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就在這裏,舒大人,小人可不能離開。”人聲低了下去。
沈書一骨碌翻身坐起來,果見舒原走過來,隻有舒原一個人,他滿臉焦灼之色,每經過一間牢房,便把手裏的燈籠提起來照一眼。
“這兒,鴻虛。”
聽見聲音,舒原鬆了口氣,走過來,蹲下身,把燈籠放在一旁,從手臂粗的欄杆裏向裏望,見紀逐鳶靠牆坐著,登時現出怒容:“他們刑訊逼供了?”
“沒有。”沈書忙道,側向後看了一眼,朝舒原道,“進來前碰上幾個渣滓,不提了。”
舒原能夠想到,也有那樣的人,以欺侮他人為樂,根本沒有道理可言。他歎了口氣,從欄杆巴掌寬的縫隙裏,側著將食盒窄的一麵遞進來。
沈書接過,眼帶詢問地看著舒原。
“一點吃食,在這裏頭想吃一口飽飯是不行了,你們快吃,我還要把盒子帶回去。”
食盒裏是一碟小魚幹,一碟三個切開的鹹蛋,海碗盛著鹹菜湯,另有一小盤麻油拌的幹絲。從下往上數第二格裝的是饅頭,最末一格是團成卷的兩疊濕毛巾。
“把手擦了再吃。”
沈書哭笑不得,舒原真是太講究了。不過要真沒這東西,就不能手抓饅頭了,沈書謝過,把紀逐鳶叫過來,拿著帕子就要幫他擦,紀逐鳶自己拿了過去。
沈書仔細擦幹淨自己的手,盤膝坐下,開始吃飯。
“錢賀家被人放火的事情,不是你們倆幹的,對嗎?”舒原問。
沈書伸長脖子吞下嘴裏的饅頭,道:“不是。”
舒原鬆了口氣,但仍愁眉不展。他猶豫半晌,還是問:“穆華林去哪兒了?”
“鬼知道。”紀逐鳶沒好氣地說。
沈書喝了一口湯,朝舒原仔細說了他們怎麽認識的穆華林,但隱去他的身份沒說。
“以他的身手、脾性和智力,便是他當真瞧那姓錢的不順眼,也絕不會殺他全家,更不可能在剛與錢賀衝突完第二天就去殺他。”
舒原不明白:“那他夜裏是去哪裏了?你們被抓的時候已過了子時,這時間不在院子裏,他會出去做什麽?”他的神色顯得有些懷疑。
沈書坦蕩地回答:“無論他出去做什麽,絕不是去殺錢賀。”
“沈書,我固然是信你,否則也不會偷偷前來。你必須跟我說實話,穆華林,他到底是什麽人?”
沈書心裏一咯噔,夾了一筷子幹絲塞在嘴裏,低頭呼哧呼哧地喝湯。
“他真的是普通元兵?”
舒原的聲音響起來。
如今在外麵的人,恐怕隻有舒原真想幫他們,也真的能幫他們。就在沈書陷入糾結時,紀逐鳶在後麵說:“照實說了吧,我來說。”
舒原眉頭深鎖:那蒙古人,果然有問題。
“馬大人命我來提人過去。”高榮珪囂張跋扈的聲音從外麵傳來,腳步聲漸漸靠近。
“喲,百戶也在。”高榮珪往腰帶裏揣牙牌,揮手示意獄卒開門。
“現在就審?在何處問話?”舒原起身,朝高榮珪問。
“這就不用百戶過問了,他們兩個殺的是軍官,自然要帶到軍府去審。”
獄卒打開門鎖。
“等一下!”沈書叫道。
舒原和高榮珪齊齊轉過去看他,見他把剩下的小半塊饅頭,就鹹菜湯趕緊吞了,又拿了個饅頭在手上,一筷子往嘴裏塞了一個小魚幹,兩筷子幹絲。紀逐鳶吃飯快,趁沈書跟舒原說話,已把自己的早飯吃光了。
“走吧。”沈書腮幫子鼓得圓圓的,說話聲音模糊不清。
一行人來到牢獄外,高榮珪阻止了獄卒給兩個人戴枷:“我親自押送,用不上這玩意兒。”
“那麽,我們先行告辭了。”高榮珪漫不經心地朝舒原說,隨他來的隻有兩名手下,俱是高榮珪得力的心腹,都是騎馬而來。
舒原想跟著去,跟高榮珪卻實在不熟,高榮珪此人惡名在外,要不是情非得已,舒原本不想跟他打交道,他把人叫住,高榮珪坐在馬上,不大耐煩地問舒原還有何事。
遠處跑來兩名士兵,朝舒原說:“舒大人,大事不好,老劉、老孫今晨被人發現死在家中,連妻兒老小無一幸免,俱被人一刀割喉,老劉養的狗也被釘死在後院樹下。”
高榮珪道:“舒大人,您也有事,我也有事,不如就此別過,各找各媽去。”
舒原臉色難看起來,高榮珪說話實在粗魯無禮。然而事出緊急,由不得他在這裏同高榮珪廢話。
當是時,有人大叫一聲:“抓住他,把高榮珪拿下!”
