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給紀逐鳶上完了藥,沈書難得找到機會,把紀逐鳶的頭按著揉來揉去,又被紀逐鳶抓住胳膊按在身下一頓摔。
突然,紀逐鳶停下玩鬧,側耳凝神聽了聽外麵的動靜。
“起來。”紀逐鳶說。
沈書拿起一件幹淨的布袍,從紀逐鳶身後為他穿上,紀逐鳶拉緊衣襟,紮上腰帶,沈書站在榻上,伸手把紀逐鳶脖子裏的頭發撈出來。這麽一會,紀逐鳶頭發尚未幹透,帶著江水的腥味。
進入穆華林的房間,沈書找了個空位子坐下,紀逐鳶就在他旁邊坐下,對麵坐著高榮珪,他一隻手在摸下巴沒來得及刮的細胡渣,對沈書勾起一邊嘴角。
韋斌不知什麽時候過來的,抱臂站在高榮珪身後,王巍清最後一個進來,對穆華林說:“準備好了。”
兩個蒙古人都已經醒來,背靠背被綁在一根條凳上,其中一人閉著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裝睡。另外一個巋然不動地坐著,顯得在思考。
“準備什麽?”沈書問。
“麻繩和木桶,招待這兩位貴客。”王巍清也坐下來。
閉著眼那蒙古人豁然睜開眼睛,奄奄一息地說:“要問什麽?老子們絕不會說的,要命一條。”
另外一人沒有說話,似乎不太認同他這“要命一條”。
穆華林道:“隻要你們如實回答,我以神鷹的名義起誓,會立刻為你二人接骨,到岸就放你們離開。”
“你以木華黎的名義起誓。”先前沒說話的蒙古人開了口,他聲音沙啞,極富特色。
高榮珪先是一愣,繼而眯起眼睛。
韋斌莫名其妙:“別跟他們玩兒虛的,不說直接綁上往水裏沉,多嗆幾次就會說。”
原來準備麻繩和木桶是做這個用。但更讓沈書注意的是,那蒙古人的漢話說得很清晰,唯獨穆華林三個字的發音語速奇快,幾乎是從舌尖一溜而過。那三個字聽起來不像是“穆、華、林”,倒像追隨成吉思汗的一個傳奇人物。
沒等沈書多想,穆華林將手按在胸前,用蒙古語說了一串誓言。
沈書立刻就明白了,他眼角餘光瞥到,高榮珪似乎也明白了什麽,而且高榮珪一直在觀察他。
沈書板起臉,強自移開視線,不去關注高榮珪。
“哈麻,是哈麻讓我們跟著你。”
蓄上了大胡子的蒙古壯漢在沈書看來都長得差不多,不知道剃了胡子這個人長成什麽樣。沈書心想,如果派他們來阻止穆華林,那麽老劉老孫就是這夥人害的,還跑了一個。
“你們從哪兒開始跟蹤我們?”穆華林問。
“你們上岸之後。”殺手說。
“不對,你們在高郵城中殺了人,應該從高郵城便跟上了我們。”沈書道。
殺手扭過頭來看了一眼沈書,不耐煩地說:“我們接到信說你們在高郵城犯了事,會走水路,有人指點我們在你們上岸的小鎮碼頭去盯。所以你們從幹涸的灘塗上岸之後,我們就一路跟上。”
“老子們是想殺人,但還沒來得及動手。一個小娃娃,帖木兒你跟他說得上個狗臭屁。”離高榮珪近的蒙古人說話時搖頭晃腦,從沈書的角度隻能看見他圓潤的後腦勺。
“哈麻隻派了你們三個跟我?”穆華林想了一會問。
“不知道,老子們最近上賭坊的錢都沒了,賺點賭資,誰知道這麽倒黴。一起上路之前,我們互相都不認識,所以才大難臨頭各自飛,那個色目人察覺不妥,二話不說就跳船逃跑,老子們不會水,隻有認了。”
竟不是被豢養的死士,是臨時拿錢買來的人。沈書哭笑不得,不太能理解哈麻怎麽想的,轉念一想,該不會就地解散是他的主意。但據他對元人南下那段舊事的了解,深知不能以漢人君臣父子那一套去理解元人。
帖木兒接過去說:“他分別見了我們三人,我得到的命令是,找機會殺了你。”
“我得到的命令是把你的一舉一動寫信報告給哈麻大人,如果有機會就活捉你送回大都。”話音未落,說話的人倏然張大了嘴,“帖木兒,你不是說你和我的任務是一樣的嗎?”
