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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沈書做夢也沒想到,會在城外遇上朱元璋的親戚。那一對父子當中,父親喚作李貞,正是朱元璋的二姐夫。但一家人早已失散,隻從鄉裏聽人傳聞朱重八在滁陽發跡,李貞家破,帶著兒子一路乞食流亡,但凡打聽到行朱的將領都十分留意。然而尋得幾個同姓都不是朱重八,甚至被人打將出門,背上還留了傷。


  而出言詢問那人也是朱元璋的親戚,名喚作朱文正的,聞聽這兩父子打聽朱重八,細細一問,都對得上。一時之間喜不自勝,連忙要引兩人入城。


  李貞滿臉通紅,一手握住朱文正的肩,嗓音不自主微微顫抖:“好、好,早聽說大舅哥在鳳陽得了個麟兒,你已長得這麽大了,儀表堂堂,又有力氣。”李貞幹裂的嘴唇抿緊,眼角帶光,不錯眼地盯著朱文正看,又瞧了瞧自己的兒。


  沈書一看便知,這個保兒估計跟著他爹路上吃了不少苦頭,一派瘦骨嶙峋,同是一家人,朱文正器宇軒昂,身後跟著一幹弟兄,想是已在朱元璋的手下混出了模樣。相形之下,李貞難免心酸。不過也沒他們什麽事了,誰知李貞走到門口,突然站住腳,朝朱文正道:“方才那小兄弟說要去投朱公子的營,這個朱公子?”


  “正是三叔。”朱文正想了想,走到沈書麵前,做了個手勢相邀,“既然眾位也要進城投我叔,不如一路。”


  這時朱文正身後一人走來,朝他耳語。


  朱文正邊聽,目光落到穆華林身上,眼神也帶了三分警惕。


  沈書自報家門地跟朱文正說:“這位是我師父,他是蒙古人,我們被元軍抓去做敢死隊衝鋒,幸虧命大。脫脫被解職,遣散大軍。我們無處可去,四處漂泊,路上一番合計,又聽人說起各路英雄當中,滁陽朱公子當仁不讓,不久前才募兵數百,得了鎮撫之位,隻帶三百人便攻下定遠,如今已擁兵數萬,求賢若渴,兄弟們自認能文能武,便來投了。”


  朱文正見沈書白淨斯文,似是讀書人,興趣不大。但見這一行當中,除卻少年,像是都能打,便道:“左右你們也是進城,不妨一道。”


  沈書心頭狂喜,卻沒流露出來。跟著朱文正進城後,朱文正派手下帶沈書等人去安置,他疑惑地反複看沈書和穆華林,想到在客店裏說話的一直是這少年人,雖有些不可理喻,又或許其實投軍前這人家中有錢,才招來一眾武夫跟從。


  朱文正同沈書說話,儼然把他當成是穆華林這一行人裏領頭的。隻說要帶李貞父子去見朱元璋,讓沈書他們先住在自己家中,招來一中年男子,說是管家,有什麽需要的隻管向他吩咐。


  一行六人竟被安頓在同一間大屋內,管家前腳離開,高榮珪便一陣爆笑。


  韋斌把包袱丟在桌上,頓時拖出一道痕跡,桌麵上積灰足有半寸。


  “少爺這閑事管得值!”高榮珪戲謔道。


  穆華林倒不怎麽在意,已寬衣解帶,換了一身幹淨外袍,脫下草鞋立在鋪旁。


  “我怎麽知道他這麽摳門!”沈書也是哭笑不得,當即想到另一種可能,“他是不是覺得我們幾個可疑,先放在這裏考察?”


