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穆華林活動手指,朝錢將軍的方向走了一步。
錢將軍立刻後退,抬起一臂:“你要……做什麽?”
孰料穆華林雙手抱拳,再度朝那錢將軍畢恭畢敬地行禮,方才他已行過一次禮,再來一次,已是極為禮待。
而沈書知道穆華林真實的身份乃是天子身邊的宿衛,哪怕是在大都,怯薛歹身份也十分貴重,便是正經宗親也要禮讓他三分。真的是給夠了臉了。
穆華林看了一眼名為張遜那年輕人。
張遜呼吸一窒,下意識便要往後退,一條胳膊卻被錢將軍鉗住,沒法往後退。張遜心虛地望了一眼錢將軍,緊張得不住抿嘴。
“怎麽回事?鬧什麽呢?老錢,糧食怎麽還不搬進去?待會還要下雨,全弄濕了,要是接下去幾天不出太陽,可就隻有黴了。你們跟這兒圍一圈做什麽呢?擠著暖和?”另一名渾身黑鎧的將領過來,身後跟著昂首闊步的高榮珪。
沈書心想,在船上壓根沒看出高榮珪有這麽高,瘦高個,跟個竹竿子似的,眉梢眼角俱是痞氣,落後半步於那武將,顯得是他的跟班。
武將比高榮珪矮足足一個頭,卻是虎背狼腰,渾身都散發著充滿力量的美感。他頭盔下的麵容膚色偏白,詢問的眼神看錢將軍。
錢將軍側身讓步,態度迅速軟和下來,把事情原委稟明給那人。
那人眉頭一皺,正要說話,高榮珪從後麵上來,朝武將稟報:“是張遜讓他們搬一車走,說船裝不下。而且糧倉是這位小兄弟率先發現,讓他的同伴看管,後來張遜帶人趕到,這小兄弟隻留下一個人盯糧倉,便是那位。”高榮珪向李恕一指,“一個人哪兒能守得住,張遜他們接手之後,那位兄弟便去幫忙殺敵,糧倉才換了張遜的人看管。”
“那你們呢?百數人上島以後,袖手旁觀,明天一早我再仔細和你算。”武將斥畢高榮珪,沉默地回過頭,視線掃過一眾人等。
周遭俱寂,張遜臉色變得極其難看,惡毒的眼光朝高榮珪瞥了好幾次,偏偏高榮珪看也懶得看他。
張遜用力咬牙,腮幫酸痛起來。繼而,他的目光落到沈書臉上,對方壓根沒有看他,正把武將緊緊盯著,似乎真很在意將領會怎麽處置那蒙古人。
搞笑。
張遜嘴角流露出一絲冷笑,心中暗罵:元狗。他將這一張張臉牢牢記在心裏,垂下了眼睛,強逼自己擠出惶恐來,等待時機辯解。
“大哥。”才出麵指認穆華林的士兵不忿地叫了一聲。
高榮珪向他一指,斥道:“回去再跟你算,你小子滿嘴信口胡說,還好隻是些許口角小事,要是耽誤軍情,我看你腦袋掉在地上,嘴巴還動不動。”
“我……”
武將朝穆華林走來,問他:“你怎麽說?”