一列上百名士兵各自持兵器衝將上來,高榮珪哪肯束手就擒,當即朝手下一個眼色。
紀逐鳶拚著一身力氣把沈書的腰一抱,高榮珪立刻把沈書拽上馬背。
沈書給顛得頭暈目眩,大叫道:“哥!”他側轉頭去,正見到紀逐鳶跑到後麵,攀住高榮珪一名手下的手臂,翻身上馬。
“高榮珪,站住!我奉陳大人之命,帶你過去問話,跟我去軍府衙門。”馬川追了過來,他坐下一匹瘦馬,不敢與高榮珪的馬靠得太近,猶自記得上次高榮珪就是以馬直衝,令敵軍將領座下的馬受驚,致使人從馬背上摔下當場斃命。
“你個二狗,滿嘴胡話哄你爺爺束手就擒。陳大人身居高位,豈會親自過問此等案子?勸你回去再好好練練口|活,也好把話說得囫圇些。”高榮珪手中長|槍指地,霸氣無匹地環視包圍他的一眾人等,威嚇道,“都是一起上過戰場的兄弟,我高某動起手來,可不管你姓甚名誰,家中有無老小。”
“高大人,別衝動,有話好好說。”馬蹄一直在打轉,沈書腦袋暈,大叫道,“他們不會草菅人命的,我能說清楚,咱們是被人陷害的。”
馬川臉色一變,斥道:“黃口小兒,你們一夥人,害了錢將軍一家,又慘無人道地殺害舒大人派去保護你們的兩名士兵全家滅口,怎麽,還想脫罪嗎?”大不了手下一起上,馬川雖忌憚高榮珪,但見對方能戰的不過三人,膽子不禁壯了起來。
“你說什麽?”沈書臉色一下煞白,拍高榮珪的腿,讓他不要轉了。
高榮珪低頭看他一眼,罵道:“你跟傻逼廢什麽話?!”
“老劉、老孫真的死了?”沈書方才聽人來報給舒原,就被高榮珪提到馬上,此刻聽要抓高榮珪的將領言語,才知這一樁命案不僅已發生,還被栽到他們身上。更讓沈書渾身發麻的是,那便意味著,毫無僥幸,躲在暗處的敵手,也知道老劉、老孫當晚和他們一起去書院之事。
極大的可能是同住一間院子那數十個人當中,有人在暗中監視他們。
可到底為什麽?
他和紀逐鳶隻是微不足道的兩個小卒子,錢財、官位一無所有,更不像穆華林身負皇家使命……
皇家。一個模糊的念頭從沈書的心裏浮現出來,難道是穆華林的仇人?或是有人要阻止穆華林辦事。
馬川壓根不把沈書這樣的小娃放在眼裏,下令手下圍攻而上。
亂中舒原立刻帶著人離開。
“上啊?怕什麽?”高榮珪拖著音調,手腕一旋,立於馬上,輕蔑地環視畏畏縮縮不敢衝上來的士兵們。
馬川的手下相互對視,個個皆是恐懼,奈何長官的命令悶雷一般轟過來:“活捉高榮珪!兩個小的,死活不論!”
高榮珪唇邊現出冷笑,一拍沈書的臀。
沈書滿臉通紅。
“箭來!”
沈書這才看到麵前的箭簍,飛快遞給他一支,同時接過高榮珪的槍,頓時沈書眼睛一大,險些被槍帶得墜下馬去,且槍隻能橫著拿,否則就會紮到高榮珪的馬,沈書眼前隻能看見馬蹄和士兵們明晃晃的兵器,最近的離他不過二三米。這一係列的變故讓沈書頭暈目眩,馬又不斷移步,沈書眼中,連麵前的沙地都在膨脹、縮小,似乎移動起來。他心裏知道這根本不可能!
