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穆華林方才一番上樹下樹,已將地形和布防看清,那得是一雙常年射箭獵鷹的眼才能辦到的。更為難得的是,他記性甚好,帶著三人一路沒有碰上半個敵兵。這意味著穆華林的判斷十分精準,遍地散兵,而他在短短數息間,就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選擇了最佳的上坡路徑。
約莫在草叢裏行進了半個時辰,一個敵兵都沒碰上。沈書不得不感慨,穆華林此人就連氣運,也是沒得說。
當盤踞在島上的苗軍察覺有人上島,他們占據著哨塔,能夠清晰地望見眾人上島後的行進路線,指揮守軍應對。
況且,這一場打的個什麽鬼。
沈書簡直瘋了。
無人指揮,無人聽令,從第一支人員眾多的分隊上岸後,便打著火把,直愣愣喊打喊殺往上衝。島上人員幾何,各自鎮守何方,寨子位於哪個方位,一無所知,如同抓瞎。
敵軍則毫不費力撿了個大便宜。沈書他們這邊純仗著紀逐鳶在元軍部隊輾轉各地作戰一年有餘,武力自不消說,穆華林更是深不可測。
“等等、等等我。”李恕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沈書忙回去把人拽上來,李恕看著強壯,想不到耐力這麽差。
“晚上吃太少了。”李恕的肚子配合地叫了一聲。
沈書:“快跟上,把你的劍拿好。”沈書心有餘悸地看著李恕手裏搖搖欲墜的長劍。
穆華林一躍便上了樹杈。
紀逐鳶警惕地為眾人放哨,環視四周,一隻手掌貼在樹幹上,抬頭看了一眼穆華林。
茅草隨風擺蕩,雨已經停了,地麵泥濘難行。
沈書把草鞋從泥巴地裏拔|出來,抓過一把茅草胡亂把鞋底厚厚一層泥擦掉。他站起身來,看見紀逐鳶招手,便過去。
紀逐鳶隨手摸了一下沈書的臉,拇指在他麵頰上停留。
“疼不?”
沈書:“???”
看他那樣估計也沒感覺,紀逐鳶放下心來,伸手來摸沈書的脖子和手,發現他手指還殘留顫抖。
“上了戰場,你不殺人,人就會殺你,大家各為其主,沒有善惡對錯。如果他不死,你就會死,明白嗎?”紀逐鳶認真注視著沈書的眼睛。
“我知道,我沒怕,就是第一次有人真的那麽……”
紀逐鳶一手握住沈書的後腦勺,低頭把前額杵在沈書的額頭上,兩兄弟四目相對間,沈書清澈的眼睛看著紀逐鳶。
紀逐鳶眉心微微擰了一下,放開他。但凡有一點可能,他不願意讓沈書手上沾染半點人命。
紀逐鳶抬起頭。
才下過雨的天空裏層雲散盡,星辰黯淡。
紀逐鳶耳朵動了一下,握緊手裏的彎刀,搓指為哨。穆華林立刻從樹上下來。
“李恕!”沈書抓起袖箭,退到李恕的身前,李恕連忙背過身,雙手抓住劍柄。
頃刻間草叢中暴起一圈敵兵,個個嘴裏發出沈書聽不懂的言語,如流星散開,其中一人猴子一般往樹上爬。
沈書見機揮出袖箭。
爬樹的士兵中箭跌下,另一人揮起彎刀朝沈書砍來。
李恕大聲吼叫:“去死吧!”雙手將長劍刺出,怕得要死,渾身爆出連自己都按捺不住的一股衝勁,整個身子如同緊繃的長弓,朝前猛衝,直至腳下一絆,李恕才敢把眼睛睜開,一看,那人已死,他先是嚇了一跳,繼而雙手抓著劍拔出兵器。
來人不多,四人殺得都是滿臉通紅,紀逐鳶氣喘籲籲把倒在地上的屍體清點完畢,過來朝穆華林道:“不能呆了,咱們怎麽過去?”
寨門已隱約現出輪廓,徒步過去還得走上一會,四角都有哨塔。
“正麵不行,當門有一片空地,一露麵就死。雨已經停了,我們從西北麵上去,有個小山坡,翻過去。側後方似乎沒有築防的杈子,我看過沒有。坡下應當是一片平直的石壁,才能依山而建。”
“就是個坡……”李恕聽得張大著嘴,忙催促穆華林,“然後呢?”
