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怕是有什麽事要拜托管事,你當沒看見就是。”沈書打著哈欠,倦眼惺忪地看他哥,他說話聲音很小,大家都是習武之人,為免被人聽見,沈書幾乎是把嘴貼在紀逐鳶的耳朵上。
看見紀逐鳶耳朵變得通紅,沈書促狹心起,捏了一下紀逐鳶的耳朵。
“咚”的一聲,紀逐鳶滾到床底下去了。
“……”沈書沒料到他反應這麽大,這下餘人都醒了,沈書笑得捶床,伸手去拉紀逐鳶起來,紀逐鳶一把拍開他的手,站起身來,惡狠狠道:“你……”
沈書一臉無辜。
紀逐鳶捂住自己一隻耳朵,挪開視線,隻覺得耳朵燙得快燒起來了。
“什麽時辰了?”高榮珪打著哈欠坐在鋪上說,他身後便是窗戶,於是一隻手肘擱在窗上,推開,向外張望,正有人從院門進來,看模樣是這府裏聽使喚的雜役。
“幾位,管事的叫我來問聲,午飯是否送到房內?”來人見到有人開窗,索性沒有進來,在窗外便問。
高榮珪斜倚在窗口上,臉轉過來朝眾人問:“你們覺得呢?”他看沈書,“二少爺?”
“讓他送過來。”沈書當即道。
韋斌才來得及說了一句“站住”,粗使雜役腳下抹油地跑了。
“看來方才你在院兒裏頭逞威風,大家夥都知道了。”高榮珪揶揄道,“老韋,不是我說你,一點也沉不住氣。雪風天也沒把你的火爆脾氣壓一壓。”
韋斌黑著臉不說話。
“看來朱文正是不打算見我們了。”沈書屈起一條腿,抱在胸前,剛睡醒眼神有些發直,良久,房中一片安靜,沈書道,“那等吧,早晚得見。有吃有喝,有啥不好?”
但這對穆華林肯定不是好事,朱文正恐怕沒把眾人放在眼裏。沈書看了一眼穆華林,見穆華林四平八穩躺著,眼睛都沒睜,更不曾對此事發表什麽看法。倒不像很著急。
沈書的視線從幾人臉上悄悄滑過,最後定在自己光溜溜的腳指頭上,腳凍得有點冰,沈書拿手捏了會自己的腳,用被子把腳捂好。心思一刻沒停,朱文正不來找,給吃給喝給穿也不錯,他們是誠心誠意來投軍,這也是朱文正早晚會得到的結論。
幾人吃過午飯又在屋裏昏昏欲睡,左右無事,沈書坐在那裏,在心裏默誦念過的書。困了就躺下睡,醒來有時候手癢便抓著紀逐鳶揍兩拳。
紀逐鳶盤膝坐在鋪上,教沈書掌法,穆華林在旁邊看,不時出聲指點一招。
沈書跟紀逐鳶拆了一會招式,若有所悟,經過穆華林指點,紀逐鳶出掌也漸有章法,有幾招沈書還記得他和高榮珪路上打鬧時,偷學的高榮珪的路子。
沈書是沒經驗,手跟不上心,而紀逐鳶的掌勢流暢,他在武學上果然是有天分。不過沈書也不氣餒,學得挺開心,玩鬧著完全把朱文正給拋到了腦後。
是日天黑得早,一開窗便有凍人的冷風吹進來,不開窗又氣悶,終於,在小半日的陰天後,飄起細雨來,跟下雪時冷得差不離。
有人敲門,王巍清正坐在桌邊弄他的骨笛,疑惑地看了一眼。
“誰?”高榮珪出聲問,推開半掩的窗戶去看,外麵昏黑,沒看見人。
“跟我一塊兒光屁股長大的小兄弟,在不在?”
