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你也有嗎?”沈書問。
康裏布達短暫猶豫了一下,沈書正在專心翻看那枚銀幣,並未留心他的神色,隻聽到康裏布達回答:“沒有。”
“也就是說,這種銀幣現在已經沒有人使用,因為它並不流通。你自己也沒有,你認識的人也沒有人擁有過?”
康裏布達:“聞所未聞。”
“又斷了。”沈書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早有這種心理準備,倒不覺如何。便把銀幣收起來,所謂時機未到,既然眾人已安全逃離高郵城,殺害老劉、老孫的凶手,更可能根本不在和州。而若是那人的任務尚未完成,則早晚會現身,與其費盡磨難去找,不如既來之,則安之。
“你不是一名儒生?”康裏布達聽完沈書的話,奇道。
“我讀書雜,不成體係。”沈書頑皮一笑,“我這不是還小嗎?還有學習的機會。”
康裏布達讓他逗樂了,笑出聲,頓時臉色一僵,一手輕輕按在胸膛傷處,好一會才緩過來。
“那你是怎麽受傷的?”
康裏布達漂亮的眼珠閃動著迷人光彩,手上在把玩一串紫色寶珠,一圈一圈盤上手腕,立掌起來,做了個和尚的禮。
“佛曰,不可說。”
沈書實在拿康裏布達沒辦法,隻得收拾藥碗出去洗幹淨,回來時康裏布達平躺在榻上,枕在自己手臂上,左腿蹺在右腿膝上。沈書清楚記得康裏布達的大腿上有傷,他的恢複能力很驚人,皮肉外傷幾乎都已經漸漸愈合,康裏布達說自己從小就比別人扛打。
沈書聽見時,莫名覺得心裏湧起一頓難受,不知道康裏布達有什麽樣的過去,才能雲淡風輕這樣提及往事。康裏布達的眼睛深如無人造訪的深山湖澤,安寧神秘,水麵之下,卻總像藏著什麽,或許是危險,也或許是瑰麗的景致。
“那你在這裏待到什麽時候?”沈書在離開康裏布達三米外的坐榻上盤腿坐著,榻上置放一張幾案,堆著保兒讓人送來的書,不是沈書生辰送的唐誌怪小說,而是送來了三經。剛拿到手沈書就服氣了,顯然朱文忠正被這些書折騰得不成人形,幾欲瘋魔。
最上麵是《周易》,沈書於此道完全沒有天分,小時候他爹一講這個,沈書就瞌睡,拿在手上亂翻,與康裏布達閑聊。
繞來繞去沈書的問題俱在康裏布達到底為何受傷這件事上打轉。
譬如說問康裏布達晚上想吃什麽,他答了,沈書便不經意又問他怎麽受的傷。
問到後來康裏布達實在無奈,隻得言簡意賅地回答:“江湖尋仇,哪兒那麽多理由,一言不合就開打,仗著自己武藝高強,欺行霸市,淫人|妻女,挎劍不為行俠仗義,隻為逞勇鬥狠的,這年頭少嗎?”
沈書手握在書本邊緣,含笑看他,顯然是不信。
康裏布達:“你是聰明人,沒聽過一句江湖傳言,知道得越多,死得越早?”
“你要同我們一路,當然要問清楚。”
“好知道會不會給你們招惹麻煩嗎?”康裏布達便是諷刺,眼尾也帶著笑的弧度,他的眼睛大且深邃,眼睫毛長而卷翹,認真看人時常讓人呼吸一窒,為這綺麗的異域風情暫且忘了人世。
“對。”
沈書的坦然反而讓康裏布達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你不意思一下?”
沈書:“???”
康裏布達解釋道:“你們漢人不是都講君子之禮,趨利避害好像是你們不太願意明言的事情。”
沈書無所謂道:“那是旁人,有些事情說開了就不是事情,而若不說穿,反而容易互相猜忌。你的身份本身就夠令人遐想,身上恰好就帶著我手裏的銀幣上的圖案。”
“那銀幣是從何而來?”康裏布達剛才就想問,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
“那你是怎麽受傷的?”沈書順勢問他。
康裏布達一臉吃了蒼蠅的表情,擺了擺手表示我輸了,但我不會說。
沈書笑道:“那我也不說,哪怕我不說,你也得說,下次問你的就不會是我,其他人也不會是這個問法。”
康裏布達露出苦笑:“大不了就是走。”
沈書不解地望著康裏布達。
康裏布達避開他的眼神,他不喜歡這種帶著同情的目光,眼前的少年還不大懂得掩飾自己的內心。
康裏布達歎了一口氣,揚眉:“好吧,我保證,那些人隻是衝著我來,不會危害你們。他們從來不做多餘的事情。”
“我們都很多餘嗎?”