穆華林嘴角噙著笑,淡道:“一場誤會而已,隻能怪我生得太紮眼,我知道一句話,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說開來不是什麽大事,短短數日,張遜兄弟便能聚集十數人在手下,要想的事情太多,當是說過讓咱們搬一車糧走,轉頭忙得忘記了。何況也不是他向這位錢將軍報告,而是他的手下找的錢將軍。想必張兄弟隻是想保住自己人,不是故意搬弄是非。”
漂亮!沈書不禁在心裏鼓掌。一番話既全了高榮珪的麵子,又把那姓錢的將領摘得幹幹淨淨。更絕的是,張遜投軍之後,迅速發展自己的勢力,這麽一說,誰也沒撒謊,隻有張遜撒謊,而張遜撒謊是為了全兄弟義氣。
這就得看武將怎麽想了,若是這名武將重義氣,則會賞識張遜,但因今晚張遜的人搞事,短時間內也不會重用他。若是這武將忌諱這些新兵蛋子拉幫結夥,那張遜至少甭想在這員將領手下找出路了。
武將沉默不語,轉過頭去,那錢將軍被看得一頭冷汗,連忙認錯。
“那就過來同這位……”
“穆華林。”
“過來向穆華林道歉。”在武將授意下,錢將軍過來道了個歉,張遜一直低著頭,聲如蚊訥。
武將聽了,臉帶不悅,正要讓他重新說過。
穆華林卻道:“將軍,我們投誠而來,經過層層檢視,有幸得大周收留,能得一口飽飯,一身好衣,必誓死為誠王。旁的不必多說,來日方長,將軍且看著。”
“那我就等著看。”那武將在穆華林肩頭一拍,下令眾人把糧食都搬進去,一腳把高榮珪踹去幫忙。
高榮珪邊走邊揍方才作證那人,把人拍得東倒西歪,又從後腦勺一巴掌險些把人推到水坑裏狗啃。
人群漸漸散盡,走前還有不少人過來招呼穆華林。
沈書簡直哭笑不得,穆華林身負重任而來,理當越不顯眼越好,這下完蛋,今夜出戰搶回糧食的這群人,大半都知道穆華林這個人了。
尤其是高榮珪。
沈書隱隱擔憂地往遠處看了一眼,舒原走過來,長長籲出一口氣,表情半點沒有放鬆,讓沈書他們趕緊收拾,上他家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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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時斷時續,天本已該亮了,由於下雨,天色黑得如同深夜。一下雨,鹽場是沒法去,戶外勞作隻要不是必須去的,今日都不必上工。
索性舒原在自己家裏,床上鋪了四尺見方的一塊綢緞褥子,把棋盤架上,同沈書下了一盤。
屋子裏四角有些漏雨,雨水打在銅盆、木盆裏,有的叮當作響,有的隻有水珠濺起時飽滿的脆音。
“還不停。”第一局舒原便輸了,他不以為意,站到窗前去,天光絲毫沒有要亮的意思,雨勢竟然越來越大,房簷下的水連成一串珠子,注入到溝渠裏,嘩嘩作響。
穆華林打著赤膊在簷下坐著,渾身上下僅著一條布褲,兩條長腿無處安放,隻得叉開伸長。他沉默地注視天空,不知在想什麽。
紀逐鳶按舒原的吩咐把濕衣服都脫下來搭在木架上以後,把舒原的衣服也拿去搭上,又朝舒原家裏一個使喚的小廝要來一套幹淨衣服,給沈書穿上。
沈書起先還不想穿,實在是冷,十一月底的天氣,他就想不通穆華林跟紀逐鳶怎麽耐得住,他不行,才脫衣服那一下,就冷得沈書渾身激靈,前胸後背皮肉都繃緊了,惹得舒原一番嘲笑。
沈書想叫舒原脫了感受一下,又有些不好意思,畢竟沒那麽熟悉。
再一看紀逐鳶,他光著膀子似乎也不冷。
“不下了,舒兄讓我,有什麽勁。”沈書抱怨道。
舒原眉宇間現出一絲詫異,把黑白子提出棋盤外,收納進盒內,隨口道:“我沒讓你,別胡說。”
“好餓。”沈書剛說完,肚皮就配合地叫了一聲,心裏惦記著紀逐鳶枕頭底下那幾枚蛋,可他現在餓的程度,遠不是幾枚蛋就收拾得住的。
“我已讓人去做,就在這裏吃。”舒原不容拒絕地說,出外去廚房看做得怎樣了。
前腳舒原出去,紀逐鳶坐到榻邊,一手勾住沈書的肩膀,讓他貼近過來,低聲道:“百戶對你這麽好?”
“啊,他人很好。”沈書說,“哥,你冷不?”
