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穆華林注視沈書,朝他說:“就算接上一時半會也無法使得上力,畫畫可以,打架欠點,大不了把他們扔水裏。”
“喂!扔他就算了,為什麽還扔我!”赤沙嚷了起來。
帖木兒懶與理會,朝穆華林說:“咱們暫且休戰,我給你們畫,等天亮以後讓我們上岸。沒把你殺了,大都也回不去,我隻有另外找地方謀生。”
沈書沒有完全相信帖木兒的說辭,但現在不是說的時候,他看見穆華林點頭示意,讓紀逐鳶給他們鬆了綁。兩個蒙古大漢俱是狼狽不已,右手不自然地拖著。
外麵短笛的聲音停了。
沈書出外去找筆和紙,一抬頭就看見高榮珪和王巍清在船頭站著,他走過去,看了看王巍清準備的繩子和木桶,一左一右地掛在船舷上,末端緊緊纏繞在船上的木柱上固定。
“便宜他們倆了。”沈書道,“有紙和筆嗎?”
高榮珪:“你問我?我像會寫字的人嗎?”
船夫聽見,叫沈書等一會,進去取來,不大好意思地說:“買菜記賬用,沒有筆墨,隻有炭筆。”
“炭筆就行,多謝大叔。”沈書進艙房前,回頭對王巍清讚了句:“王大哥你笛子吹得真好聽。”
王巍清不自在地嗯了聲,臉色發紅。
高榮珪把視線從沈書身上收回來,朝王巍清說:“看來是問出想要的東西了,去睡會,上岸又得趕路,可沒有這麽清閑的時光可以好好睡覺嘍。”
兩人各自回房,江麵上一遍一遍響起船槳攪動水波的聲音,還沒有要天亮的意思,船夫打了個哈欠,神色平淡地望著他看過千萬遍的夜,今夜的江水流速不太快,似乎一整條江也安靜地入睡了。
回房後,沈書困得要死,那帖木兒的手臂雖讓穆華林輕而易舉接上了,但到底還是疼,而且沈書看他握筆的姿勢,總覺得他才學會拿筆不久。一朵木蘭畫了快半個時辰,還用豐富的語言表述了一遍,仍嫌不夠,反複補充描繪。
穆華林讓兩個蒙古人各自發誓不再為哈麻效力。沈書對他們的誓言很是懷疑,並非所有草原民族都重視承諾,這從蒙古人的發家史就可見一斑。大概穆華林也知道,還給了他們兩人錢。
那個帖木兒讓赤沙跟著沈書他們出來,赤沙雖很不服氣,但腦子不好使,他似乎有點怕穆華林,隻有按著肩膀仍然酸痛的部位,一言不發地離開穆華林的房間。
沈書還留意了一會,確定赤沙肯定沒法逃跑,才跟紀逐鳶回了房間。
“他們兩個都不會水,我估計穆華林也不會,你讓他騎馬衝殺可以以一當百,但你要讓他在船上殺敵,那就不好說了。脫脫帶兵從來不和江南的水軍幹,幹不過。”紀逐鳶還在說話,“睡嗎?太晚了,先睡覺。”這話才問出口,紀逐鳶扭頭就見沈書已經趴到床上去,鞋子都懶得脫,把被子一卷就滾到床裏去。
紀逐鳶把沈書的鞋子脫掉,檢視他腳上的水泡,這一日都在船上沒怎麽走動,加上卷柏確實有奇效,他腳上的水泡要麽蔫兒了,要麽已經結痂。紀逐鳶拿手扯掉一小塊幹皮,沈書癢得把腳往被子裏一縮。紀逐鳶便躺到床上來,扯住一邊被子角。
“給我點。”
沈書薅出一點被子給紀逐鳶,眼睛都不肯睜開,發出睡著前迷糊的哼哼。
紀逐鳶不敢睡得太沉,怕半夜漏網的那個色目人會去而複返,但一直到上岸,也沒有人回來救這兩個倒黴蛋。
兩兄弟都醒得早,沈書出門險些被絆倒,一低頭,看見帖木兒和赤沙昨夜竟在船板上打的地鋪。健壯高大的身體蜷成一團,裹著一張皺巴巴髒兮兮的毯子,兩個人各自角力地往自己那邊卷,毯子中間繃得像隨時都會撕破。
“要到岸了,快起來。”沈書叫道,“帖木兒,到岸了!”
帖木兒猛地翻身坐起,另外一邊背對他睡著的赤沙隨毯子被拽走,整個人都從毯子上滾了出去,驚恐大叫著一串蒙語。
沈書隻能聽懂一個詞兒,他在叫“水”,別的就聽不懂,猜測可能是赤沙以為又落水了。那大漢手舞足蹈,定下神來,一條手臂撐著甲板,踉蹌起身,低頭就朝帖木兒猛衝過來,頭撞向帖木兒的腰,雙手抱住帖木兒,帖木兒也不甘示弱,兩人旁若無人地竟摔起跤來。
沈書看得呆了,忙大聲說:“別動這麽厲害,船會翻的!”