“對他而言是,你、你哥,那四個漢人,他們根本看不見你們。”康裏布達眉毛皺了皺,他顯得煩躁,坐起身,抓了一下脖子,“人走路的時候是不會看見腳下的螞蟻。明白嗎?”
“那我師父呢?”
“你不能裝作沒發現嗎?”康裏布達道。
“可是我發現了。”沈書道,“我爹說做人得誠實。”
“……”康裏布達道,“你爹真是個仁義禮信的好人,替我給他老人家帶個安。”
沈書:“好吧,下次給我爹燒紙的時候我幫你帶一句。”
康裏布達:“我很遺憾。”
“不用,等我死了有人像你這樣惦記我,我會很高興。”沈書笑了起來。
“我也是。”康裏布達說,“他們不敢動穆華林,所以我要暫時……”
“尋求他的庇護?”沈書道,“我師父不會讓你留下來。”
“我正在想辦法讓他留我下來。”康裏布達笑時就像是剛成熟的葡萄,散發著迷人的香氣,引誘別人采摘。
“色|誘行不通,我師父上了年紀,無欲則剛。”沈書麵無表情地提醒康裏布達。
“……”康裏布達奶白色的皮膚裏泛出一片緋紅,“我沒這麽想過。”頓了頓,康裏布達道,“你師父也不老,在紮剌兒族中他的出身雖不高貴,在西北各族,他可是有名的勇士。”
這倒是沈書沒料到的,他放下坐得有些麻了的一條腿,晃來晃去,朝康裏布達揚下巴:“再說點。”
“說什麽?”
“多說點我師父的事情,我就讓你留下來。”
康裏布達忍俊不禁:“你還能做得了狼王的主?”
“他還有外號叫狼王?”沈書眼眸不禁迸發出興奮的光芒。
“這我沒說。”康裏布達陷入沉思,片刻後,他一隻手伸出來,朝沈書攤開。
沈書疑惑地看他,試探地把手放在康裏布達掌中,恰是康裏布達受傷未愈的手,他手中綁著繃帶,另一隻手沒有受傷,將沈書的五指攤開,凝神注視沈書掌心的紋路。
“你還會看手相?”沈書不怎麽信這個,雖然幼年母親沒少找人為他看過,後來沈書的爹講算命無非是察言觀色,與有求之人多多交談,如果一個人急於知道某些事情,話題自然有意無意會朝所求之事上引,又因為心急,你說得越少,則越顯得故作高深,來人的神色和言語便會暴露更多。
然而康裏布達並沒有向沈書發問,隻是以食指在沈書的掌心劃動。
“你不問我問題?”沈書奇道。
康裏布達近乎嚴厲地看了沈書一眼。
沈書閉起嘴。
良久,康裏布達有些奇怪地盯沈書,眉心糾結在一起,似乎被什麽問題困住。
“怎麽?我是個短命鬼兒嗎?”看男兒手相,一看壽數、二看官運、三看子孫,無他。沈書年紀尚小,到這風雨飄搖之際,官運一時半會也指望不上,子孫更是沒影的事,那唯有壽數可看了。
康裏布達一哂,搖頭:“許是我看錯。”
聽他這麽說,沈書反倒來勁,一定纏著要康裏布達把話說清楚。康裏布達沒法,一手撓頭,憋出來一句:“我隨便看看,隨口一說,小公子切勿當真。”
“不當真。”沈書急切地哄著康裏布達快說。
“你這手相看上去,似是無子無孫……”康裏布達忙又改口,“或許是你尚未長開,再過幾年,再看時或許又有不同。”
沈書壓根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反而調侃康裏布達:“既然還會變,那又何謂天定?”