“這個坡約有二十米高,上去之後,我們要一個一個下去。”
“怎麽下去?”李恕道,“我們又不會飛,這麽高會摔死人。”
沈書卻想起來一件東西,穆華林也正在看他,沈書問:“有這麽長嗎?”
“沒有。”
果然不可能有這麽長,這麽長的金屬絲就把穆華林全身纏滿也盤不下。此時沈書才發現,穆華林今日的袍子格外寬大肥胖,他們定做的袍子還沒有發下來,穆華林這身不知道上哪兒弄的,黑撲撲的在夜色裏很是隱蔽。
“你腰上纏的什麽?”
穆華林一哂,解開鬆鬆垮垮係著的布帶,展開外袍。
眾人登時都是呼吸一窒。
“靠。”李恕不禁罵了出來,興奮地看了沈書一眼,又看回蒙古大漢,“這是火|藥?”
穆華林的袍子裏麵縫著十數個巴掌大的內袋,一排排整齊地插了十支火|藥筒。
穆華林把盤在腰上的麻繩解下來,他比三人中最高的紀逐鳶還要高一個半頭,加上身形魁梧,又是十一月寒天,都以為他隻是“壯”,連沈書都沒留意到他今晚的“臃腫”。
“咱們幹一發大的。”這時候沈書才有些摩拳擦掌起來。
“什麽?”李恕還在問。
“把他們的糧草燒了。”沈書說。
“我怎麽聽說是要叫我們帶回去?”李恕擔心完不成任務。
“帶不回去,派給我們的船就裝不下。”紀逐鳶不耐煩地皺眉,催促穆華林快些帶路。
“那個、那個縣丞的兒子,是不是有一艘大船。”沈書突然想起來。
“咱們不能搶自己人的船吧?”李恕道。
“不搶,隻是我們搬不了多少。”就四個人,他跟李恕撐死一個人能搬三十斤,穆華林與紀逐鳶也許能搬個二三百斤。
“先上去再說。”穆華林看著沈書,“有所有餘,自然有所不足,兵無常勢,水無常形。”
沈書的反應極快,立刻便道:“那上去看看。”
李恕還有問題,但三人都已動身,隻能跟上。前路雜草叢生,偶爾能聽見蹚水的劈啪聲,走著走著,雖然看不清路,眾人也都感到腳下的地勢越來越高,路越不好走,走起來越吃力,個個都開始喘氣。
沈書滿耳朵都是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聲,紀逐鳶從前麵把手遞過來,沈書連忙抓住,然後擺了擺手,讓他去看看李恕。
上坡難,下坡容易,如果有板車就好了。沈書口幹舌燥地像個老頭彎著腰跟在穆華林後麵,突然之間,心念一動。
既是作為考題,這島上必然不會是楊通貫的主力,這麽巴掌大的一塊地方,能有多少人?按照士兵的說法,派來的周兵人數在投誠眾人的兩倍有餘,那就是四十到五十之間的兩倍餘。
也就是說,大周正經士兵今夜出動了一百來號人,加上接受考驗的眾人在四五十,少說也有一百五十人。
這島上一共恐怕也超不過五百個人。
沈書心裏大概有底了,以少敵多,避實擊虛。
“大哥。”
沈書一言出,紀逐鳶以為在叫自己,卻見到沈書三兩步上去,跟穆華林說什麽,穆華林答應了。
“你叫他什麽?”紀逐鳶問沈書。
“隨便叫的。”沈書笑眯眯地往紀逐鳶身上躥,紀逐鳶讓他站好,走上前去把沈書跟穆華林分隔開來。
“媽的累死了。”李恕快哭出來了。
“再堅持會,馬上咱就贏了。”
李恕愁眉苦臉地對著沈書樂嗬嗬的臉,這麽好看一人,又是和顏悅色,李恕把牙一咬,眼淚都要從眼角蹦出來了:“成,衝!”腳下發力,爬上一個坡坎。
寨子裏燈火通明,從坡上看下去,後院堆著不少士兵,一刻也不懈怠地巡邏。沈書心裏默數,朝穆華林說:“三十個人。”
“三十二。”穆華林低聲道,“東南角窗口有弩機。”
沈書定睛一看,登時心裏一咯噔,真的有。
“袖箭給我。”穆華林道。
