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穆華林放下吃食,拇指在唇邊一抹,他垂眸時顯得正在思忖。
“天子讓他進高郵城做達魯花赤,這你不是知道,還問?”紀逐鳶嗑了塊奶豆腐,當場險些吐出來,麵部扭曲地把剩下兩條撥到沈書盤子裏。
“高郵為周軍占領,城中如今隻知有誠王不知有天子,隻知有天佑,不知有至正,丞相攻城未半,又被朝廷解職。”沈書頓了頓,直視穆華林,而穆華林也抬起臉來,半是讚歎地看沈書。
“丞相帶兵南下後,多有戰功。至正十二年,丞相下徐州,今次聽聞也是陛下親自向丞相懇請他率兵出征。出征數月,在濠州也算有功,卻遭解職,更讓人難以理解的是,還讓大軍就地解散。”
“不打仗了,不解散還養著不成?”紀逐鳶插話道。
沈書沒有理會,塞了個奶豆腐在嘴裏,邊吮邊說:“即便要解除兵權,大可以派人代替,譬如說您就是很好的人選。”
穆華林笑了起來,手指摩挲,坐正了身:“那麽,小兄弟以為,為何要就地解散大軍?”
沈書尋思片刻,道:“聽我爹說,本朝開國以來,數次政變皆由手握重兵者引起,最著名的,莫過於仁宗時候,權臣燕鐵木兒。泰定帝染疾,在上都度夏,燕鐵木兒在大都發動政變,正是因為手握左衛親軍和欽察侍衛親軍,身兼數職,直接掌管數個宿衛部隊。這就有了與上都分庭抗禮的本錢,後來大都陣營大獲全勝。”沈書意識到什麽,突然坐正身,向穆華林行了個禮,“恕我冒犯。”
穆華林隨意一擺手,不以為怪,反而讓他繼續說。
“脫脫丞相攜帶大量輜重金銀南下,數十萬精兵,這支百萬雄兵,若是揮師北上,後果不堪設想。”
穆華林似乎在想什麽。
沈書又道:“離奇的是,出征前陛下既給予丞相諸多特權,那必是信任丞相,將性命交托給丞相。何至於突然之間,忌憚如斯呢?”
“小先生認為是為何?”
“自丞相從甘肅回到大都,深受陛下倚重,大都貴族與權臣數十年間從未停止過糾纏爭鬥。趁丞相不在大都,自有平日裏就與丞相結怨的權臣親貴,欲加之罪。然而丞相已是貴中之貴,權中之權,依附者眾多。在陛下跟前所得信任能勝過丞相者,屈指可數。也隻有那位深受陛下喜愛的奇氏皇後了。”沈書道,“當初丞相能回大都,也是皇後施恩,隻能說此一時彼一時,成也蕭何敗蕭何。”
穆華林沉默不言。
“單隻第二皇後一人,恐怕還到不了今日的局麵。此等事情,往往前朝後宮沆瀣一氣。但若陛下對丞相全然相信,便是流言加身也動搖不了他分毫。數年之間,變鈔失敗,遍地烽火,狼煙四起,黃河泛濫,功過之間,恐怕陛下心中,也早有傾斜。所謂政敵也隻能在君主流露出某種傾向時,推波助瀾罷了。”沈書說完,想起來魚要涼了,趕緊吃了口,隨之盤腿坐在地上,便如同與穆華林閑談。
“這都是你爹說的?”穆華林接著問,“你爹現在何處?”
