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這時沈書本就有些吃不下,剛才喝了酒又吃過一桌好菜,兩兄弟在河岸邊找了塊尚算幹燥的空地,沈書在大石頭上坐下來,甩著兩條腿,等他哥去借鍋子。
不一會紀逐鳶空手而歸。
沈書樂得不行,想指使他去撿點幹柴,轉念一想,才下過半日雨,幹柴是甭想了,隻有叫他哥原地坐著。
紀逐鳶就像一頭生悶氣的熊,還不住提褲子。
沈書說:“先說好,我弄了東西來,你就不能揍我了。”
紀逐鳶看了他半晌,鼻腔裏哼了一聲算同意。
沈書生得就是個滿臉和善的小少年樣,敲開一戶人家,恰是個老嫗坐在院子裏篩曬好的小魚幹,索性還讓沈書拿了一掛走。
看見沈書收獲頗豐的回來,紀逐鳶一手扶額:同樣的事情在他不大的年歲裏發生過無數次了。
“先煮吧?”沈書拿著鍋便要去取水。
“我來,腳成什麽樣了,還走來走去。”紀逐鳶一腳深一腳淺地穿過灘地,盛了半鍋水上來。沈書離開的時間裏,他用石頭壘起來一個簡便的灶,沈書已把幹柴填進灶膛。紀逐鳶取打火石出來,擦了幾次才點燃堆到灶孔外露出的幹細草。
柴火劈啪響了起來,白煙騰起。
沈書把鍋架到灶上。
“這麽大一口鍋……煮五個鵪鶉蛋。”沈書使勁憋住沒有笑。
“你吃得下?”紀逐鳶拿根木棍把柴火中間的孔隙挑大,火光亮了起來。
水開之後沒多久,紀逐鳶用幹草裹著鍋子的鐵耳朵,把沸水倒掉,重新舀來涼水。
“烤嗎?”紀逐鳶征詢地看沈書。
沈書搖頭,他本來就不大想吃,紀逐鳶帶他出來也不是要吃東西。過一會,紀逐鳶把涼水也倒了,把鵪鶉蛋撈出來剝殼,剝出來一個便喂到沈書的嘴裏。
“哥。”沈書叫了一聲,欲言又止地把紀逐鳶看著,嘴裏的蛋咽不下去。
紀逐鳶也剝了一個,咬一口,一枚鵪鶉蛋,都不夠他一嘴的。他眉頭皺著,扭頭望向河麵,這條河直通運河,貫通大地南北。
“你說。”
三個拇指大的蛋光裸地躺在鍋底。
“咱們就當兵麽?”沈書語氣有些茫然,“爹臨終吩咐我考科舉呢。”
紀逐鳶把木棍丟開,雙腿分開,坐到旁邊一塊圓滾滾的大石頭上,皺眉頭看沈書。
沈書道:“我知道現在不行,總有一天行吧?”
“考科舉,然後呢?”紀逐鳶道,“你爹考中進士,在咱們鄉裏做教書先生。”頓了頓,紀逐鳶又說,“你想給人做教書先生?一年掙下幾掛臘肉?這年月臘肉估計也別想了。”
“還可以做官。”
聞言,紀逐鳶眼皮子跳了一下,問沈書:“你想做官?”
“有點想。”沈書把嘴裏沒鹽沒味的蛋吞下去,拍幹淨手上的灰,兩手撐在石頭上,抬頭望向天空。絲絲縷縷的層雲在雨停之後,四散向遠方,行雲走得極快,有你追我趕的勢頭。
而遠處,水天相連,沒入地平線,無法看見水的那一頭是什麽。
“做官可以幫許許多多人。”
紀逐鳶沉默地凝視沈書,片刻後,他勉強笑了一下:“你現在就是官,你是百夫長了。”
沈書莫名聽出一股酸味。
“哥以後能做總兵,做將軍!”
紀逐鳶不置可否,良久,他埋下頭,背影顯得有些許寥落頹然,他的頭深深埋著,從沈書的角度隻能看到他的肩胛聳起。
聲音悶悶的傳出來:“高榮珪沒有說錯,一場戰役會死上百人,上千人,甚至上萬人。人根本不算什麽。沈書……”紀逐鳶抬頭望了他弟一眼,見沈書很認真地注視他,但顯然沒有明白他在想什麽。
太小了。
紀逐鳶展露出笑容,趁沈書毫無防備,一塊石頭砸到沈書的衣領裏。
驚得沈書立刻從坐著的大石頭上滑下來,叫道:“哥!你扔的什麽?!”