眾人:“………………”
來人是李貞的兒,他局促地站在門口,目光從王巍清看到鋪上坐著的沈書,和他旁邊目露凶光的紀逐鳶。
“你出來一下。”保兒說。
沈書按了一下紀逐鳶的手,眼神示意他不要跟。
才走出屋子,沈書冷得一哆嗦,屋簷下燈也沒點半盞,沈書把手揣在袖子裏,縮著肩膀,雙腳不住跳動,說話也止不住喘息:“找我什麽事?”
“謝你的。”保兒讓沈書把手伸出來。
沈書覺得一件觸上去溫熱的東西被塞到了手裏,一看是個玉鐲。
保兒道:“我見到我舅了。”少年眼神閃爍,掩飾不住興奮,嗓音帶著些微顫抖。
“恭喜。”沈書一笑,自袖中抽出手來朝保兒拱手做禮。
保兒不大好意思地說:“舅舅當場便認出我爹,也認了我,還收我做幹兒子。給我改了個名兒,跟著大哥哥排文字輩,喚作朱文忠。”
“好聽。”沈書道。
“我聽說你姓沈,你叫什麽?”在客店險些丟了一隻手,當時驚魂未定,又前途未卜,保兒沒太留神朱文正同旁人說話。
沈書把名字說了,保兒問過同行幾人都叫什麽,認真的點了點頭:“我一定報答你,你們是來投軍的?”
沈書聽出來他的意思,忙道:“你大哥有安排,不必急。”
“急也急不來。”保兒撓了撓脖子,“我聽舅舅同父親講說今年滁陽大旱過,現在城中屯兵五萬,糧食吃得差不多,但也要年後再打。你們投軍的事,包在我身上,我也投軍,到時候你就跟著我。”
“行。”沈書當即答應下來,但把鐲子還給朱文忠,“這就不要了,我又不能戴。”
“傻子,可以拿出去兌錢,賣掉也成,不是給你戴的。”
“受之有愧。”沈書道,“隨便是誰,我都看不慣這麽欺負人,我隻是做我覺得對的事,不為你送我東西。”
“我知道。”保兒笑了起來,露出一顆犬牙,他拍了拍沈書的肩膀,“你扯謊救我是你覺得對的事,送你東西,是我覺得對的事。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這才哪兒到哪兒。舅舅送了不少東西,改日我再來找你,你去我那裏慢慢挑,我也好跟你說會話。晚上還要陪我爹和我舅吃飯,不能久待。我就是過來看看你住哪裏,下次也好來找你。”
保兒走了,沈書拿個玉鐲回到房裏,幾人都把他看著,沈書把鐲子放在桌上,把朱文忠說的事跟眾人說了一遍。
“過完年之前都不打仗,正好歇幾天,這還有一個月,師父你該教我們武藝了吧?”
穆華林穿上鞋子,雙手按在膝上,笑道:“教,明天開始,但卯時就得起來,你起得來?”
“在家念書時,天不亮我爹就叫我起來,師父你別瞧不起人。”沈書嘀咕道。
“成,那明天天不亮就叫你。”
寒冬臘月裏,卯時天本就沒亮。一想明天就能跟著穆華林學武,沈書興奮得都不覺得肚子餓了。
“那小子是一步登天了,這麽快就來擺闊。”韋斌趴在桌上,手中把玩那個鐲子,對著燭光看成色,看了半晌也看不出,這玩意他還是頭一回細看,他送過妻子最貴重的首飾也就是個銀簪子。
“不該收他的,他硬要報答,韋大哥喜歡就拿去,他叫我拿去街上賣了換錢使。”沈書道。
韋斌嗤笑一聲:“咱連這個門都出不去。”說話間韋斌把鐲子揣進懷裏。
“過幾天能出去,朱文忠說讓我們跟著他。”
“他一個黃毛小子能做什麽?”韋斌冷笑道,“牌子頭嗎?”