“不冷。”紀逐鳶懷疑地往門邊看了一眼。
穆華林一身健壯的肌肉漂亮至極,看得沈書使勁咽了一口口水。
“你今天給我們惹大麻煩了。”
紀逐鳶說的是當時沈書說自己兄弟二人可以為穆華林作證,其實他兩個壓根就不知道穆華林的火|藥從何而來,沈書說得信誓旦旦,紀逐鳶卻想也不想就知道,說這個話的時候,沈書心裏也是沒底。
個傻子,到底那蒙古人拿什麽買了沈書死心塌地跟他。
紀逐鳶本是想不通舒原到底做什麽對沈書這麽好,實在不是紀逐鳶多疑,兩人離開家鄉以後的一年多,路上也不乏有人突如其來對他們兩兄弟示好,要不然為了拉人入夥,要不然就是看沈書生得漂亮。
都是男人的地方,一年到頭連母豬都沒見過。沈書生得五官精致,眉眼鼻子就像是經年老江湖的手藝人,日夜茶飯不思地琢磨,終於福至心靈,於竹筒上堅定地落刀,之後一氣嗬成,精雕細刻而成的傑出之作。
當然沈書自己不知道,在元軍時紀逐鳶就把滿腦子齷齪的幾個士兵綁起來丟在無人處過,至於後來是死是活,紀逐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結果他一看見門口的穆華林,心火更旺了。
想來想去,大概沈書是覺得穆華林長得高大,身負武藝。沈書這年紀上,正是崇拜力量感和年長雄性的時候。
偏偏穆華林說要把事辦了再教他們倆武功。
於是紀逐鳶撿了顆棋子,指尖發力,朝穆華林彈飛過去。
穆華林就跟背後長眼睛似的,右手伸過肩頭,直接就用兩根手指夾住了棋子,於掌心拋著玩,轉過身來,詢問地看紀逐鳶。
“你什麽時候能把事兒辦完?”紀逐鳶問。
穆華林想了片刻,低頭看棋子,隨手一拋,那棋子便準確無誤地進了棋盒。
“等他們給沈書派個事,我便教你們學武。”
沈書突然從榻上跳起來,手足並用地趴在榻沿邊上,紀逐鳶連忙一把提住他的後領子,以免沈書掉下去。
沈書興奮不已,忙問穆華林是不是真的。
穆華林被他逗得笑了起來,不置可否。
沈書心裏是真高興得難以克製,他身體不好,原先小時候他娘也說要不要請個師傅教他些許拳腳,畢竟男孩子行走世間,早晚要離開家去四處闖蕩,一點防身的功夫都不會,在外麵也讓父母擔心。
可沈書又容易生病,一年到頭發燒得好幾場,稍微吃點不幹淨的東西就要拉肚子。
生一次病耽誤大半年,這麽一次耽誤一次下來,還沒來得及學什麽,沈書的爹媽就已離世。
隨軍路上跟紀逐鳶學了幾招拳腳,紀逐鳶在軍隊操練時學的,撿著一些容易的教給沈書。
沈書學是學得很認真,畢竟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動不動就生病混到傷兵營去了。
何況,紀逐鳶自己也是個半吊子,拚著一身狠勁,實際上全然沒學得個章法。
這下穆華林給了準話,沈書忙在榻上給他磕了三個頭,紀逐鳶扯都扯不住。
“我這行過拜師禮了。”沈書狡黠一笑。
穆華林眸色柔和下來,擺手示意不用,隻說以後還有事情要讓沈書幫忙。
沈書當即答應下來,也不問穆華林是什麽事。
聽得紀逐鳶在旁一直皺眉頭,正要說沈書時,外麵舒原帶著人過來,往屋裏擺桌子開飯。
好不容易尋了個完全不滴水的地方把桌子擺上,就有水滴落到桌麵上,好險沒有滴到饅頭上。
“隨便吃點,也沒什麽好東西招待你們。”
舒原說的沒什麽好東西,已是沈書離開濱海吃得最好的一餐,煎得金黃的鴨蛋,還沒下筷就香得沈書直吞口水。筷子一戳,便是流黃,爭先恐後地從薄薄一層焦脆的蛋皮裏往外湧。