趁赤沙愣神的一刹,帖木兒手臂用力,肩膀朝前一撞,就把赤沙整個人橫過來扳倒在地。
赤沙一臉悻悻,但似乎也願賭服輸,從地上起來,沒事人地拍了兩下身上潮濕的布袍子。他一隻手提起領子聞了聞,眉毛立刻緊緊皺起來。
清風徐來,帶著江麵潮濕的腥味,帖木兒和赤沙被船家放下在最近的河岸碼頭。船繼續上路,沈書看見帖木兒和赤沙沒有立刻離開,他們一直在碼頭上站著,望向船離開的方向。
後來赤沙先走,帖木兒還在那裏站著,緊接著,沈書聽見骨笛尖銳短促的聲音在,穆華林從艙內步出,朝岸上揮了一下手,骨笛聲停下來,帖木兒小小的身影離開了碼頭。
碼頭此時在沈書的眼裏也已遠得隻剩下拇指甲蓋那麽一丁點大。
穆華林一隻手搭在沈書的肩膀上,說:“船家做了早飯,進去吃點。我們下午再上岸。”
“這是昨晚我們回去以後帖木兒跟你要求的嗎,師父?”
“嗯,他不放心我們同他一起上岸。”穆華林道,他收回視線,揉了一下沈書的頭。
“就這麽放他們走嗎?”沈書不放心地又往碼頭的方向看了一眼。
“有更重要的事情,顧不上他們,照我的意思,這兩個人都是要殺的。”穆華林突然閉上嘴。
沈書側過頭去,見他臉繃得很緊,便知他還是讓帖木兒那幾句話拿住了軟肋。比起拿錢辦事的江湖殺手,穆華林最大的人格缺陷是他還有良知,他更像是一個江湖遊俠,瀟灑隨性之餘,他又有一些獨特的底線。
“哈麻應該不止找了他們三個,這兩個人知道的信息有限,也許那個色目人能知道得多一點。不過也無礙。”穆華林低下頭,直視於沈書的雙眼,語速緩慢地說,“他們殺不了我,任何情形下,隻要摸清對手的實力,就能無畏。”
但沈書從穆華林身上體會最深的不是他的胸有成竹。穆華林最讓沈書肅然起敬的是,他從不恃強淩弱,如果不妨礙到他,他就會以最尋常的方式行走、生活,沈書感到穆華林是一個能真正隱於野的人。
這樣一個人,又是為什麽能甘於讓皇帝套上籠頭?
在船上吃過早飯、中飯,一整日幾乎都在睡覺,沈書睡得都快吐了,臉色發白地在窗口坐著。
紀逐鳶抱著二人換洗的衣服進來,隨便揉成一堆,就要塞進包袱裏。
“哥你把衣服給我。”沈書回憶他娘平時整理衣服的樣子,把衣袍整齊地疊起來,用布包好。
紀逐鳶臉色發紅,窘迫地看著他。
沈書在發呆,沒發現他哥有什麽不對勁,上岸以後就要到滁陽了。沈書突然覺得肚子裏絞了一下,那股不適很快褪去。他對這種感覺很熟悉,父親病故的那天夜裏,沈書也是這樣,第二天還拉了一整天的肚子。後來紀逐鳶也是在半夜敲開他的家門,一頭一臉都是汗,脖子上還沾著泥灰,忐忑不安地站在他家門口,不住舔嘴皮。
現在想起來沈書都不記得紀逐鳶說什麽了,隻記得他那副焦急又隱隱帶著害怕的模樣,神情不安到極點。
等沈書把他讓進院子裏,給他泡了茶,叫他等一會,自己進去收拾東西。紀逐鳶立時就呆住了,看上去傻乎乎的。
“以後我的衣服自己洗。”沈書道。
“啊?”紀逐鳶皺眉,“我順手就給你洗了。”
沈書:“……你順手在水裏隨便泡一下吧?”
紀逐鳶整張臉窘得黑裏透紅,凶巴巴道:“給你洗你還嫌我洗得不幹淨啊?”
“就是洗得不幹淨啊……”沈書嘀咕道,“再說我給你洗你不也不樂意?”