  “坐下。”紀逐鳶脫下沈書的草鞋,把他的腳放到腿上,檢查他腳底的水泡。


  當著這麽多人脫鞋,沈書有點不自在,心說還好我腳不臭,不然你們都得落荒而逃,嘴上卻說:“早沒事了,等繭子長出來,以後長途跋涉也沒事。哥你這裏還是青的。”沈書摸了一下紀逐鳶的臉。


  紀逐鳶也摸了一下沈書才摸的地方。


  沈書:“……你剛摸過我的腳。”


  “二少爺是讀書人,讓你哥養得細皮嫩肉的,他都不嫌你,你有什麽好害臊的。”高榮珪意味深長地盯著二人看,仿佛明白了什麽。


  高榮珪這嘴。沈書已經懶得理會。紀逐鳶去打水來讓沈書洗腳,叫他上床鋪去睡會,這還不到吃午飯的時候,少也要捱個把時辰。


  “在這兒呆著作甚,我出去轉轉。”韋斌坐不住,起身出門。


  鋪上枕頭也沒一個,被褥散發出一股潮濕的黴味,沈書把被子堆到一旁,紀逐鳶盤膝坐上床來。


  高榮珪同王巍清坐在桌邊,王巍清在削一截骨笛。


  一隻茶杯被高榮珪的手指挑著,轉了個圈,嗡的一聲放回到茶盤裏。他挑起眼看穆華林,揚了揚頭:“老爺怎麽說?就等嗎?”


  沈書閉起眼睛,毫無睡意。朱文正本來就沒打算叫他們幾個一路,都是因為李貞要求,他才先放他們幾個進城來,也未曾盤查,更不曾登錄名姓,怕是還要問話。


  至於說朱文正會不會為他們幾個引薦,這恐怕就想多了。最怕是朱文正說要酬謝他們幾人,讓他們就在這宅子裏待著,好吃好喝招待。他哥和他是不著急,穆華林一定會急,戰事一日間就會瞬息萬變,即便穆華林沒說,隻要是在陸路,晚上穆華林總是不知去向,想是有事。


  沈書一直都記得康裏布達那日把他抓走時說的話,他有強烈的直覺,穆華林下江南來未必真的就隻為招降。元廷正大光明派了不少官員招降各路農民軍,一個武藝高強,精通暗殺和追蹤的獨行客,他能做的恐怕更多。


  穆華林身上有太多秘密,原本是沈書壓根沒有想到也不想去想的,萍水相逢,誰人沒有秘密?隻是康裏布達的一番話讓沈書不得不考量,穆華林會不會給他和紀逐鳶帶來危險。


  不過這被子實在難聞。沈書嗆咳了一聲,也從躺著變坐著,雙眼無神地放空發呆。


  “師父,咱們就等嗎?”


  穆華林正要回答時,外麵傳來吵鬧的聲音,韋斌在院子裏怒吼:“關犯人呢你們,憑什麽不讓老子出去?”


  “老韋。”高榮珪上去拉住韋斌。


  院子裏站著不少士兵,韋斌便是被他們攔下,有人去叫來了管事,那管事一看便皺起眉頭:“幾位客人有什麽要吃要用的,盡管吩咐小的。”


  “老子們什麽也不吃,我要出這道門。”韋斌一手指向大門,挑釁地朝那管事道,“還是說你們這就把我們關起來,不讓出去了?你可曉得我們是怎麽被請進來的?要不是我們幾個,你們朱公子的……”


  “老韋!”高榮珪手放到韋斌的肩膀上,韋斌被捏疼了,嘴巴仍動了一下,想說什麽,高榮珪已當著眾人的麵斥道,“不會說話就把嘴閉緊。”


  韋斌一口氣咽不下去,仍悶聲說:“我要出去,沒有不讓人出門的道理,不然咱們就離開這裏,又不是沒錢找地方住。”


  高榮珪抬腳就踹,王巍清抓著韋斌的胳膊,眼神示意他不要說了。


  沈書看了一下,朱文正住的這宅子不算很大,但院子裏有數十名士兵,圈出的一塊空地顯然是校場,兵器架和鼓架俱全,像是一個武將住家。進來時朱文正帶他們從側門,直通到後院,想不到從小院出來,外麵竟有可容納上百人的大院,朱文正年紀與紀逐鳶相仿,就有這派頭。


  “我這位兄弟對滁陽神往已久,想上街轉轉,順便做一身新衣裳,好穿著去見大人們。”高榮珪笑著朝管事的說。


  管事的一臉公事公辦,語氣四平八穩:“這容易,咱們府上就有裁縫,我這便吩咐人去叫來,給這位壯士做一身好衣裳。”


