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傍晚,高郵城外依然擁著層層疊疊的人,放眼望去,黑乎乎的都是人頭攢動。看身上穿的衣服,幾乎都是元兵。


  原先沈書擔心穆華林長得過於引人注目,結果到城外時,發現人群中也擠著不少蒙古人和色目人。


  穆華林很是意外,他早上來時還不像現在這樣。


  三個人本來吃飽了下山,穆華林的馬過於矚目,且馬臀上有漠北牧場的徽記,隻得棄了,他那個百寶箱似的包袱裏所帶的東西,能隨身裝備的就隨身,不能的沈書都讓紀逐鳶幫忙挖了個坑,在亂草坡裏給埋了。


  不怕萬一,若是隨意棄置,不巧被人發現,就會多一分戳穿穆華林身份的可能。


  視線所及的每張臉上都掛著又餓又困的疲憊,已經是大軍被解散的第四日,士兵們隨身攜帶的幹糧便是再省著吃,也基本告罄。


  沈書年紀小,透著讀書人的弱氣,前後一起等待的人群本是各自警惕,都不願多說什麽。但跟牲口似的這麽簇圍了一整日,有些人也互相攀談起來。


  無非是老家太遠,作為步兵,要堅持到回家鄉,也許會把命丟在路上。如今自河南以南,兩淮地區,江浙行省,無不置身亂局之中。且不提各路農民武裝,就是元政府軍,也未必把漢人認作自己人,便有人說,漢人天生反骨,心懷舊宋,視外族為蠻夷,便是再曆百年馴化,也難保不反。


  “遠有張珪,近有賈魯,想必這樣的話,皇上也不會信。”


  聞言,方才與人閑談那人循聲看來,卻見個少年坐在不知道哪裏撿來的籮筐上。


  “那咱們這些人,又為什麽聚在這裏呢?還不是上麵朝令夕改,想什麽是什麽?天生人人一張嘴,不是讓你說話,而是讓你向天求一口飯吃。”中年男人開口便道,語氣頗有挑事的意思。


  紀逐鳶冷冷看著他。


  那人以及同夥十數個人並不在意紀逐鳶,隻當是個愣頭小子,一看便是兄弟二人,想是大的要為小的出頭。


  沈書編了個草蚱蜢,隨意往腰中一塞,起身,顯得鄭重其事起來。


  那男子也收了戾氣。


  “不是為混一口飯吃嘛。”沈書撓撓頭,一派少年人不知世事的模樣,他生得眉清目秀,便是衣著髒汙,氣質也顯斯文。


  笑時更令人不忍苛責。


  “哈哈,老盧,你這個暴脾氣收一收,別嚇到小孩子。”一隻手搭到中年男人的肩頭,側旁走出來一位長者。


  沈書心裏歎了口氣。五六十還被征到軍中來,隻能是家裏壯丁都已不在人世。沈書規規矩矩站著,朝眼前這群人行了個禮:“沈書,這是我哥,紀逐鳶。這是參軍以後結識的大個子,穆華林。”


  看見沈書身後的人,眾人臉色都是一變,顯然各懷心事。


  方才高談闊論的數人皆是漢人,而穆華林,長得就是一身一臉的非我族類。自蒙古鐵蹄摧毀金,又與南宋對峙數年,兩河山東數千裏,人民殺戮幾盡,房廬焚毀,城郭丘墟。曆經十數任帝王之治,各地經濟逐漸恢複,但自唐以降,中原地區生產便無法與江南相提並論。世事變遷,改朝換代自古有之,對胡人的仇恨早在數十年前便漸漸淡化,蒙古人統治以來,雖有四等人製,實則並不以此劃分階層高下。素本齊民為之良,店戶、倡優、官私奴婢為之賤。


  “這個大兄弟是鷹房戶。他娘是漢人。”


  聽沈書這麽一說,眾人敵意稍減。


  “盧有民。”那中年男子朝穆華林通過名姓,餘人也都各自報了姓名,就算認識了。


  進城之後,各人都要自謀生路,在這裏短暫停留時,便是站在一處,大家也不過是談論一些無關痛癢的小道消息,沒有必要接觸得更為深入。


  倒是那盧有民提醒了沈書,在外要管住自己的嘴,以免惹事。


  排隊一直排到翌日清晨,沈書坐在那個撿來的籮筐上打瞌睡,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靠的是穆華林還是紀逐鳶,早上他突然渾身一哆嗦,醒了。


  紀逐鳶就手往他嘴裏喂了塊奶豆腐。


  穆華林如同一隻警惕的鷹,時刻留意著四周的情形。昨夜不到亥時,就不放人進城了,誰都不敢走,一旦離開,搞不好又要重新排隊等進城。也算運氣好,這一天一夜裏,在城外沒遇到什麽危險,也無人來高郵攻城。