康裏布達笑了起來:“小公子比我看得開。”
沈書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那些交錯的紋路落在他的眼睛裏,沒有任何特殊的含義。無子無孫,不知道為何,沈書心下反而有些輕鬆,又問康裏布達可看出來壽數了。
“定會長命百歲。”
才有“無子無孫”的斷言,沈書拿不準康裏布達到底會不會看手相,卻知凡事不可求得太過分明。況且陰陽二宅,玄乎其玄,當是一場笑談罷了。而這時沈書才反應過來,康裏布達借著替他看手相,四兩撥千斤地把穆華林的身世撥過去了。
正當沈書要再問時,窗外傳入一聲大吼,是紀逐鳶回來了,到處尋沈書。沈書忙從榻上滑下去,在門邊應聲。
紀逐鳶一臉緊張地過來,蹙眉朝屋裏一看,隻看見康裏布達坐在榻上,光裸著半身,傷處糊上了藥膏,這樣冷的天,便是屋內燒著火盆,也說不上暖和。
“怎麽就你們倆,師父呢?”紀逐鳶將要出口責備的話憋了回去,看見窗下矮案上那一摞書,不禁腦仁心一陣疼痛。既然沈書與康裏布達相安無事,自己就不多事了,免得平白惹得沈書不高興。
紀逐鳶幫沈書把書帶上,硬邦邦地囑咐康裏布達好生休息,便把沈書拽回房間裏去。
“我明晚要出去一趟。”紀逐鳶把書放進藤編的箱子裏,蹲在箱子旁邊,側轉頭去跟沈書說。
“上哪兒去?”沈書才坐下,險些又站起來,“朱文正給你派事了?”
紀逐鳶嗯了聲,把箱子蓋上,坐在箱子上麵,雙手合握在身前,把沈書看著:“三五日就回。”
沈書這才醒過味來,問紀逐鳶:“不帶我去?”
“嗯,不帶。”紀逐鳶道,“有師父保護你,有李恕陪你玩,沒事還能去欺負一下色目人,原本你也從來不用我陪著玩不是嗎?”
“我……”
沒等沈書說出話來,紀逐鳶一根手指推著沈書的額頭,繼而五指張開,揉了揉他的頭,擺手道:“不是怪你,既然朱文正隻叫我去,這事情還是我自己去辦的好。放心,是我能辦的事。”
從濱海出來,沈書就沒同紀逐鳶分開過,一時間十分不舍,紀逐鳶不經意間的一句話,也讓沈書想起過去。
在家時,沈書最愛的便是讀書,釣魚他也很喜歡,說穿了都是一坐大半天的活動。跟紀逐鳶一起出去下河摸魚的次數五根手指都能數出來,紀逐鳶常常翻牆來找他,而如果紀逐鳶不來,沈書也不過是在家端端正正坐著,搖頭晃腦背他的三經。
晚飯沈書也沒吃什麽,早早爬上床躺著。聽見有人進屋,沈書也懶得動,在被窩裏縮著。
好一會也不見紀逐鳶上來睡覺,沈書翻過身,看見紀逐鳶在桌邊站著,不知道想什麽。
紀逐鳶正在收拾明日要帶的包袱,他看出來沈書在賭氣,尋思著跟沈書說幾句話再睡,誰知道沈書睡得那麽早。已經快兩年沒有離開沈書單獨行動,穆華林自然會護著沈書,紀逐鳶仍很不放心,但他也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
這次不過要離開三五日,將來呢?
茫然無措的神色浮上紀逐鳶的眼底,先於神智,他手裏無意識地在盤飛鉤鐵索,鎖鏈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紀逐鳶用一隻手把冰冷的鏈子捂住,靜悄悄往手腕上盤繞飛鉤鐵索,之後是拇指粗的麻繩,盤起來之後整整齊齊收入行囊。
“這是什麽?你新得的兵器?”
冷不防沈書從後麵突然撲到肩膀上來,紀逐鳶正在出神,整個人朝前撲去,迎麵就是被盤在正中張牙舞爪的鐵鉤!
“哥!”沈書一聲驚叫,連忙把紀逐鳶的肩膀扒著,紀逐鳶一臂失控地揮出,領一條手臂折向身後,反應極快地在地上一撐,這才沒有壓到沈書的身上。被帶翻過去的凳子在沈書膝蓋上砸了一下,紀逐鳶看沈書表情不對,急忙檢視他身上,不住聲地說:“你沒睡覺?你起來怎麽不出聲?哪裏傷到了?”
“沒有,凳子蹭了一下。”沈書讓紀逐鳶從地上拽起來。
少年人隻穿了一件素白單衣,冷得牙齒打戰,好奇地要去弄紀逐鳶的飛鉤,紀逐鳶氣不打一處來,扯過來一件袍子把沈書裹著,出去找水泡茶給沈書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