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現在隻有不去管他,紀逐鳶撒氣歸撒氣,總也不敢走遠,在兩人前頭二三米處緩步走著,時不時停下來不耐煩地叫沈書快點。


  沈書惦記穆華林方才在舒原跟前沒問出口的那句話,他隱隱察覺出穆華林要問的事,同他這趟離開大都跋涉到高郵身負的使命有關。


  “你方才要問舒原什麽?”


  穆華林向紀逐鳶的方向看了一眼,見紀逐鳶在踹一個水窪,低聲側頭對沈書說:“問他怎麽能見到張士誠。”


  沈書驚得眼睛都大了,立刻控製住表情,垂眼想了一會,沒有特意去看穆華林,以很低的聲音問他:“你要找的人是誠王?”


  穆華林不置可否。


  沈書理解為:要麽穆華林不願意說。但他大可以連前一個問題都不答,那就不是不願意說,而是穆華林要完成的事情也許能通過張士誠,也許不能。他尚且在猶豫要不要直接找上張士誠。


  “你要我幫忙的事情,同這事有關嗎?”問出這話時,沈書的視線落在紀逐鳶身上,隻見紀逐鳶側身屈起一腿,以另一條腿為軸心,騰身躍起,落足徹底打碎一個積滿了水的凹坑。


  頓時雪白的水霧迸濺開去,而紀逐鳶的武袍下擺撒開,被風鼓起,像是戰旗一般飛旋作舞。


  沈書愣愣地看他哥,直至聽見穆華林回答,才回過神。


  穆華林說:“同我的最終目的有關,至於眼下,暫時不用你。今日之事,多謝小先生。”穆華林後退一步,鄭重其事地朝沈書低頭抱拳。


  “你太客氣啦師父!”沈書笑了起來,他太喜歡穆華林了,身負武力卻不逞勇,知恩圖報,聽得進去別人說話,無論這人身份是貴是賤,年紀是大是小。


  不過沈書也知道,穆華林第一次見他們,是沒把他這破布爛衫加身的小娃放在眼裏。乃是聽過他對如今局勢的看法,這才改了態度。


  這份坦蕩和自謙,讓沈書止不住生出好感。穆華林的彬彬有禮,總讓沈書想到父親,加上他遇事沉著,無論文武俱是滴水不漏。


  更讓沈書羨慕的是,好像無論什麽事情,穆華林都不會生氣,便是話到了嘴邊,他也能控製自己在不該說話的時候吞回去。


  穆華林似乎察覺到什麽,伸手揉沈書的頭。


  沈書有些不好意思,不再盯著穆華林看。


  “你會長大的。”穆華林笑說,說話時他看了一眼紀逐鳶,淡道,“我很羨慕你們。”


  沈書疑惑地側頭看穆華林。


  穆華林沒有再多說。


  ·

  雨停後涼風習習,院子裏參天的大樹葉子被水洗得油亮,有兩個人在院子裏拿大掃把掃水,刷刷地響。


  沈書他們那間房門檻上低頭坐著個人,可不是許達?


  “你們可回來了!”許達丟開手裏的麥稈,被他逗弄了一早上的螞蟻們登時駭得四散。


  許達在衣袍上擦了擦手,直奔沈書過來,說有人來找他,還是個軍爺。


  “誰?”紀逐鳶問沈書。


  沈書也覺得奇怪,皺起眉頭,想到一個人,又說:“這麽快?不是三天以後嗎?”


  高榮珪跨出門來。


  許達還沒來得及充分描述一下來者不善,青麵獠牙的可怖形容,高榮珪這一出來,他隻好挪到穆華林的身後去。


  “給賢弟賠罪來,我帶了一壺好酒,燙了喝暖暖身子,還帶來一些藥材,幾個鹹蛋。”高榮珪笑時如同一隻滿肚子壞主意的狐狸,招手叫他的小雞崽子過來,“鹽水鴨一隻,還有一隻活麻鴨,你們想什麽時候吃再殺。”


  屋裏支起一個小爐子,這顯然是個茶銚子,高榮珪拿來燒水也不算廢,他帶了一套酒器過來,先燒一壺沸水,將杯具都燙過一遍,才斜挑眉眼,示好地朝沈書說:“你們讀書人講究,我老高是粗人,既是過來賠罪,入鄉隨俗,侍奉不周,小兄弟隻管說。”


  沈書聽他言談,卻也不像半點書都沒念過的兵痞。


  房裏有三個人在睡覺,高榮珪還帶著兩名手下,卻不是昨天夜裏一起出動的人。


  那兩個人過去把睡覺的三個叫醒,拍他們的被子,看人醒了,便把人被子掀了,蒙頭蒙臉拿他們的衣袍一蓋,催促他們趕緊穿上衣服出去。


  “出去幹啥呀……”其中一人嘟囔道。


  “我管你幹啥,出去待個把時辰再回來。”