“蟲。”
沈書瘋了一樣把外袍解開。
紀逐鳶笑得前仰後合,朝沈書走過去。
沈書連忙後退,戒備地把他瞪著。
“沙子,石頭。”紀逐鳶攤開手給他看,嗤笑道:“你這樣做什麽百夫長,敵人隨便投幾隻蟲子過來就把你嚇死了。”
“我才不想做百夫長。”沈書鬱悶地說,“要是那個錢賀真的整咱們,使陰招,那怎麽辦?”
“你怕什麽,還有我呢。”紀逐鳶把沈書的袍子攏上,雙手朝兩邊拉緊布帶打成一個結,“都十一月中旬了,要是能活到下個月,快到你生辰了,你想要什麽?”
沈書把這事忘得一幹二淨,成天沒命狂奔,哪兒顧得上什麽生辰。去年沈書生辰那天,紀逐鳶去掏了幾個雞蛋回來,連累得他那一排兄弟全被打了一頓。沒幾日事情查清楚,操練完畢,夜裏沈書沒等到紀逐鳶來,睡了過去。過了好幾天才得知紀逐鳶沒來那天晚上被人按在角落裏狠狠揍了一頓悶棍。
後來紀逐鳶不提這個事,沈書也裝作不知道這個事。
現在想起來,沈書不禁縮了一下脖子,搖了搖頭:“不過。”
“怎麽不過?”紀逐鳶拿手刮了一下沈書的鼻子,刮得沈書白皙的臉上一道黑灰,紀逐鳶自己看著好笑,又不敢笑,以免被沈書發現。
“過了今年你就十五歲了,你的一生裏十五歲生辰隻有這一次。”
“是啊。”沈書說,“都十五了,還沒長到你胸膛高,我是不是會長不高了?”這簡直是沈書的一大心病,他一直就沒有同齡人長得高,這一年多在外奔波,吃不好睡不好,總覺得沒長似的。
“長不高就娶不著媳婦了,誰想嫁給矮冬瓜?”紀逐鳶逗他,看沈書急眼放聲大笑起來。
“……你長得高,你不也沒媳婦嗎?”沈書不服氣道。
“我窮唄。”紀逐鳶從地上抓了塊石頭,撲通一聲砸在水裏。
“當兵吧當兵,誠王有的是錢,到時候我把你的軍餉和我的軍餉都存在一起,再做個什麽營生,學門手藝,我爹說我刻東西有天分,我寫字畫畫也不錯。我給你攢一份老婆本,到時候給你娶個漂漂亮亮的媳婦,要嬌柔秀美,嫻靜如水的,給我做嫂子。”沈書聲音小了下去。
等紀逐鳶有了妻子,很快便會有兒有女,那時候他也不好總寄人籬下,還是得尋個什麽長久的事情做,做教書先生?種地?他也不會種地。做官?科考斷斷續續,搞不好能夠通過考試做官的時候來臨,他已經胡子一大把。也許賣書賣畫倒是可以,刻章他也能練練,畢竟紀逐鳶不是他親哥,能在患難時候照顧他已是情深義重,往後……等紀逐鳶娶妻生子以後,他還是要自立。
沈書壓根沒有意識到,在他的想象裏,壓根沒有子孫滿堂的畫麵。
“錢都給我娶媳婦,你自己怎麽辦?”紀逐鳶問。
“你還能差我一口飯吃?”沈書笑著答,他起身把衣服一整,彎腰撈起鍋底的蛋,給紀逐鳶剝了兩個。
“你多吃一個。”紀逐鳶說。
“吃不下了,才吃了鹽水鴨啊!”沈書吼道,“沒鹽沒味,浪費材料。”
紀逐鳶抬腳來踹。
沈書轉身就跑了,快步跑出一截,他放慢腳步,沿著河堤往回走。紀逐鳶的視線跟著沈書的背影,隻見到那個瘦弱的少年,衣袍被風鼓起,竟似有一種要乘風而去的感覺。
“沈書!鍋!”紀逐鳶站起來大聲喊。
沈書回頭過來,揮了一下手:“你去還!”