“幹你屁事……”紀逐鳶暴躁道。
沈書搖手示意無妨,淡道:“去年病故了。”
“他是飽學之士。”穆華林道,“他在時江南還不像如今,便有如此見地,可惜不能親身受教。”
沈書有些意外。
穆華林能這麽說,顯然是蒙古貴族中親漢的一派,他爹說話,紀逐鳶都常一知半解,而穆華林對他提到的人和事毫無疑問。應當受過儒學大師教導,頗有見地。
從起義全麵爆發後,朝中漢族官員一度風聲鶴唳,議事被排除再尋常不過,不少行省的蒙古人、色目人都被召回。看來穆華林雖是蒙古人,卻不因此就對漢人喊打喊殺。
紀逐鳶擦去沈書嘴皮上粘的油,一臉鬱悶,他半句話也插不進去,隻有扒開水囊的塞子,示意沈書喝點水。
沈書還未說完,匆匆喝了一口,接著說:“你到高郵我猜不會是任達魯花赤,畢竟高郵現在已經被誠王占領,根本不聽君令,皇帝也知高郵被周軍占領,自然也知道達魯花赤無用,怎會派你來執掌地方?即便讓你走馬上任,總也要派個班底與你,你孤身一人,身份又尊貴,必然隻會是為了不惹人注意,不是執行什麽秘密的旨意,便是到高郵聯絡什麽人。”
穆華林看沈書的眼神充滿了探究。
沈書明白他在斟酌說還是不說。
但沈書也想到,既是密令,那就不方便說出來了。於是換了個問題:“是針對漢人、南人的嗎?”
“不是。”穆華林道,“也不會有害於萬民。”
沈書目不轉睛地看著穆華林。
穆華林將手放在胸前,沉聲起了個誓,保證他身負的使命絕不會有害於江南百姓。
“我信你。”
穆華林本還有話要說,不禁意外。
沈書卻道:“我哥沒說錯,你大可以找別人,而你回來找我們,雖然是想通過我們倆偽裝成同伴結隊而行,也是因為那天晚上你先救了我們一次,不放心才回來。人對自己救過的貓貓狗狗都會有點感情,很正常。”
穆華林哭笑不得,也沒有解釋。以免打破沈書對他的好印象。
“吃得好飽。”沈書打了個嗝。
紀逐鳶揉了一下他的肚子,說了他兩句,自覺把三隻銀碟子拿出去洗。
穆華林收回跟著紀逐鳶的視線,張嘴剛要問。
沈書正在抓弄地麵上的幹草,解釋道:“以你的武力,殺我們像碾死一隻螞蟻那麽容易,也不必喂飽了再殺。我哥已經默認咱們仨是一夥了。”
“那便請小先生多指教。”穆華林朝沈書抱拳。
沈書忙朝他也行禮:“我不行,死讀書紙上談兵而已。”
穆華林笑聲爽朗,胡子不住抖動。
沈書皺起眉頭來:“你的胡子不行,太紮眼了,衣服也不行,得要鹽軍的號服。”
穆華林做了個眼色,竟從包袱裏取出來一套又髒又舊的鹽軍號衣,那衣服散發出的酸味讓沈書忍不住皺鼻子。
“你、那你去換吧,換了還得把你的大胡子刮掉,你應該是剃了頭?”原先漢人也剃頭,這些年世道亂糟糟,朝廷連吃穿都管不上,對梳頭這等事體更是鞭長莫及。
當著沈書的麵,穆華林寬了衣袍,露出一身健碩的肌肉,他身形高大,皮膚光滑,背部有兩道明顯的疤痕,似是鞭痕。正麵當胸也是肌肉豐滿,身材漂亮,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的英武形象。
沈書咽了咽口水,眼神不禁流露出羨慕。
號服穿在穆華林的身上有些束手束腳,他腳踝以下露出半截腿,小腿線條顯得剛硬。
“靴子。”沈書提醒道。
穆華林又換上草鞋。
沈書有些擔心:“鹽軍招收的鹽丁多是常年吃不飽的人,你這……太壯了點。”
“那怎麽辦?”
沈書想來想去,總不能把穆華林多出來的肉給削掉吧?便道:“那你就說是做活做出來的,看行不行吧,不行再想辦法。”
紀逐鳶回來時,見一衣衫襤褸的美男子盤腿坐在地上,一隻手指縫中是刀,臉微微上揚,另一隻手正在緩慢地撫摸下巴。
紀逐鳶眼睛都大了:“你誰?”