  “還沒到我們。”沈書含含糊糊地嘀咕。


  “快了。”穆華林皺著眉頭遙遙向前望去,城門放下了吊橋,整個城樓上都是瞄準人群的弓|弩,一旦發生騷動,四角的哨塔立刻便能察覺。


  沈書站到籮筐上朝前望去,每人都要經過搜身,登記,詢問,然後放進城去。


  “好像沒有不讓進的。”看了半天,沈書說。


  “我也沒看見誰被擋駕回來。”穆華林話音才落。


  大概隔著數十人的隊伍前方,就有人尖叫起來。即便如此,排隊的人仍在排隊,沒有人離開自己應該站的位置。


  沒等多久,沈書他們輪到前麵,才看見側旁地上堆著十數具屍體,無序的堆疊在一起。大部分看不清麵貌,但血色還新鮮的那人,膚色呈現無血的死白,脖子與手都是。


  “色目人。”紀逐鳶壓低嗓音。


  沈書看了一眼穆華林,問他:“你的兵器都扔了嗎?令牌?”


  穆華林皺了一下眉頭。


  沈書又說:“吃的也別留。”


  於是隨著隊伍往前挪,穆華林斷斷續續在沈書與紀逐鳶一前一後的掩護下,把手靠在籮筐邊緣,不引人注意地拋棄了一些小玩意兒。


  接近城門時,索性籮筐也扔了不要。


  所有進城的人都要搜身,排隊時間很長,不少人帶著路上撿來的籮筐、頭盔甚或搬著一大塊石頭好略作休憩,到城下檢查時,拋棄這樣的物事再尋常不過。


  沈書最先被摸完身,登記完了,在手背蓋了個章。


  沈書抬起來一看,是個“儒”字。


  很快,紀逐鳶也過來,他手背照樣蓋了個字。


  “鹽。”沈書放下紀逐鳶的手,小聲朝他說:“好快,咱們不會要分開吧?”


  紀逐鳶握住他的脖子,側過頭去,低聲道:“要分開就把這個擦掉。”


  五十個人排在一起,一人身穿青色布衫腳踏麻鞋,頭裹唐巾,腰纏布帶,手裏拿著一張寫滿名字的紙走來。隨在他身後的便是穆華林,穆華林走進人群,引起不少人側目。


  紀逐鳶與沈書站在他身前,穆華林略把背駝起,跟沈書說話,看不著漸漸也就沒人看他了。


  “你們一隊五十,跟著我走,有問題的先別說話,到地方再問。”那人聲音響亮。


  沈書個子小,在人群裏躥來躥去,氣喘籲籲地回來。


  “你……就不能好好呆著?”紀逐鳶一把提住沈書的領子,不讓他再去人群裏打探。


  “那個人叫舒原。”


  “誰?”紀逐鳶問。


  “領頭的。”穆華林道。


  “對。”沈書點頭,“他也是投誠來的。”


  “不怕普通人跟這些領頭的勾結,裏通外敵嗎?”紀逐鳶算見識了,高郵的管理也太鬆懈了。


  “不是這次投誠,是張士誠打高郵的時候就投了。隻考過鄉試,都已經做官了。”沈書興致勃勃地說,“誠王用人不問出身,能者居之。”


  與城外的破敗相比,高郵城中景象簡直叫人吃驚,除了城牆附近,有被火炮重彈轟過的痕跡,整座城中儼然像是並未開戰,集市繁華,琳琅滿目的店鋪照樣開張,更讓沈書驚奇的是,米鋪也開,每間米鋪門外都排著長龍,但看眾人手裏的口袋或是陶罐,容量都不大。


  “每個人隻能買一點。”紀逐鳶嘲道。


  “有一點就不錯了。”沈書道,他眼睛都看得亮了,抓著紀逐鳶的手搖晃,“哥,咱不用餓肚子了。”


  紀逐鳶哭笑不得,又不得不承認沈書的判斷應當沒錯。


  穆華林聲音放得很低,與他們說:“張士誠有錢,是幾個裏頭最有錢的。”


  到中午開飯的時候,這五十人已被舒原安頓好,每十個人一間屋,屋子夠大,擠是必然,但在這些投誠的元軍來說,早已習慣,行軍的條件更差。


  吃的白米雖少,卻也有足夠的魚蝦果腹。


  吃完以後,沈書徹底不想走了。


  飯後無人來叫,所有人回屋,等安排。


  躺在潮濕的褥子上,沈書被紀逐鳶叫起來,讓他坐起身來,接著紀逐鳶把外袍脫下來,進城前他在河裏洗過一下,穿在身上又已經風幹,這兩天啥也沒幹,不曾出汗,白日晴好,外衣算幹淨的。