“慢慢來嘛。”沈書看得開,反正到哪兒也要從頭做起,跟著認識的人總比跟著不認識的好,眼下才是真正的舉目無親,多一個朋友總是好的。
“他是讓你跟著他,還是讓我們都跟著他?”久不出聲的高榮珪問。
沈書一愣,道:“不是一樣嗎?都一樣。”
高榮珪拖長聲調說:“有人的弟弟又要讓人搶走咯。”
紀逐鳶二話不說便撲上去揍高榮珪,幸而有人來叫吃飯,紀逐鳶拳頭還沒來得及砸到高榮珪的臉上,問了一句:“不送房裏來?”
來的是午間送飯的小廝,卻說主人家要同他們一塊吃飯。
沈書更覺得奇怪,難不成朱元璋晚上同李貞父子吃飯,朱文正不作陪嗎?還是他得知朱文忠來過了,才一改不把他們當回事的態度。先且不知道怎麽回事,總歸飯要吃,於是眾人跟著小廝,穿過府邸,來來回回,竟走了好一會。
白日裏韋斌跟人扯起來的校場,夜晚看上去很是不同,燈點得不多,寒風吹著,是另一番蕭索之景。
沈書感到紀逐鳶牽了過來,便讓他牽著,手一下子暖和起來。
“冷了?”紀逐鳶聽見沈書吸鼻子。
“沒有。”沈書有些發愣,緩步走著,聲音低得如同耳語,“有點想家。”
紀逐鳶心中一酸,橫過手臂去把沈書攬在身前,他不知道說什麽好,一是嘴笨,怕一句話說得不妥當,更令沈書觸景傷情。二是他也早沒了爹娘,父母在,家就在,父母亡,那種天地曠闊卻無一歸處的感覺,根本無法三言兩語慰藉到。
唯有日子,能將這種魂裏丟了什麽的感覺,一天一天修補起來。
紀逐鳶用力握了一下沈書的手。
沈書深吸一口氣,嘴角略勾起來,側過臉。
紀逐鳶以為他要說什麽。
沈書卻抓了一把他的耳朵,立刻鬆手就跑。
“……過來!”紀逐鳶怕沈書跌到台階下去,連忙把人從王巍清旁邊拽回來,“我不揍你。”
沈書不躲了,不遠處明燈敞亮,顯然是吃飯的地方到了。他還有些不放心,小聲說:“真不揍我?”
“現在不揍。”紀逐鳶一把抓緊沈書的手,免得他又跑了。
朱文正迎出門來,熱切地請他們進門,廳堂內被十數盞燈照得明亮,除了朱文正,還坐著幾個武夫。
“便是多虧這幾位恩人,才尋得姑父與表弟。”
想不到滁陽城裏鬧饑荒,朱文正這兒卻吃得這麽好。沈書實在是好些日子沒吃過像樣的飯菜,桌上兩隻整雞,一隻紅油淋了拌,蔥香撲鼻,另一隻燉湯,香味簡直絕了。
“尤其是這位小兄弟,那間黑店險些斬下表弟的手,多虧小兄弟仗義執言,一定要喝一碗。”
侍者端來酒,還沒喝沈書便聞出酒味濃烈,別說一碗,他一口就能倒。紀逐鳶才要起身,被沈書在桌子底下拉了一下袖子,便沒動。
“合該你們一家團圓,我無甚功勞,便是我不救下文忠兄,大人帶著手下,定然也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朱文正神色微妙,雙手捧著酒碗,向沈書敬酒。
沈書一隻手本來端著碗,那酒香實在醉人,先覺得能喝一口,他眼角餘光饞著那盤雞,便把酒碗一放,正襟危坐起來,道:“世祖至今七十五載,除世祖與當今計九代,皆早夭,兄可知何故?”
朱文正不由也放下了碗,席間諸人都將沈書看著。
沈書道:“皆是因為嗜酒。武宗不聽中書平章政事勸說,口稱領會好意,命人賜酒於勸說他不要喝酒的阿沙不花。”
“這昏君……”有人搖頭失笑。
“許是吃醉了酒,根本不知道臣下說了什麽。”朱文正舉起酒碗,“這是答謝酒,隻喝一碗無妨。”
沈書道:“繩鋸木斷,水滴石穿,是故當防微杜漸。阿沙不花同武宗講,酒色是好比兩把斧頭,二斧伐孤樹,這樹當然就倒了,朱兄可知後來如何?”