帖木兒沉聲罵了一句“笨蛋”。
“你罵誰笨蛋?”那人猛地起身,倆人是一起綁在條凳上,他一起來便把帖木兒帶翻在地,但他二人背部抵著,手腳全都被綁著。頃刻間才起身的蒙古人猛地向上一跳,轟然一聲側翻過去。
帖木兒也不甘示弱,就地翻滾,借力側翻過去,反倒從下方翻轉到了上方,以沒有受傷的左肩死死壓製住身後人的脖子。
“我日你……”
帖木兒眼瞳緊縮,正待發力,突然被穆華林一把提住後領。
兩人都給感到一陣天翻地覆。
整艘船還殘留著方才二人爭鬥翻滾的餘韻,水波變幻不定的搖晃帶來不穩定感讓那名暫時還沒有說出姓名的蒙古大漢連連叫停。
等重新坐下來,帖木兒又罵了一次“蠢豬”。
同伴沒有聽到,他還沉浸在船搖來晃去的眩暈感裏。再讓他進一次水,他一定會死。
見沒有人出聲,沈書開口問:“有人遞信給你們,通知你們我們離開了高郵城,還告訴你們我們從何處上岸是嗎?”
“嗯。”帖木兒鬱悶地答。
“是高郵城裏的人?”
“對。”
“他通過什麽方式遞信給你?”
“派人出城。”
“水路?”
“不,穆華林離開大都後,我們就一直跟著他。他似乎有所察覺,但晝夜兼程趕路,沒有騰出手來管我們。後來他……”帖木兒看了穆華林一眼,掃視一圈,不滿道,“這些漢人都是什麽人?他們也來審問我們?”那語氣帶著趾高氣揚的意味。
韋斌登時暴喝:“老子把你拴在水裏當鴨子泡一路你信不信?”
“高榮珪。”穆華林氣勢威嚴地說,“帶你兩個兄弟去休息。”
“頭兒……”韋斌有話想說。
高榮珪卻沒讓他說出來,聽見穆華林的命令,他立刻便起身,一抱拳,帶著韋斌和王巍清出去。
“那元狗不信咱們。”走出兩米遠,韋斌壓低嗓音朝高榮珪說,微光照著他小半邊臉,他手掌在脖頸做了一個“哢嚓”的動作,“快到滁陽的時候,咱們就把他……”
“我們三個人加起來也不是他的對手。”王巍清說。
韋斌登時暴躁起來。
高榮珪拍了拍韋斌的肩:“老韋,你脾氣收著點,他這麽厲害,讓他去爭先出頭,咱們還不知道滁陽是什麽情況。讓別人身先士卒,咱們坐收漁利不好?”
韋斌腦子轉不過來,但跟著高榮珪在周軍時,他們都是響當當的人物,晚上回去在自家那條街上走路都帶風。如今給人做個呼來喝去的常隨,心裏十分不爽,高榮珪又一副能屈能伸的樣子,同鄉王巍清是個隨遇而安的軟包蛋,不提也罷。
他參軍就為了多殺苗軍為妻兒報仇,張士誠的主力部隊一直在同苗軍糾纏,韋斌殺敵殺得心中痛快。他自是跟著高榮珪幹,可現在隱隱有些為元人辦事的感覺,這讓他心裏像揣了一團火栗子,焦躁不已。
王巍清理解地朝韋斌道:“等到滁陽,找機會到郭子興手下,也能建立一番功業。”
韋斌搖頭道:“咱們從高郵城敗走,跟條狗似的東躲西藏,還要聽憑一個蒙古人指揮。”他看了一眼高榮珪,眼神裏帶著失望,沒有再說,走到船的另一頭,鑽進艙內。
高榮珪走到船頭,江麵上的風近乎寒冷地貼麵而行。
船頭飄搖的燈照在水麵上,一圈圈光紋像靈動的魚一閃而逝。船夫招呼了他一聲,問他裏頭情形。
“沒事,大哥隻管掌舵便是,絕不會給你惹麻煩。”高榮珪道。
船夫便不問了。
短笛吹著不知名的曲子,艙房內的帖木兒聽出那三個漢人沒有走遠,戒備地看了一眼旁邊兩個少年。
年紀小的那個,一看便知當成少爺在養,唇紅齒白,氣質出塵。另外一個跟泥潭摸爬滾打出來的一般,眉目間帶著一股悍然之氣。
“這兩個?”
穆華林坦然道:“我收的徒弟。”
“……”帖木兒服氣了,“皇帝在宮中等你複命,你卻學會漢人那套遊山玩水。早晚也落一句略無寸功。”
穆華林抬眼看他,發問道:“你的同伴叫什麽?”
“白癡,問你。”帖木兒諷刺道。
“……赤沙。”那蒙古人憋著一口氣答。
“我似乎沒在大都見過你們,我們見過嗎?”