  見是士兵,幾人俱是敢怒不敢言,穆華林起身。


  那兩個士兵立刻如臨大敵,警惕地把他看著。


  “這位軍爺有事要同沈小弟交代,請三位到外麵吃盞茶再回來。”穆華林一人給了三文錢。


  那幾人雖是莫名其妙,也不想惹禍上身,臨出門紛紛朝沈書投去同情的一瞥。不知道這小兄弟又惹到哪門哪路的閻王羅刹,幾人都不敢多看,出門便走。許達還在門口坐著,那兩個兵要去把人趕走。


  沈書臉現不悅。


  “你們倆,不能客氣些?”高榮珪大著嗓門吼。


  他的手下這才作罷。


  高榮珪又吩咐道:“把人提上來。”


  “什麽人?”紀逐鳶不滿道,“我看你是來鬧事吧?”整得一院子雞犬不寧,那隻麻鴨被綁腳丟在地上,翅膀撲閃著東倒西歪,還在地上拉屎。紀逐鳶感到手心發癢,非得找個人揍兩拳不可。


  高榮珪忙道:“哪兒能,我是誠心實意來道歉,捎帶給賢弟送個消息。”


  外麵一個人被五花大綁著推進門來,重心不穩地栽倒在地,側身一滾,臉朝下正跌在鴨屎裏。


  “……”沈書簡直沒眼看。


  高榮珪一看沈書皺眉頭,心道,自認風雅的文人就這麽多臭講究。他板著臉,側身拉開弓步,踞地而坐,朝歪在地上那人說:“今兒早上就是你,冤枉我們蒙古大兄弟,帶你過來,想明白怎麽做了嗎?”高榮珪看那人沒反應,陰惻惻地笑道,“還等我親手教你?”


  那人渾身一激靈,猛然跪起,顧不得臉上的屎,連連對穆華林磕頭:“小的知錯,小的認錯,穆大人大人有大量,就當小的是個臭狗屁,放了去吧。”


  “我不是大人,也不用你認錯,這是你們大人的命令,與我何幹。”穆華林淡然地退開,不背這個鍋。


  高榮珪放聲笑起來,搓了搓鼻子,朝穆華林道:“任命還沒下來,先給咱們百夫長穆大人道賀了。”高榮珪一隻腳穿靴,踩在地麵上不住地抖動。


  就連穆華林也有點意外。


  “真的?”沈書這才有了興致,忙問,“那我哥呢?”


  紀逐鳶嘀咕道:“是真是假且不知道,你坐好,別忙著高興,”如果穆華林做百夫長,紀逐鳶自認他上島的表現平平,恐怕不能比穆華林的位子高。


  果然,高榮珪說著紀逐鳶被任命為什長,分派給他十名手下,這十個人就算是紀逐鳶的手下,不打仗的時候就務農,也得要管。


  “你不問問你是什麽?”高榮珪覺得有趣,沈書一聽兩個同伴分派了官職就很高興,但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被任命為什麽,心大地給眾人斟酒。高榮珪把酒壺拎過來,“說給小兄弟賠罪,怎好意思讓你來服侍?”


  沈書正襟危坐著,像在想什麽事情。


  “你猜,上邊兒叫你做什麽?”高榮珪手腕一旋,壺嘴倒掛,注滿穆華林麵前的酒杯。話卻是對沈書問的。


  “我兩個哥哥都領兵了,我做什麽不要緊。”沈書尋思著,穆華林已答應教他和紀逐鳶習武,騎射少也要練一年,他倒不著急。


  “你也是領兵。”


  沈書:“???”


  高榮珪把兩隻近乎滿溢的酒杯分開,一杯給紀逐鳶,一杯給沈書,他低頭自己喝了一口,嘖嘖做聲,胡須抖動不已。濃眉下那雙眼睛,定定地把沈書看著,調侃一般地說:“你也是百夫長。”


  酒液倏然滑過喉嚨去,沈書沒喝過這麽烈的酒,穿腸破肚的一股火辣躥進肚腹,嗆咳得滿臉通紅。


  “喝水。”紀逐鳶遞給沈書一碗白水,不住撫他的後背。


  沈書咳完,眼角滲著淚花,剛要說話,嗓子眼裏克製不住的辣疼令他複又咳嗽一陣,隻得深深吸氣,按捺下去不適感。沈書眉頭已深深擰起,不太能相信高榮珪帶來的消息。


  “確實如此,討論你們幾人的任命,我也在場。”高榮珪道。


  高榮珪必然是在場,他可是被派去監管他們的行動的負責人。這點沈書毫無意外,隻是既然高榮珪去了,就知道沈書除了狗屎運撞上糧倉,這可以算一功,前前後後他殺敵恐怕不到十人,沈書下手沒有準頭,加上不擅殺人,有時能敲暈便敲暈,隻要自己還穩得住能砍肩膀就不會割脖子。