  這下沈書是聽明白了,就是不讓他們離開朱文正的住處。那韋斌一臉怒容又要發作,旁邊十數名操練的士兵也都紛紛停下動作往這邊看,手中無不是執著兵器。


  “那就勞煩了。”高榮珪皮笑肉不笑地目送管事離開,陰沉著臉轉過身來,一隻手抓住韋斌的手臂,半推半拖把韋斌帶回到小院。


  進屋後高榮珪才說:“不讓出去就不出去,你怎麽這麽多事?”


  韋斌猛然甩開高榮珪的手,繞到桌子另一邊坐下,泄憤地踹翻一個凳子,抬頭怒目看著高榮珪,氣喘如牛。


  “咱們在高郵已經混成什麽樣?你都當上千夫長了,錢賀一死別人也得叫你一聲將軍。”韋斌若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穆華林,“高頭兒,你是從牌子頭一路殺上去的人,咱們現在什麽也沒有了,這個朱文正為什麽不直接讓人帶我們去軍營,扣留在他的府上,是要做什麽?”


  韋斌氣急敗壞地說:“投高郵的時候可不是這樣,有人募兵咱就去,簡單比劃兩下,名字一寫完事。那個乳臭未幹的黃毛小子看蒙古……”韋斌突然意識到穆華林也在場,“蒙古賊”三個字生生吞回去,誰也不敢看,隻覺得喪氣,喋喋不休地抱怨道,“還說什麽投名狀,我看你是見錢眼開,想跟著他多賺幾個錢……”


  “老韋。”王巍清沉聲道。


  韋斌皺著眉頭,一手使勁抓脖子,甚至抓出來幾道紅痕。他眼神透露出心煩,繼而又用手不停地抓撓大腿。


  “已經進了滁州城,等見到朱文正,你們要走就直接同他說。錢不用還。”穆華林從一個小皮囊裏,用手指摳出一點碎草葉,沾在舌尖上,閉起眼睛,長長呼出一口氣。


  紀逐鳶道:“你們三個不齊心,幹脆分道揚鑣。”


  “臭小子你瞎胡說什麽?”韋斌一拳捶在桌上,被王巍清按在凳子上坐著。


  紀逐鳶眼也不抬,也不多說什麽。爬上鋪去靠牆坐著,屋子裏開了一小排窗戶,窗戶紙顯得很舊,不知多久沒換過,室內光線昏暗,顯得個個都臉黑。


  “已經十二月了。”沈書嗬出一口白氣。


  韋斌一邊嘴角露出冷笑:“那又怎麽樣?”


  “那間客店的小二不是說城裏為了養大軍鬧饑荒,年關將至,謀事不易,出去找口吃的都會很難。在朱文正這裏,好歹有吃有喝,他那管事麵子總要做,韋大哥想到街上做衣服,他府裏有裁縫也做得。還是說韋大哥有更好的去處,在滁陽有親戚朋友?”


  “我光棍兒一個,沒親戚。”韋斌雖還是暴躁,氣焰卻消了點。他不得不承認沈書沒說錯,真要是鬧饑荒,有錢也未必能買到吃的。天氣寒冷,元兵才在高郵受挫,這一兩月間,未必有仗可打,說起來投軍容易,也得在別人募兵的時候投,就為蹭一口吃的,滁州已有數萬兵馬,還未必蹭得著。


  沈書笑時令人如沐春風,那話也就能聽得進去些。


  韋斌不吭一聲,聽見沈書又說:“不妨先等到中午吃飯時,如果朱文正沒有要見咱們,就且先住著,把這個冬天度過去。韋大哥不也聽他說了,他是朱元璋的侄兒,我們畢竟從城外來,也不能隨便來個什麽人都收著,總得提防是奸細不是?我師父長得是打眼一些,但幾位大哥都是有本事的人,千裏馬終須伯樂,橫豎投軍也要一刀一槍往上殺,咱們也不清楚這城裏什麽情況,若是到過完年,這一兩個月裏都不打仗,出去謀生,不如既來之,則安之。等到日後韋大哥的本事亮出來,自然步步高升。”