聽這話,沈書便知,穆華林在確認他們兩個的身份,從大都被哈麻召喚而來的兩名蒙古人,聽名字都是蒙古人常用的名字。穆華林應當是在確定他們是不是貴族後裔,以免惹出麻煩。
“沒見過你便要撕毀誓言嗎?”帖木兒敏感道,他身體扭動了一下,條凳一頭翹起,赤沙被迫朝向沈書他們兩個,帖木兒直視於穆華林,說,“你可是用祖先的英靈起了誓,上岸以後立刻釋放我們。”
沈書聽得暗暗心驚。
“我從不毀約。”穆華林道。
帖木兒安靜了半晌,似乎在考慮穆華林的話有幾分真實,良久,他突然開始說話:“哈麻找到我,赤沙和康裏布達,我們彼此不認識,他先後向我們三人下達過不同的命令。我知道赤沙的任務,赤沙不知道我和康裏布達,連我也不知道康裏布達。那色目人在船被鑿穿的時候,跳窗入水,不知道死了沒有。”
“他會水。”一直沒有說話的紀逐鳶這時開口,“我看得很清楚,那兩個跳船的人水性都很好,一入水就飛快遊走。”紀逐鳶略帶嘲弄的語氣說,“他完全沒想過要回頭來救你們兩個笨蛋。”
“……”赤沙一晚上要被笨蛋砸暈了頭,已經不想再為這種操蛋事情生氣。
“他是最後一個見到哈麻的,和哈麻交談的時間很長,一路上他很少跟我們聊天,應該藏有秘密。”帖木兒說,“我隻想用你的人頭,掙兩個酒錢,我祖上也曾效力於探馬赤軍,到過高麗。”
“我們部族為武皇效力過。”赤沙突然嚷起來,“如今皇位是武宗的後代坐著,老子們一樣沒能翻身。哈哈,你也一樣,不過是個宿衛。”
帖木兒打斷赤沙的胡言亂語:“哈麻小瞧了你,我們知難而退。我不殺你,你也不要找我們的麻煩,你還有什麽要問?等船靠岸,放我們二人離去。”
這兩人都是哈麻用錢收買過來的殺手,似乎沒有為他效命的意思,隻是為了幾個錢出力。
如果說的是真的,放走他們也沒有什麽壞處。更讓沈書注意的是那個逃走的色目人。
“高郵城裏給你傳話的人,是張士誠手下的官員嗎?”沈書問道。
穆華林看了他一眼。
帖木兒考慮了很久,才回答:“是。”
“是漢人?”
“不是,是南人。”
那便是漢族,這意味著張士誠現在所重用的官員裏有人與朝廷有來往,他的權力至少大到可以隨時派人進出高郵城。
這個人是不是穆華林聯絡到的投誠派?理當不是,因為穆華林和這個人現在是一路的,那此人就不會殺害老劉、老孫。穆華林在高郵城停留的時間越長,則越有可能見到張士誠,也能盡快勸降。
如果是,則此人首施兩端,也許還有其他人參與其中。
沈書登時覺得頭都大了,又聽見帖木兒說:“你們沒有必要知道是誰給我們傳話,無論是誰,都說明在高郵城內已經存在投誠派,願意接受朝廷的好處。你們說的殺人案,被殺的人也一定不重要,逼得你們離開高郵城,這人就已經死得其所了。”
帖木兒的語氣讓沈書很不舒服,當即便道:“那你呢?要是你今日在這裏被殺,哈麻又會為你報仇嗎?”
帖木兒用看傻子的眼光看他,嗤笑道:“當然不會,我們都是小渣渣,江河之大,魚蝦焉能妄議西東?”
“我師父發誓放了你,我們都沒有發誓。”
赤沙罵道:“帖木兒你這頭蠢豬!那兩個漢人小子也可以殺我們!”
帖木兒眉頭一皺,感到不妙,正想說點什麽,見到那少年人站起身來,走到他的麵前,說:“老劉、老孫兩家,十口人,一條狗。那天晚上他們護送我們去書院,兩個人還急著回去陪伴妻子老小。人活在世上,都有家人朋友,你們哈麻大人有,老劉、老孫也有。”
帖木兒想起了什麽,沉默不答。
一直吵嚷不休的赤沙也不說話了。
“我們不殺你們,不是因為我師父以先祖名義發誓不殺你們,隻是因為你們不是殺害老劉、老孫全家的凶手。”沈書道,“你們同我們,沒有什麽不一樣,同老孫、老劉也沒什麽不一樣。”
“沈書。”紀逐鳶道,“別說了。”
沈書深吸一口氣,緊攥著的拳頭慢慢鬆開,他的手指捏緊又鬆開,鼻翼翕張,重新發問:“那個給你們遞話的官員叫什麽名字?”
“這不知道。”帖木兒想也不想便答,“這也不用讓我們知道。否則像現在這樣我們被抓住豈不是完了。但來人手臂上有雕青,刺著一朵木蘭,我們隻要見到木蘭花樣刺在他手臂上,就知道是傳話的人。”
不等沈書說話,帖木兒道:“我可以畫下來。”
要讓帖木兒作畫,就要接上他的右手。
沈書道:“我們知道木蘭什麽樣子。”
“那你知道這朵木蘭是開是合,是半開半合,什麽顏色,花瓣是長是短是窄是圓嗎?”帖木兒道,“勸你一句莫要年少氣盛,你方才說的話,我聽懂了。我給你畫,你就能多一條線索查清楚誰殺了老劉、老孫一家和那條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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