  “錢賀說你擊敵數雖然排不上號,但你能號令這二位,說明你有統率的才幹,還有不為人知的個人魅力。百夫長算不上多大的頭銜,讓你先帶帶,如果你帶得起一百號人,就讓你帶一千號人。”


  沈書一臉“饒了我吧”,哀嚎道:“這人專程來整我的吧?”


  高榮珪讓他的手下把帶來道歉的人帶出去,給他鬆綁。他跟手下使了個眼色,底下人便知道要離得遠些,不讓旁人來偷聽。


  沈書一隻手捂著臉,半晌,他拿下手來,滿臉都是才嗆咳完的汗,他把眼角擦了擦,深深吸氣,問高榮珪:“你實心實意來認錯的?”


  高榮珪眉毛向上一抬,拇指擦過嘴唇,笑說:“這一桌我可賠了老本了,哄你作甚?你個小奶崽子,不是衝著這個蒙古人,我懶得來找你。”


  “別蒙古人蒙古人的,我師父有名字。”


  “喲?”高榮珪音調一揚,“手腳倒快,師徒名分都敲定了。”


  紀逐鳶繃不住了,他是很不想跟高榮珪打交道,此人奸猾狡詐,然而,他現在是三人唯一的消息來源,又事關沈書,隻有問高榮珪:“那個姓錢的到底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高榮珪一隻手肘擱在膝頭,身體前傾,挨個兒注視他們仨,意味深長地說,“你們給張遜沒臉,不就是打錢賀的臉,就沈書這個表現,不適合上戰場,李恕更別提了,照以往的路子,應該會派個文職,上衙門口子管文書,運氣好做個判官。你們兩個百夫長,一個什長,都要在錢賀手底下討生活,他自己一根手指都不用動,就會有人收拾你們。”


  “我們不是已經投誠了嗎?”沈書服氣了。


  “一次正經的戰役,死傷就在千人上下,元軍圍城,我們折損了萬人。每天來我大周投軍的人少時也有數百,人呐,值得個什麽?”高榮珪喝了一口溫酒,含在嘴裏,半晌才咽下去,又倒了一杯喝下,臉孔泛起微紅。


  “那他會怎麽動我們?往我們床鋪上扔沙子嗎?”沈書實在想不出來,錢賀想怎麽整他們。


  “這用不著,什麽時候你們在前麵衝,隨便安排兩個人,放放暗箭,嗖嗖兩下,你們幾個礙人眼的就小命兒玩完。”


  沈書:“……”


  “他不敢。”紀逐鳶根本不信高榮珪的說辭。


  高榮珪把眼眯起,向後仰身,往嘴巴裏丟炸得酥脆的豆子,嘎嘣嘎嘣地嚼,沒接這個話。


  穆華林沉聲道:“他敢。”


  “不會被人發現嗎?”畢竟人命關天,自己人殺自己人,任憑在哪裏都是大忌。


  “安排的是他的人,被人發現,發現的人也是他的人。”穆華林道。


  “我們都做了百夫長、什長了,我們也有自己的手下啊。”話音未落,沈書立刻發現了不對,穆華林正要開口時,沈書茫然地說,“我們要是全完了,那手下又要重新分配,他們的長官又得換。得罪錢賀沒必要,那時我們三個是已經死了,他們還得活下去。”


  “趨利避害。”高榮珪笑起來,“小奶崽子開竅了啊。”他朝穆華林揚了揚手裏的酒杯,穆華林沒搭理他,高榮珪沒當回事,一口喝幹。


  “你們要想活下去,就得多拉幾個同夥。”高榮珪接著說。


  沈書一臉鄙夷:“說的不是你自己吧?”