  韋斌哼了一聲:“我當然不是那起子草包,隻要讓我上了戰場……”


  “亮瞎他手下那些狗眼。”沈書接口道。


  韋斌臉色稍霽。轉念間又覺得沈書一嘴的馬屁,果不其然是讀書人,讀書人就是討厭。


  等韋斌出去量體裁衣,紀逐鳶才拿被子把兩人一裹,跟穆華林中間還隔著能躺三個人的空位,紀逐鳶閉著眼睛裝睡,低沉的嗓音在沈書耳畔說:“你管他作甚,要死由他去死,一天到晚像個炮仗。我看他已經後悔跟著高榮珪跑出來,逞一時兄弟義氣容易,他們兩個有得鬧。”


  沈書沒在想這個,他靠在紀逐鳶肩前,像個繭蛹似的整個人縮在被子裏,低聲問紀逐鳶:“哥,我想好要什麽生辰禮物了。”


  紀逐鳶如臨大敵地睜眼,慌張地舔了一下嘴皮,問:“你要什麽?”


  沈書蠕動了一下,貼著紀逐鳶取暖,眼睛發亮地注視著他哥:“李恕送我那個短刀不是沒帶走嗎?師父給的錢,我想買個什麽趁手的短兵器,也好練練。”


  當即紀逐鳶的腦子裏隻有仨字:完犢子。


  紀逐鳶強顏歡笑地答應:“好,等咱們能出去,就好好逛逛。”停頓片刻,紀逐鳶又說,“但要是他一直不讓咱們出門,生辰禮就沒了啊。”


  沈書倒也沒多失望,不過他有底氣,那朱文正一定不會關他們禁閉,眼前不過是看不太上他們幾個人,加上有李貞在場,朱文正怕帶著他們幾個出現,待會兒李貞忍不住為幾個人求恩賞。人是朱文正帶進城的,萬一是奸細,以後有什麽都算在他頭上。


  這麽看來,朱文正也是心思細的人。


  “哥。”


  紀逐鳶重新睜開眼,看沈書:“?”


  “我手冷。”


  聞言紀逐鳶把沈書的手拉過來,於被子裏解開外袍,讓沈書的手貼在他胸膛上取暖。沈書小的時候也常這樣,沒覺得有什麽,手腳都暖和起來,他便有些昏昏欲睡。紀逐鳶的聲音哄著:“睡吧。”


  沈書鼻腔裏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


  風拍窗欞,紀逐鳶假裝不經意地醒來,看著近在咫尺、白皙文氣的沈書,他的呼吸不由得放得很慢。


  高榮珪咳嗽一聲。


  紀逐鳶看去,隻見他嘴角噙著邪氣的笑,拇指按在嘴角一抹,轉過臉去擺弄他的碎銀子。


  穆華林給的元寶前些天已被高榮珪換成碎銀,分與兩個兄弟。王巍清倒是安安分分在睡覺。


  紀逐鳶轉回頭來,沈書睡得很香,呼吸平穩,神色裏帶著孩子氣,雖是趕路,又病一場,但好歹跟著穆華林不愁吃,竟養得像是個貴公子,臉色不再透出病氣,而是帶著生機勃勃的微紅。他每一次呼吸,烏黑卷長的睫毛便輕輕|顫抖一陣,紀逐鳶拿開沈書貼在他胸膛上的手,輕輕握著,心裏一慌,湧起一種憋尿的感覺。


  “……”紀逐鳶小心下地,出去透口氣,真把褲帶鬆開,半天也沒尿出來。從小院西側角房出來,剛說回去,便看見韋斌,在不遠處的門下,同朱文正的管事說話,太遠聽不清說了什麽,但紀逐鳶清楚看見韋斌給那管事的一小塊碎銀。管事點頭離開,紀逐鳶像什麽也沒看見,但加快腳步先韋斌一步回到了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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