沈書把綁在小臂上的帶子解開,又取出三支箭給他。
“一支,省點用。”穆華林單手將箭按入凹槽,以食中二指將箭筒推進袖中,他把繩子解下來扔在地上,四處找可以固定的地方,每找到一處或是石墩,或是樹幹,便用手搖撼,或用腳蹬踹,良久,選定了一棵樹,把繩子拴在上麵。
接著穆華林取出一把短刀,比沈書那把更短,還不足穆華林的手掌長,刀刃向上彎翹,兩麵都是鋒刃。
“我去把那兩個人殺了。”穆華林說,“你們就下來。”
話音剛落,隻見穆華林順著石壁上肉眼難見的幾處不平整的石塊,整個人如同蝙蝠,撲棱棱地便飄掛到壁上。
“他的鞋子。”紀逐鳶壓低嗓音在沈書旁邊說。
沈書也看出來了,穆華林每一次下挪,都要用力將足尖踹向石壁,而此刻,後院裏也有十數人離開。
寨子前院有情況,沈書看見前院亮起不少火把,匆匆湧動著擠成數條火龍。
下方的騷亂是最好的機會,穆華林動作越來越快,數次手腳並用,壁虎一般將身體固定在石壁上,緩緩移下,正落在草垛後方。
“他也是元軍?”李恕懷疑道。
隻見到穆華林身手敏捷,從草垛後逐漸靠近弩機所在的窗口,每次有敵方士兵轉身,穆華林都如同蛇一樣快速隱蔽地滑了過去。有一次閃躲不及,穆華林便把頭紮在草垛上,片刻後再抬起頭來,壓根沒被人察覺,他再次移動起來。
“他是。”
聽到沈書這麽說,李恕打消了疑慮,心有惴惴地問沈書:“等弩機後邊兒的人被放倒,咱們就下去對吧。”
一片火光閃現在沈書的眼底,李恕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沈書的聲音說:“不,現在就下去。”
紀逐鳶第一個順著繩子滑到半坡,雙手緊緊抓住繩子,腳在石壁上一蹬,於離地麵兩三米處把身子蕩了出去,整個人砸在草垛上滾落下去。
沈書學著紀逐鳶的樣子,來不及多想,也朝外一蹬,眼前一黑,滾下去之後被紀逐鳶一把抓住腰帶,讓他站了起來。
李恕想叫又不敢叫,正在這時,聽見寨子裏一陣喧天的叫嚷聲。他眼前隻有一個巨大的草垛,弩機所在的窗口從這裏看不見,隻得也把眼一閉,下墜的時候感到腦袋、肩膀、腿都撞在刺刺的稻草上,等到那股衝勢停下,李恕才敢睜開眼睛。
嗖嗖數聲裏,火光飛竄而出,從屋頂劃出弧線,砸進數間前院客房。
“燒,點火,不要點糧倉。”說著沈書衝了出去。
紀逐鳶瞳孔一縮,連忙追上去,隻見沈書衝在前麵,快準狠地從後方將短刀插進敵兵的脖頸,搶到一支火把,便衝向苗寨的屋舍,開始四處放火。
“糧倉!”沈書大叫一聲,一腳把門踹開,拿火把照了照,撲麵而來的灰讓沈書嗆咳不已。
紀逐鳶一直都跟著他,便也發現了這裏。
“李恕,過來!”
李恕踉踉蹌蹌趕來與二人會合。
“你守這裏,守住了,小心不要讓人把這裏燒了,去找點水來,把四周澆濕,找不著你就守著!”紀逐鳶大聲說,把沈書的手牽著,朝寨子前院跑。
人都已經走了,李恕還在點頭,整個人慫成一團,但沒辦法,他眼睛已看見幾步開外的水缸,腳步不由自主朝那邊移動,手裏還緊緊地抓著他的長劍,走了沒幾步,索性把劍插回鞘中,過去取水。
背後突然撲來一人。
李恕朝旁一讓,那人整個身體砸到水缸邊緣,像個破麻袋滑到地上。
火光衝天,整座寨子零星而起的火點東一簇西一簇漸漸連成一片,從幹燥的屋舍內爆出,衝破潮濕的茅草,滾滾濃煙熏得人睜不開眼。
紀逐鳶找到一個取水點,把沈書和自己都用水潑得濕透,沈書點了幾間屋後就扔了火把,此時手裏抓著一把地上撿的彎刀。
“哥,低頭!”