“隨便。”紀逐鳶懶得跟沈書爭,脫了鞋子爬上床來,從窗戶能看見外麵天色極好,萬裏無雲,山色濃鬱。
“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沈書笑道,也睜大著眼睛望向天空,一半是堆疊在一起的雲卷,像綿羊背上鬆軟的毛毛卷,西側的天空卻一絲雲也沒有,湛藍的顏色令人心胸開闊,沈書禁不住有些沉醉。
“你是不是擔心到了滁陽就沒這麽安寧的日子過了?”紀逐鳶突然問。
沈書尷尬道:“沒有。”
“等上岸,我們先玩幾天,師父不是給錢讓咱倆去買點吃的玩的。你生辰快到了,先玩了再說。”紀逐鳶把包袱打好,放到一邊,盤起膝蓋與沈書對坐著,天色明亮,愈顯沈書臉色白皙,眼珠烏黑,紀逐鳶常常覺得,沈書與他爹也不很像,相似之處是都有一身書卷氣,沈書的爹在他們鄉裏也是遠近聞名的美男子,但常年泡在藥罐子裏,總有一身病氣,眼中無神。
現在借著天光,紀逐鳶不動聲色地觀察沈書,發現他的眉眼鼻梁細看上去,同他爹確實是不怎麽像。也許沈書生得更像他娘,紀逐鳶已不大記清沈書的娘長什麽樣子,印象中沈書的爹比娘好看。
反正沈書的爹媽是都比自己爹媽好看。
“怎麽了?”發現紀逐鳶一直看自己,沈書問。
“那個誰……”紀逐鳶臉色微微發紅,移開了眼,磕磕絆絆地說,“唐朝那個大文豪蘇軾不是寫過,詩酒趁年華……有詩有酒,你一定很喜歡吧?”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寒食後,酒醒卻谘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沈書笑吟吟地對著紀逐鳶念。
紀逐鳶頓時有些熏熏然起來。
“人生不過是詩酒茶,我當然喜歡,但我也喜歡四處走四處看。”沈書心說你說的這首也太不應景了,蘇軾寫這個是有誌難酬有家難回,可不是什麽意氣風發的壯誌豪言。
“真的?”紀逐鳶說,“不覺得漂泊辛苦?”
“有地方安身當然好,但無法強求啊。既然已經背井離鄉,成天長籲短歎也不是辦法,徒增不快。”沈書哈哈笑起來,“但是東坡居士是北宋的!”
“東坡居士誰?”紀逐鳶反應過來,他念了人家的詞,竟然把人弄到唐朝去了,一時大窘,而沈書爆笑得滾倒在榻上,更讓紀逐鳶想跳窗出去涼快涼快。
半晌,沈書坐起來:“你真的要多讀點書!”
“你讀就夠了,我看見字就腦殼疼。”
沈書笑話完紀逐鳶,臉色微紅,他喘息片刻,嘴角笑意猶在,本來看著窗戶外麵,突然轉過頭來目不轉睛地看著紀逐鳶。
“怎、怎地?”
“隻是要是我們兄弟倆一直在一起,我就不怕漂泊。”沈書看著紀逐鳶,“謝謝你,紀大哥。”
紀逐鳶整張臉發燙起來,他張了張嘴,眼神閃動,道:“瞎胡說什麽,你永遠用不著和我說這個。”
沈書手指在床鋪上揪,把碎花布揪起來,布料彈回去,皺巴巴的。
“你也不是我親哥,我爹隻教過你認幾個字,隻不過是鄰居,無論帶著我有多難你也從來沒把我丟下過。”沈書道,“我是感激的。”
一時之間,紀逐鳶聽得有些不知所措。
“就說這一次,往後都不說了。你是真把我當親弟弟照看,我也會把你當親哥尊敬。”
紀逐鳶張了張嘴:“……”
“反正到了滁陽也好,以後不管到哪裏,我都跟你一條心。”
紀逐鳶:“好,行。”他隱隱覺得哪裏不大對勁,又覺沈書沒有說錯,他是把沈書當成弟弟在疼,沈書也一直很依賴他,這很好。
“你傷還疼不疼?”沈書不放心地扒開紀逐鳶的衣袍檢查他背上的傷口,看上去都沒什麽大礙,雖然泡了水,但及時上藥以後,現在看上去都沒紅腫,那就是沒有發炎。
紀逐鳶猶在發愣。
才入申時,船就停靠在碼頭上,一行人上岸後就見碼頭上上百名有人管束的士兵在搬運糧袋,密密麻麻停在江邊的運糧船上有日月圖紋徽號。
有的人腰帶裏掖著的紅巾露出一角,碼頭來往的人員眾多,穆華林一行並未引起旁人注意。渡口顯然徘徊著不少農民軍,他們便找一茶鋪歇腳,沈書與穆華林在茶鋪裏等,其餘幾人到附近買些吃食。
茶鋪裏鑼鼓喧天,正有人在神采飛揚地說書,院子裏、廊廡下密密麻麻坐著的都是人,魚龍混雜,穿什麽服飾的都有,有些一看便是富人家的子弟。
也有穿兵服的人三五成群在這裏喝茶聽說書,沈書粗粗數了一下,這樣的士兵少說有三四十個。
“附近應該就有駐地。”沈書低聲朝穆華林道,“就不知道是哪一邊的。”
“不管,別看他們。”穆華林神態無比認真地在看台上說書的人。
沈書收回視線,眼角餘光突然瞥到一張白得令人忍不住要多看兩眼的色目人,那人眼睛十分漂亮,被沈書看到時他突然把頭扭開,幾乎是下意識的動作。當沈書再轉過頭去,那個色目人已經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