“我找不到地方!”紀逐鳶大叫,“快過來。”
沈書無奈,隻得回來。倆人白瞎了五枚鵪鶉蛋,各自揣回去一肚子心事,回到院子裏,穆華林又沒影兒了。
其他人說紀逐鳶兩兄弟前腳走,蒙古大漢也出去了,還有人問不是去找他們的嗎?沈書隻得說路上碰到了,穆華林去買點東西,他們以為他會先回。
沈書去鋪上睡了會。
紀逐鳶在院子裏打拳,別的人看著有意思,三三兩兩有人不斷加入紀逐鳶,紀逐鳶打得拳法是在元軍學的,這院子裏的人都會。打完一通拳下來,個個都出了一身熱汗,人精神也好一些。
紀逐鳶朝裏麵看一眼,沈書在鋪上裹著薄被子,縮成一個繭。紀逐鳶竄到自己鋪上,小心避著沈書的背,從枕頭底下掏出來一截黃楊木,緊緊捏在手裏,轉過頭去不放心地看了會沈書,隻看到被子裏露出一卷毛茸茸的頭發。
紀逐鳶在門檻上坐著,嘴裏咬住一把刻刀。
許達過來,正要說話,紀逐鳶示意他看鋪上。
許達明白過來,輕手輕腳把門關上,蹲紀逐鳶跟前,看他從髒兮兮的布裏抖出恰好一掌能握住的木頭,嫻熟地用布包住,放在膝上,仔細用手指觸摸,端詳思索。
已經刻了一半,是個金猴捧桃的輪廓。
“弟還會這手。”許達笑嘻嘻地說。
紀逐鳶的刻刀是問許達他爹借來的,這才有一搭沒一搭跟他說話,手裏的刻刀沒停過。許達見紀逐鳶沒什麽談興,也識趣,把一張紙條遞過來。
紀逐鳶奇怪地看了一眼,打開紙條,先掃了一眼落款,是高榮珪讓人送的。
“我打聽他們說高榮珪是住這一片的千夫長,是個狠人,殺敵過萬,就是今天來找你們那個吧?”許達眼神閃爍,嘀咕道,“倒是看不出來。他找你們兄弟有事吧?”
紀逐鳶嘴唇緊抿時氣勢駭人,許達不敢太過親近,中氣不足地補了一句:“將來若是有機會,弟弟們也提攜哥哥一把,給我安排個輕鬆掙錢的活,要是給衙門做跑腿,就再好不過了。”
紀逐鳶看了他一眼。
許達撓頭:“我哥當兵給人殺死的,我爹年紀大了,再來一次白發人送黑發人,怕受不住。”
“嗯。”紀逐鳶冷淡地說。打算等沈書醒來再說,這個高榮珪也真是,才來過,又約他們晚上去書院碰麵,拖泥帶水,不是條好漢。
沈書睡了不到一個時辰,紀逐鳶早已把木刻藏好,沈書看了紙條也是一個反應,這時候穆華林回來,時近傍晚,院子裏已經在叫開飯。
“我不想去,大晚上,也不能離開院子吧?”沈書喝著鹹菜粥,從碗裏抬眼看穆華林和紀逐鳶。
“不知道什麽事情。”穆華林說。
“能有什麽事?半夜總沒好事。”紀逐鳶想到什麽,臭著臉說。
“要不然你問問舒原。也好讓他知道高榮珪找過你。”最後沈書聽取了穆華林的意見,舒原正好在這邊巡視,正在不遠處一張桌子旁邊坐著,同看守的士兵一起吃飯。
“亥時,街上都沒什麽人了。”舒原想了想,叫來兩名士兵,讓他們晚上跟著去,如果有什麽事情,也好做個見證。
舒原拍拍沈書的肩,文士袍委頓在地,他朝紀逐鳶的方向示意,讓沈書回去,以免過於打眼。沈書他們三人的任命狀還沒下來,不好顯得特殊。
晚飯以後,那兩名士兵便留下來,在院子裏坐著,沈書給他們弄了點水,打聽到兩人一個姓劉一個姓孫,都住得不遠。
沈書怕他們坐著沒勁,無事時眾人都睡得早,便同紀逐鳶、穆華林兩個在院子裏陪著兩個士兵說話,順便打聽高榮珪的光榮事跡。
那兩個人當中有一人曾做過高榮珪的手下,對他殺敵的戰績讚不絕口,不住搖頭歎息。
沈書問了一次,那人不答為何惋惜。瞎聊半晌,沈書又問他,那高榮珪如此了得,怎麽還是個千夫長。
“鋒芒畢露,過剛易折。”
“老劉。”另一人打斷他的話,“高大人才多大?錢將軍多大年紀?照我說,老的早晚都要退位讓賢,處處同人作對,能有什麽好果子?何況上次對戰苗軍,錢賀幹的什麽事?說好打援助,到地方了沒下去,害得咱們白死那麽多人。”