  “我有什麽不好?我還給你帶麻鴨了呢。”高榮珪道。


  “……我就圖你一隻鴨子嗎?!”沈書怒了。


  高榮珪忙安撫道:“趕明兒多弄幾隻給你。”


  沈書突然反應過來高榮珪是在把他當小娃娃逗,便不做聲了,以免這人愈發來勁。


  “你們好好想想,不忙急著給回話,想好了,到東頭的酒曲牌坊底下,賣布的鋪子後麵,巷子最深處就是我家。要是我不在家,就讓那賣布的給我帶個話,我找空過來。這幾日楊通貫讓我們燒了七八個水寨,肯定憋不住這口氣,殺了他好過年。”高榮珪說完,把酒一喝,拍衣袍起身告辭。


  前腳人出去,後腳沈書把鞋子一蹬,爬上鋪去,忍不住罵道:“胡吹大氣!”這號人物能把楊通貫給砍了,張士誠早就一統江南了。定下神來,沈書也知道高榮珪沒說錯,他們三個便是有穆華林,穆華林固然能以一當百,他和紀逐鳶不能。


  三個人總不可能一直在一處。


  突然,沈書猛地從鋪上坐起來。


  紀逐鳶莫名其妙地看他。


  “忘了問高榮珪什麽來頭了!”雖然就喝了一杯酒,沈書平時不喝烈酒,喝得頭都飛了。


  “千夫長之類。”穆華林說。


  “啊?”


  “百夫長他都沒放在眼裏,對錢賀尚且直呼其名,顯然是不服氣,連帶也看不上張遜。此人一身殺氣,在戰場上定是一員猛將。舒原說錢賀管著五千兵馬,那日到碼頭的應當是高榮珪一夥人的將領,跟我們上島的都是高榮珪的人,已經超過百人。他如果真是千夫長,就不知道為什麽會跟我們。”


  沈書兩腿盤成一個圈,苦著臉想了會,道:“他不是看上你了吧?”


  轉頭,他想起在江麵上時,高榮珪說要收紀逐鳶做小弟,沈書嘴巴越張越大,咽了咽口水。


  紀逐鳶把桌子上的酒器收到一邊,問沈書:“還吃不?”


  “不吃。”沈書滿臉大事不妙,緊緊盯紀逐鳶看了一會,終於反應過來:“哥,他看上你了!”


  “……”紀逐鳶過去摸了一下沈書的頭,自己也在鋪旁坐下來。


  “我沒發燒。”沈書喝了酒一臉通紅,才喝過水,嘴唇紅潤泛光,焦灼地扳著自己一隻腳,不爽,改扳另一隻。


  紀逐鳶看不過去,把沈書按倒下去,扯過被子給他蓋上。


  “今天不幹活,睡覺。”


  沈書哪裏肯睡,滿腦子都是高榮珪那個流氓,要搶他的人。屋裏的人陸陸續續回來,下雨的天氣,又是寒冬,大家都在屋裏休息,悶頭大睡。


  許達進門往這邊看了一眼,沒過來,也回自己鋪上去。


  他爹出去找人釣魚還沒回。


  沈書在鋪上翻來翻去,像個蟲子似的,紀逐鳶終於忍無可忍把人從被子裏扒出來,給他穿戴。沈書老大不樂意,但看到紀逐鳶去枕頭下掏了東西揣在衣兜裏,伸出腳不怎麽高興地讓他哥給穿上草鞋。


  出門讓冷風一吹,沈書狠狠打了個噴嚏。


  紀逐鳶把衣袍展開,用一條手臂把沈書圈過來,兩兄弟出了院子,也是奇了怪,這次沒有士兵來盯梢。


  也許是他們已經通過考驗,不用派人盯著。


  沈書的手在紀逐鳶衣兜裏摸到那幾枚鵪鶉蛋,隔著衣兜摸到紀逐鳶的腰,紀逐鳶停下腳,低頭看他。


  沈書臉紅通通的。


  “說。”紀逐鳶不悅地擰了擰眉,朝四周看了一眼,沒人。


  沈書低下頭去,隻留給紀逐鳶一個後腦勺。


  就在紀逐鳶想把他臉抬起來時,突然色變。


  沈書一招得手,馬上張狂地對紀逐鳶甩著右手五根指頭,一溜煙跑得沒影兒了。


  紀逐鳶疼得一臉變形,夾著腿扶牆而出,看見沈書在河邊上哈哈大笑,咬牙切齒地吼道:“你給我等著!老子今天揍不死你……”紀逐鳶雙手牽開褲|襠,尷尬無比地低頭看有沒有異樣,整理了好一會,才能把腰杆挺直,紀逐鳶過於嚴肅的臉上紅了一大片。


  這小子是嫌他一年多沒好好揍過他了。紀逐鳶發足奔出兩步,倏然頓住身形,他兜裏揣著蛋,一跑就得碎。


  沈書在河邊上蹦蹦跳跳地往後退著跑,毫不留情地大聲嘲笑他。


  河岸送來的風潮濕寒冷,凍得兄弟倆鼻子通紅,沈書笑得眼睛發亮。紀逐鳶直起身,靜靜站了一會,邁開步子迎著逆風,向沈書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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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笑瘋了,因為沈書摸到鵪鶉蛋這一章被lock我的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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