  至少比不知道都有誰睡過的褥子好太多。沈書被叫醒一次,便有些睡不著了。


  穆華林躺在一邊,閉著眼睛。


  屋子裏還有七個人,有人走來走去,有人時不時趴到門縫上扒著向外看一眼,有一對兒像是父子,其餘的五個人彼此不認識,兩個在睡覺,另外的三個各自坐在通鋪邊緣上吊著腳發呆。


  “你再睡會。”紀逐鳶摸了一下沈書的頭,已經退燒,推測沈書的病還是由於跟著軍隊奔波,勞累所致。


  “不睡了。”沈書坐起來,背靠牆,紀逐鳶便挨到他身邊來,拍拍大腿,示意沈書可以靠。


  沈書把頭枕在他哥的腿上,腦子裏轉過無數的念頭,一時之間也是雜亂無章。一路上他聽過張士誠不少傳聞,其實最早紀逐鳶說要投奔張士誠時,沈書也是因為一句詩才覺可行。


  江南地區有詩雲:“死不怨泰州張,生不謝寶慶楊。”


  其中的“張”便是指張士誠,而寶慶楊是指楊通貫。張士誠屢次破城之後,律下甚嚴,禁止驚擾劫掠平民百姓。紀逐鳶效力於元軍時,沈書也隻能心向往之,畢竟一旦投敵,再要回頭就不行了。


  而一路上沈書三不五時就要生病,若不是這支鹽軍本就是臨時招攬的敢死隊,也就是攻城時用作衝鋒人盾的消耗品,紀逐鳶也不能一直把他帶著。


  命大如斯,現在想起來沈書還覺得很不真實。


  一間鬥室,十個會喘氣兒的人,有地方睡,還能填飽肚子。


  沈書真是不想走了。


  紀逐鳶把沈書一直在他肚臍眼摳的手給抓出來,警告地捏他的手腕子,捏得沈書低聲叫疼。


  “你太瘦了,把身體養好,不然我找個地方把你丟了。”


  沈書一臉無聊:“哦,丟,想丟哪裏丟哪裏。”


  紀逐鳶:“……”


  “叔。”


  沈書才一叫,穆華林就睜開了眼睛看過來。


  沈書就知道他沒睡,朝他說:“等給我們派事兒了,能不能請您教我們倆一點拳腳。”


  “等我辦完事。”穆華林說話時,眼角餘光一直在留意周遭環境。和他們住一個屋的人都是普通人,看穿著,原來也都是普通的士兵。年紀都比兄弟倆大,


  這間屋子背陰,除了他們仨在這裏咬耳朵,其餘的人互相不搭理,十分沉悶。


  “你打算怎麽辦?”紀逐鳶朝穆華林問。


  穆華林立刻道:“我一個人就可以。”


  紀逐鳶便不再問了。


  不到半個時辰,院子裏就有人叫集合,所有人站在院壩裏,足有接近百人。早上帶他們過來的那位文士,在前麵擺了一張桌子,桌上筆墨紙硯俱全,他揣著手,視線掃過黑壓壓的一片人頭。


  沈書他們在第三排,正在沈書目不轉睛把那文士看著的時候,文士看到了他這裏,視線短暫停留了片刻,不著痕跡地移向穆華林。


  出乎沈書意外的是,那文士不曾多留意穆華林。


  沈書左右看了看,這百來號人裏,就有五六個都是外族,身材高大的幾乎一眼便能看見,身上也都穿著元軍的號衣。看來即便是胡人,通過城門盤查之後,也能被接納進來,就不知道接下去的命運是什麽。


  沈書有些忐忑起來:紀逐鳶手上蓋的是鹽,穆華林則是鷹,而他是儒。


  沈書的手悄悄握住紀逐鳶,紀逐鳶擰著眉頭看了他一眼,索性用手把沈書的手抓著,他的手比沈書大,能夠完整地把他弟的手包裹在手掌之中。


  沈書稍覺安心了一些。


  “盧有民!”


  “到。”


  被點到名字的人,便到前麵去,一個胖婦人手中拿布尺替人量身高、肩寬,告訴身邊一個小個子的學徒。量完以後,才到那文士跟前,文士問話,在紙上落下名字,翻看手上蓋的章,問話後給一指長的窄木片,上麵以天幹為記。


  站在桌子右邊的人超過十人以後,文士起身,等他坐回去時,那十數人便按照手中的記數,站成一列。


  “儒。”文士摸沈書的中指與無名指。


  這時紀逐鳶已經量完身過來,一把拍開文士,抓著沈書的手,讓他放下,警告地朝那文士道:“做什麽?”


  文士眉毛一揚,沒說什麽。


  沈書得到的木片上,寫著“甲”。


  很快他便知道為什麽那文士要拉著他的手摸半天,還老看他了。


  沒人跟沈書一個號,他一個人一列站到了所有人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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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河山東……丘墟”引《兩朝綱目備要》


  “素本……為之賤”參考《吏學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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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眼睛不大好,今天外出回來晚了,隻更新一章,謝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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