高榮珪身體微微後仰,搭弓上箭,凡他瞄準的方向,士兵們俱是嚇得連連後退。
高榮珪輕帶馬韁,包圍圈隨高榮珪的馬左突右衝讓出一片空地,越圍越散。
“蠢貨,都給我上!活捉高榮珪者賞銀百兩!”馬川氣急敗壞。
高榮珪嗤笑一聲:“想不到老子這麽值錢,便宜你們了。”他手中弓箭往下一放。
士兵立刻收緊了包圍。
孰料那一瞬間,高榮珪整個人身體朝後平仰,半個身體貼在馬背與馬臀上,他眯起一隻眼睛,手指隨意一鬆。
嗖然一聲,羽箭帶起一陣勁風,箭鏃沒入馬川的脖頸,透過薄薄皮肉。
箭杆卡在他的脖子裏,唯有箭尾的灰羽垂直屹立在仰麵雙目暴突的馬川頸上。
“你幹嘛殺他?!”沈書氣得把高榮珪的長|槍往地上一摔,當啷一聲巨響,被嘈雜的人聲徹底淹沒。
馬川的手下亂作一團,高榮珪吹了個口哨,身後手下得令,兩匹馬橫衝出去,高榮珪的馬原地轉了一圈,高榮珪把弓背在身上,單腳踩在馬磴上,一個漂亮俯衝,撿起長|槍。翻身上馬之時,與沈書對上了一眼。
沈書從他眼裏看出戲謔。
繼而高榮珪炫技一般,縱馬馳出,一路用長|槍挑飛不下十人,最後一人被當胸刺穿。
高榮珪手臂一抖,那人便如同破布袋子,被摔出近十米遠。
馬經過死屍身邊,沈書認出,那人就是昨天拿鞭子抽紀逐鳶的士兵。沈書被馬顛得直想吐,而滿眼所見的死傷者更讓他早飯頂到咽喉。
高榮珪提起沈書的衣領,雙臂把他圈在馬前,於他耳畔警告道:“你敢在這吐,我就把你扔下去。”
沈書:“……”
五人三馬一路狂奔,衝過熱鬧的街巷。
“老高,魚!”街上有人叫嚷。
高榮珪朝後揮一揮手:“承老兄的情,往後都不用了。”
紀逐鳶所乘的馬突然停了下來,高榮珪隻得勒馬,他先是往後看了一眼,還沒人追上來,趕集的人已經又重新擁堵在路麵上,高榮珪無奈地看著紀逐鳶和帶他過去那名手下。
紀逐鳶站在那裏等了一會,重新上馬。
一行人迎著逐漸熾烈起來的陽光,高榮珪帶頭,馬在街上奔了大半個時辰。
前方出現湖麵。
沈書還是想吐,他強忍著不舒服的感覺,頂著風大聲問高榮珪:“我們去哪?!跑路嗎?人不是我們殺的,跑了就是我們殺的了!”
馬在岸邊停下來,高榮珪把沈書抱下馬。
饒是高榮珪動作神速,沈書還是吐在了他的鞋麵上。
高榮珪:“……”
沈書連忙躲到紀逐鳶身後去,紀逐鳶一身的傷,站在日光裏,臉上青紫的腫痕愈發駭人。
“那個郎中給你的。”紀逐鳶走到高榮珪麵前,抬起手,手裏提著兩條魚,一路狂奔之下,已經死了,翻著白眼。
“你幫我拿著。”高榮珪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魚,心情是說不出的惆悵。
“高頭兒,我去找那個人,我認識。”
高榮珪擺一擺手,他的手下小心地往碼頭去。
高榮珪脫下被沈書吐髒的鞋子,抬頭看了沈書一眼。
紀逐鳶危險的目光直視高榮珪。
高榮珪發出一聲嗤笑:“不是老子,你們倆活個屁,這會已經不知道被誰砍了頭把腦袋掛在轅門上示眾了。”
“你惹的仇家,害得我們也在這裏待不下去。”
高榮珪傷感地看了沈書一眼。
沈書有些後悔說這話,高榮珪移開目光,起身去摸馬脖子,他把臉貼在馬脖子上,馬似乎察覺到什麽,溫順的大眼睛一動不動地把高榮珪看著,一隻前蹄不安地在地麵刨動。
“要走了,他們缺馬用,不會殺你,你很快會有新的主人。”高榮珪沒有再說下去,輕吻了一下馬鼻子,手掌離開馬脖子,朝沈書他們說,“穆華林在下麵等你們。”
紀逐鳶帶著沈書往下走了兩步,回頭見高榮珪和他的手下也跟著,皺了皺眉。
沈書突然意識到,高榮珪不會無緣無故來救他們。繼而,他充滿希望地轉過去看碼頭上,高榮珪的手下站在一艘烏篷船船尾朝他們招手。
就在四人登船那時,穆華林甫一露麵,倏然一支箭飛射而來,釘入船尾的木頭。穆華林攔腰把沈書一抱,縮進艙內。
“船家,快走!”高榮珪把紀逐鳶一把推進艙內,慌亂中長|槍脫手滾落在岸上,船已離岸,高榮珪隻得算了,他藏身進船艙內,眼睛朝岸上找箭是從哪兒放出來的。
“別看了。”穆華林嗓音暗含威嚴。
高榮珪坐定在船艙內,審視地看穆華林。
“師父!”沈書眼睛通紅,渾身發著抖。
穆華林摸了摸他的頭。
紀逐鳶一把將沈書攬過來,讓他靠著自己。
小船在湖麵上倏然一震,叮叮當當數聲,從船篷裏就能看見離岸的船尾被釘了一排長箭。
高榮珪冒著風險探頭出去一看,他們已經駛離岸邊可及的射程,岸上帶頭的那人乃是那夜為穆華林說話的將領。
沈書在高榮珪旁邊說:“好像是你的長官。”
高榮珪的兩名手下也過來看了一眼,各自在高榮珪手臂上捏了一把以示安慰。
沈書坐回到紀逐鳶的身邊,仍忍不住看高榮珪的方向,見他走出船篷,跪在船板上,朝岸上磕了三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