“……”沈書笑得打跌,扳著穆華林的臉給紀逐鳶看。
紀逐鳶閉上張開的嘴,仔仔細細端詳穆華林一番,嘖嘖搖頭:“簡直是兩個人,我現在相信你有一半漢人血統了。”
紀逐鳶神色猶豫地看了一眼沈書,尋了個借口把他叫到門外,一起去盛水。下坡抖斜,紀逐鳶拉著沈書的手,一手抓著他腰上的布帶,把人抱下來,讓他站好。
到了河邊,視野頓時開闊起來,河中比人還高的蘆葦隨風擺蕩,宛如仙女裙裳。久雨不晴,日光在河麵蒸騰起朦朧的白霧。
隱隱能望見河對岸有幾個人,那幾個人正向這邊看。
紀逐鳶低著頭,握了一下沈書的手,說:“別看。”
沈書這才反應過來,把頭低下,以免讓對岸的人產生誤會,引來不可測的危險。
隨紀逐鳶蹲身下去,沈書也跟著蹲在他旁邊,在紀逐鳶裝水時,沈書把手伸進水裏,水很涼,才沒玩一下,紀逐鳶已經裝好水囊,硬把沈書的手從水裏拿出來,在自己衣袍上擦幹。
“想死了,這麽冷。”紀逐鳶皺著眉頭摸沈書的頭,“還在發燒。”他歎了口氣,眼神呆滯地望向河中,但隻有短短一瞬,就又看回沈書,蹲在河邊問他,“一定要跟那個蒙古人一起行動?”
“也許他真的身負密旨,既然無害於萬民,就算報答他兩次救我們。”
紀逐鳶道:“李伯固然是要殺你,那黃三呢?”
“啊?”這沈書倒沒有想過。
“黃三走的時候還給你留了半塊餅,如果他跟李伯是一樣的人,無論他們回家鄉還是改投其他部隊,都要長途跋涉。這一口糧食就是他的命,他給你了。”紀逐鳶道,“就算這世道亂,也不會所有人都禽獸不如。”
要是黃三不打算殺他們,以穆華林的身份,為什麽殺一個無冤無仇的小人物,當時黃三還穿著鹽軍的號衣,穆華林一定能認得出來。
“但他不會害我們。”好一會,沈書也沒想明白,隻能肯定一點,“他可以保護我們。”
紀逐鳶有話想說的樣子,又沒說出口。
沈書最煩他這樣,連聲催促他快點說,出來太久會讓穆華林起疑。
“我就不能保護好你嗎?”
沈書一愣,笑了起來。
紀逐鳶明顯地一晃神,低下頭,一隻耳朵通紅。
“哥。”沈書叫他也不應。
於是沈書撲到紀逐鳶背上,玩他的耳朵和鼻子,水裏倒映出兩人的影子,紀逐鳶不斷把沈書推開,沈書又黏上去。
一不留神紀逐鳶動作大了,險些把沈書推到河裏去,隻得又抓著沈書的腰帶把人提起來,兩個人一起摔到岸邊草叢裏去了。
沈書嗬嗬地笑,揉紀逐鳶的耳朵。
“別鬧。”紀逐鳶側過頭去聽聲音,繼而低頭,恰好看見沈書氣喘籲籲得通紅的臉。
天上的流雲倒映在沈書幹淨黑亮的眼珠裏,他鼻翼不斷翕張,紀逐鳶連忙起來,把沈書拉起來,讓他喘勻氣兒。
沈書正色起來,說正事:“他想用我們,我們就也用他。世道這麽亂,沒有人知道明天還能不能活著。”
紀逐鳶目不轉睛把沈書看著,眼神顯得煩躁又難受。
沈書知道他在想什麽,一把搓亂他的頭發,抱著紀逐鳶的頭,以滾燙的前額抵在紀逐鳶的前額,注視他的雙眼:“我們要活下去。”
紀逐鳶一隻手放在沈書的後背,輕輕嗯了一聲,眼神溫順下來。
“哥。”
“嗯。”
紀逐鳶從坡上伸手,把沈書拽上來。聽清沈書的話以後,他又想把他推下去。
沈書說:“你拜那個大胡子做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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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隻有一章,眼睛不舒服,要休息。
周末愉快,大孩子六一兒童節快樂,願大家永遠保持童心,快樂無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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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幾句話。故事發生時,妥懽帖睦爾有兩個皇後,伯顏忽都為正宮,高麗女奇氏本來是貴妃,這會兒是第二皇後。不過伯顏忽都太低調了,第二皇後的權勢和影響力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