讓休息就休息,讓吃飯就吃飯,回來時更要打起精神來。”


  “行百裏者半於九十。”沈書道。


  紀逐鳶嘴角勾了一下,伸手揉他的頭,道:“對,是這麽說。要出發了,回你車上去。”


  沈書從地上起來,拍拍坐得有些濕潤的屁股,跟紀逐鳶走出幾步,紀逐鳶突然停住腳,回過身,一手比在沈書的頭頂,往自己身上劃拉,已能與他齊肩。


  “小蘿卜頭長個了。”紀逐鳶笑道。


  沈書不以為然,晃了晃腦袋:“哎,哥你別碰我頭,摸多了長不高!我還小,還會長得更高。”


  紀逐鳶一手搭在沈書的肩頭,注視他的雙眼,欣然道:“那你得用力多吃。”


  “遵命!”沈書退後一步,工整地朝紀逐鳶抱拳行禮。


  紀逐鳶唇角的笑意愈發明顯,仍問過他腳到底疼不疼。


  沈書走了幾步給他看,見沈書走路姿勢沒有異樣,紀逐鳶才放心,讓他回車上坐著。


  白天裏晴好,晚霞也瑰麗無比,一眾人等在醉人的霞光裏趕路。行軍疲累,士兵們彼此並不交談,類似這種小支隊伍執行的鬆散任務,既不是突襲,也不是進攻,而是押運物資,在沈書看來是很輕鬆的活計。


  一路還能當遊玩,還有驢車坐,簡直比在敢死隊不知道舒服多少。然而沈書抬頭張望,卻隻見到大家埋頭趕路,隊伍後麵的溫歆也是一臉茫然坐在車頭趕車,沈書朝他揮了好幾次手,溫歆才看見他,手裏的小鞭子抽出一圈,失了準頭地落在驢背上。


  有的人靠在鹽袋上打盹,睡得嘴巴大張,口水橫流。


  還有幾個人不在車上坐,反跟在車旁徒步。那些年紀稍長的人,苦著臉,神色麻木茫然,走走停停,一會又上板車坐著捶揉腿部。


  沈書爬過鹽袋,坐到正在趕車的同伴身邊,這人喚作張世,比沈書年長十歲,濠州之圍解除後,便一直做押運兵,趕車技藝嫻熟,甚至沈書覺得這頭驢認識張世,張世才不讓他喂驢。


  “張哥。”沈書近前去,小聲喚了一聲。


  張世沒想到有人會來找他說話,險些把鞭子掉到車軲轆下麵去,幸而小指勾住了鞭子上的結繩。


  “啥事兒啊?”張世壓低嗓音問沈書,留神地讓車子繞過麵前的一個大坑。


  “怎麽大家都愁眉苦臉的?”


  張世答道:“嗨,又沒什麽事情好高興的,車軲轆一碾,到處都是灰,自然要把眼睛眯著點,把嘴閉緊,不然可不吃灰了?”


  “咱們這趟能換多少糧食?”沈書問。


  張世:“這我不知道,糧食總是不夠吃,這麽十幾車,頂多也就是拉回去十幾車糧,都不夠大軍吃一天的。”


  “一天像咱們這樣的隊伍能派出來多少?”沈書坐在張世的背後,跟他閑談,順便可以讓張世在前麵擋著點灰。


  “十來支吧,周遭能換糧食的地方都找著換了,不是長久之計。你是第一次來,這一隊裏有一半都是頭一回幹這個,現在沒仗打,等於坐吃山空,當家的心裏也著急。”


  “當家的?”沈書心裏暗自好笑,怎麽這麽像山大王,轉念一想,從賈魯手底下劫後餘生之後,彭大和趙君用各自稱王,於是除了這二位,濠州派係眾將撐死也就是個節製元帥。而這些元帥手底下,所謂的將軍更是不計其數,且各自為政,張世如此稱呼也沒什麽不妥。但顯然不是稱呼郭子興或者朱元璋了。


  果然,張世是朱文正手底下的老兵,他所稱的當家,正是朱文正。而張世這人,雖隻有二十五歲,也已輾轉追隨隊伍兩年,朱文正尋親找到朱元璋後不久,張世便被分到朱文正的隊伍裏。


  “不過弟兄們都靠著咱們押運隊吃飯,有時候運氣好,遇上敵人的散兵,順手的事。能碰上小支元軍最好,有時候還能繳獲武器和戰馬。”張世曾經有一次碰上逃跑的元兵,一番混戰,他都不知道刀和自己誰先動手,說到這裏,張世懨懨的神色一掃而空,“我一個手起刀落,那元人士兵就被我砍下頭來,脖子上碗口大的一個血疤,人倒在地上尚且沒有死透,屍體猶自滾動數圈才徹底不動彈了。那一次我們收獲頗豐,繳獲戰馬十匹,還有二十餘車糧草,牌頭也升了職,現在已是百夫長了!”


  張世不無豔羨地說:“再過個一兩年,許是我也能混個百夫長做做。”


  “時也運也,若非恰好那日你們押運,也就碰不上這支元人部隊,若非恰好碰上的是運糧隊,就不能繳獲這麽多戰利品,那名牌頭也就不能那麽快升職。”對於尋常人而言,這是亂世的好處,承平盛世,按照元代編戶製度,底層的漢人與南人,不僅自己這一代不可能有大造化,就是世世代代傳下去,也無非是從下戶成為中戶,稍有動蕩周折,便又成為下戶。


  而今天下大亂,卻給了不少人翻身做將軍的機會。


  驢車晃晃悠悠地馳入一片山林,夕陽自西方墜入綿延至天際的林梢盡頭,光禿禿的樹林抖落一地厚實的枯枝敗葉,偶有幸存,亦不過是苟延殘喘。


  “是嘛。”張世的臉龐隱沒在陰影裏,手裏的鞭子卻未有半點遲疑,啪的一聲擊中驢臀,“隻是許久沒碰上那麽好的機會了,就那一次,這幾次押運都無事發生。既沒有山賊來搶,韃子也被戰得膽兒顫,不敢到南方來,現在寒天臘月,更難得碰上一個劫道的。”


  沈書聽得樂了:“張哥像是挺失望?”


  “也、也不是,沒人來搶,弟兄們就沒有立功的機會,回城不到三五日,又要押車出來,一路上枯燥得很。”張世歎了口氣,呼出的熱氣在空氣中凝成一道白色煙柱,又被才掛上的夜幕透穿成為灰色。


  沈書說不好是因為夜色,還是這一刻張世的眼睛裏真就是一片空茫,可他也不過才二十五歲,正是要娶妻成家,傳承祖業的年紀。


  “就不知道要打仗打到什麽時候,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就會把命丟了。”話才說完,張世頭突然重重一晃,驢車猛然刹住。


  後麵的人一陣叫罵。


  張世連忙大聲道歉,重新揮鞭,把驢頭撥正,方才同沈書說話,險些把車趕到一棵粗壯的大樹上去撞得四分五裂。張世連忙定下心神趕路,讓沈書不要同他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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