朱文正眼皮一跳,一時想不起來武宗多大年紀掛的,隻得道:“想必不長命。”
沈書點頭:“正是,以武宗之勇,僅三十歲便駕鶴西去。”
“……”朱文正看了一眼酒,心底發毛。
沈書續道:“仁宗做太子時,儒士以《酒誥》相勸,英宗酒後縱威,誤殺伶人,朱兄可知後來如何?”
這還用說,短命了唄。朱文正笑不出來,訕訕道:“那吃菜,吃菜。”
等的就是這一句,沈書當即不與朱文正客氣,連忙夾了裹著紅油的涼拌雞、白中帶青潤一層薄油的青菜心,桌上又有茄子饅頭可吃,沈書先墊了墊肚子,一頓風卷殘雲。
紀逐鳶早幫他盛了一碗湯。
沈書早餓了,墊過這陣眼前發花腦袋發暈的餓勁。朱文正已有些呆了,看出來沈書是因為餓才不想喝酒,於是舊事重提,又想勸他喝一碗。
沈書連忙擺手,慨然道:“還沒說完。仁宗氣運好,活了三十五,英宗才至及冠,便英年早逝啊。”
朱文正:“……喝一碗不至於……”
“華山老人有雲過:燒酒味甘辛,性大熱有毒,多飲敗胃、傷膽、潰髓、弱筋、傷神、損壽。有火症者更不應該喝。”沈書擔憂地注視朱文正,“朱兄肯定也明白,喝了燒酒,胃口不好,膽不好,髓將潰爛,筋骨疲乏,折損壽命。而且我觀朱兄眼睛發紅,手且有些顫抖,下巴有兩粒圓包,更應保重身體,把這一口給戒了。”
“兄弟,別說了。”朱文正放下酒碗,一手扶額,舉起筷子揮揮手,“吃,快吃,多吃點,吃了不夠哥吩咐廚房給你做。”
“那太感謝了。”沈書捧起碗來,小口啜湯。這碗湯燉足了時辰,香味濃鬱,沈書喝了一口都舍不得吞,慢慢地品。
這一頓吃得沈書相當滿意,但也沒忘了朝朱文正說:“我們輾轉各地,都是來投軍的,就不知怎麽個投法,總不好一直叨擾大人。”
“別稱大人,小兄弟不介意就稱我一聲哥。”朱文正年紀也不大,他算見識了讀書人難纏,“先不忙,且在府上住著,時候一到,眾位自然有立功的機會。”朱文正示意他們吃菜,與手下們交換眼神。
幾個人都在觀察穆華林,其中有一人一直看高榮珪,朱文正倒是問了兩句紀逐鳶的年紀,都做過什麽。
“英雄不問出處,既然到我這,就把這兒當成自己家。”朱文正險些端起酒碗,心有餘悸地放開手,盛小半碗湯,敬湯了事。也不曾給沈書他們派事情,更沒有說定什麽時候讓他們去軍隊,像是真就為了吃一頓飯。
快吃完時,韋斌提了一句:“大人這裏是禁止出入,我們住著很不方便,不如就此辭去,另尋地方住下,也不好多叨擾。”
朱文正顯然已經聽管家提過,忙道是誤會,讓人叫管事的過來說了一頓,管事朝韋斌賠罪,韋斌是個莽漢,得人道歉,便不再把這事放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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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酒……損壽”引賈銘元《飲食須知》。
故事需要有時候在年份上會有些出入,不過出入不大,隨便看看,博君一樂。後麵一些情節和人物的時間上有幾個月的出入之類也是考慮故事發展,且這段時日的史料比較混亂,以及考慮到後來又數代改動,大脈絡不錯就是,主要還是耍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