“別人瞎傳,你怎麽也亂說。”老劉打了個眼色。
那姓孫的不說了,也看一眼沈書,提防地看了一眼穆華林。
“我聽人說,他殺敵數已經過萬?”沈書看上去一派天真,年紀尚小,兩個士兵都是有兒有女的人,忍不住把他視作小孩。
穆華林適時起身,去打水到廚房燒熱水。
老孫壓低聲音朝沈書說:“過萬有些誇張了,他也才來不到半年。”
“好像是今年三月間投奔過來的,有半年了。”老劉說。
“上了戰場是真的神勇無比,高榮珪膂力驚人,能拉動重達四十斤的長弓,百步之外取人性命。”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沈書就那麽半真半假聽著,無非是說高榮珪殺人從不手軟,原先是在碼頭上搬貨物的腳夫,死了老婆光棍一根投來的,數月間便從白丁到伍長再到百夫長,上月坐上千夫長的位子。唯獨錢賀已效力於誠王多年,看樣子是無法再升了。
“那也說不準,還可以越級提拔啊。”沈書道。
老孫連忙搖手:“不行,便是要越級,考慮提拔的時候,這個錢賀作為高榮珪直接的長官,他的意見至關重要。隻要隨便說幾句,不堪大用的話,官高一級壓死人,你太小了說了你也不懂。”
穆華林燒來一壺開水,大家各自喝了,讓身子暖和一些,看時辰便差不多該出門了。
“等你們碰上麵,咱們倆就回去歇了,太晚了,不是衝著百戶的麵子,我是不肯來,待會回去跟我老婆有得扯了。”
沈書連忙謝過,讓他們倆如果家裏妻子不信,就找他去說。
城裏白天是熱鬧,但到上燈的時候,幾乎就沒人了,除了初十、十五,能多熱鬧一會,這會幾個人走在長街上,連盞燈都少見,唯獨老劉手裏提著一盞燈籠,被風吹得要來晃去,燭火忽明忽暗。
從院子到書院也沒幾步路,沈書白天還能找著,晚上完全就不認路了。
走到書院門口,卻鬼也沒半個,書院的門緊緊閉著,老劉還上前去看了看,輕推門,發現落了鎖。
“是亥時吧?”老孫納悶地問沈書,把沈書遞來的條子仔細翻了看,又奇怪地往書院的門上看了一眼。
“是不是已經過了。”
“有可能,好像是過了半柱香左右。”他們出發時漏壺已十分接近亥時。
“你明天找人去高榮珪家裏問問,應該是沒來。”劉孫二人早已經哈欠連天,想回去睡覺,見是沒人,便又把沈書他們送回到院子裏,各自歸家。
沈書一肚子莫名其妙,卻也無法,這會已快到子時,總不好夜半三更上門去敲,便縮進被子裏,預備明天去問。
兄弟二人睡下去不到一個時辰,便被人搖醒。
當有人衝進門來時,紀逐鳶其實已經醒來,隻是來人更快,兩個訓練有素的壯漢直接撲到鋪上來,把沈書和紀逐鳶捆了個五花大綁,拖下床鋪。
其時沈書完全沒清醒過來,燈籠往他臉上一照,他聽見有人說:“就這個!”
“對,就是他們哥倆!”另一人說,“將軍,還跑了一個,那個蒙古人不在。”
接著闖進門來的一夥周軍便在屋內拉人問有沒有看見穆華林的,所有人俱是不知,沈書聽見有人下令,把他們先綁走。
紀逐鳶一臉憤怒,想要動手,混亂中被沈書拉了一下手,還掐他,紀逐鳶疼得看了沈書一眼,見到沈書搖頭。按捺下一腔怒火,打是可以打,打完怎麽辦?這裏是周軍的地盤。
很快連紀逐鳶也想到,他們沒抓到穆華林,運氣好的話,穆華林會來救他們。
可是穆華林值得信賴嗎?
沈書被人按著頭,兩個士兵笑嘻嘻地不住把沈書的腦袋推著玩,反剪住他的雙手朝院子裏押。
紀逐鳶憤怒但沉默地跟在後麵,他一扭身掙紮,便被人綁得更緊,隻覺套在臂上的麻繩已勒進肉裏,麻辣辣的刺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