聽見聲音的刹那,紀逐鳶立刻配合。
一股潮濕溫熱的血液噴灑在紀逐鳶後背,他上半身與地麵持平,雙手抓著沈書的上臂,一腳向後飛踹,將身後偷襲的敵兵踹得飛起,滾落出去。
“衝啊!大家一起上!把他們全幹了!”一個洪亮的聲音叫道。
沈書與那人匆匆打了個照麵,對方一愣,沈書把紀逐鳶抓到屋簷下,兩兄弟分開各自廝殺。紀逐鳶戰不到片刻,擔心沈書力氣不行,總要如影隨形跟著他。
誰知沈書身量小反而讓人輕敵,他的個子也更容易從下方將短刀插進對方的致命之處。
沈書自己心裏則更明白,他在力氣上完全不占優勢,必須做到每一次出手都能擊中對方的脆弱之處,譬如說頸部、胸膛、眼睛、鼻梁。
紀逐鳶一個閃神,回頭便見沈書從一個高個子胯|下背貼地滑了出去,接著便是一腳垂直向上飛踹。
那人“嗷”的一聲足使聞者傷心見者落淚,涕淚橫流地捂住下|體滾倒在地。
“沈書,你後麵!”李恕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長劍拖在地麵,雙手握住劍柄,左右開弓,亂掃一氣,竟也掃倒了兩個人。他頭暈眼花地定住神,隻見沈書已朝他跑了過來。
“你怎麽過來了?不是叫你守著糧倉?”
“我們的人把糧倉看住了,叫我過來殺敵。”
“我們的人?”沈書皺起眉頭,“穆華林?”
“不是啊,那個縣丞的兒。”
足足小半個時辰後,戰場才徹底打掃幹淨,殺敵二百三十二人,俘獲三十三人,敵人供出有一小支隊伍乘船逃跑,漏掉了五十一人。
這座島上的人果然不多。隻是讓沈書無語的是,帶的人最多的那個“少爺”,指揮人將糧倉搬空,用板車將糧食推到岸邊,載上他們的大船。
“還有兩車,放不下了。”手下朝“少爺”說。
相貌堂堂的年輕人朝沈書他們這邊看了一眼,有周軍的士兵對他說:“用其他船裝,有三艘船已經沒有人用了。”
那意味著這場出擊折損的人也不少。沈書心情沉重,臉上也完全沒有了上島時的興奮,他眼裏現出一些茫然,朝煙霧未曾散盡的寨子方向張望。
“你叫什麽名字?”年輕人握住沈書的肩膀。
紀逐鳶把他的手一把拍開。
那人沒有理會紀逐鳶,朝沈書道:“這兩車,一車給你們了。”他高高昂起頭,沈書覺得他的鼻孔十分惹人注目。
“糧倉本來就是我們先占住的。”李恕不服氣道。
“可你們沒守住啊。”有人說。
“多謝。”沈書表態了,李恕也不好說什麽,畢竟糧倉所在的位置,是沈書第一個發現。
年輕人抬頭看了一眼沈書背後高大的蒙古人,轉頭回到自己隊伍中,讓人快點把糧袋裝船,最後一車他們用無人歸來的兩艘小船分著裝了。
沈書他們的船用來裝一車糧食,就得有人去別的船,幾個周軍士兵麵麵相覷,主動上小船去。
烏篷船上坐著穆華林,沈書突然站起,紀逐鳶跟隨他下船。
見沈書上了那艘小船,紀逐鳶緊隨在他身後,李恕高興得叫了起來,示意沈書到他旁邊,小船一上人便晃動得厲害。
紀逐鳶雙腿分開,踩踏在船板上,支起一個角來,屈膝穩定住船,到沈書身邊坐下,冷聲朝船頭滿臉尷尬的士兵吩咐:“出發!”
一路隨行而來的十個士兵,上了烏篷船的有三個,這邊船上隻有四個,還有三個沒回來。
長篙擊碎水麵,千道萬道銀波散開,柔滑的波紋將船向西北方向推去。
籠罩在夜色中的蘆葦蕩輕輕擺蕩,零星的葦花像是雛鳥的新羽粘到人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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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節快樂,高考的小孩都加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