“你夾碗裏。”舒原往饅頭裏填豆皮絲,顧不上同沈書說話,咽下一嘴麻油拌的豆皮,這才開口,“等了你們一夜,餓得要死。”
“百戶都得去嗎?”沈書好奇地問,把蛋咬了一口。
“有人出戰就得去,規矩。”舒原神色帶了猶豫,還是如實告訴沈書,“也有第一次出去就回不來的,全須全尾的回來也沒有那麽容易。雖然是篩選過的地點,不是什麽必爭之地,一般會選擇容易攻占的小型水寨,讓你們練練手。”
“回不來也算淘汰。”沈書喃喃道,鴨蛋吃了半個,還有半個一時不大想吃了。
“這種考驗都回不來,混戰起來更逃不過。”舒原不願多說,示意沈書多吃點,又拿過沈書的碗,給他添上一碗鹹菜茨菇湯。
“冬天全靠這個,等開春就好了,什麽吃的都有,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裏遊的,到時候哥哥帶你去吃蝦。”
紀逐鳶頗有敵意地看了一眼舒原。
舒原一愣,哈哈大笑起來,揶揄道:“得,這才是你正經哥哥,我想想。”舒原的筷子在半空停頓片刻,說,“便平輩相稱,我虛長你幾歲,稱名是不妥。你就叫我鴻虛,為學當存鴻鵠之誌,做人但求虛懷若穀。家父的摯友給我起的字,我稱一聲叔,做到縣尉,在興元路,路途太遠,數年未見過了。”
“我還沒字。”沈書年紀還小,更未成親,自然還沒有起表字。
“不用,我還是叫你沈書。”舒原笑道。
“你是最小的,我們都可直呼你的姓名。”穆華林打趣道。
“你又不講究這個。”你可是蒙古人!沈書心說。
穆華林眉毛一揚,忌諱舒原在場,沒有多說。他從年幼時起,便由十數個儒學先生輪番教訓,那時候天天想逃課,沒少挨戒尺。
“把這個吃了。”紀逐鳶給沈書夾了個饅頭,將沈書沒吃完的半個鴨蛋黃也抹在饅頭上。
“那個張遜,你們別再惹他了。”一頓飯快吃完時,舒原突然說。
“縣丞的兒子?”沈書光記得這個了。
“不止,他來投軍是他爹臨終前托孤給錢將軍,這位錢將軍執五千兵馬,受過張遜他爹伯樂之恩。你什麽時候惹了他?”
沈書叫道:“沒有!”
“過幾天我把他捆了,揍一頓,再倒過來插在陰溝泥裏,看他張狂什麽?”紀逐鳶冷冷道。
“最好不要,今天傍晚,你們三個就會得到新的任命,沈書是儒生,我還不清楚你上島的表現怎麽樣,也許不會進軍營。你們兩個,穆華林,我記得你叫這個名字?”舒原看了穆華林一眼。
“是。我娘是漢人。”
這話說多了,沈書都要以為真是這麽回事,實際上他們誰也不知道穆華林的身世是真是假。
“看吧,紀逐鳶八成是落去軍隊。而你,你做事說話太漂亮,就不知道錢賀會不會挾私報複。做獵戶比當兵自在,也能吃飽飯。”舒原想了想,“或許我再想想辦法,你自己想做什麽?”
穆華林眼神猶豫地一閃,似乎想問什麽,他也問了:“由得我選?”
沈書也忙道:“你幫我們太多,就不用了,他應付得來。”
雨停後三人才離開舒原的家,沈書心有餘悸地不住瞟穆華林。
紀逐鳶把水踩得啪啪地響。
沈書:“……”他得跟他哥好好談談,穆華林到底哪裏惹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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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我好想把紀逐鳶揍一頓,倒過來,插泥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