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溪頭月色白如沙
秦嶺淮河是中國地理南北方的分界線,淮安,恰好在這分界線上。
2500年前,夫差伐齊,為解決兵源糧餉運輸,從邗城引長江水出射陽湖折向西北止於淮濱,即邗溝,淮安便成了大運河最早的終點,而她與水的淵源也就由此種下了。
在大運河承載中國航運主樞紐的時代,淮安也迎來了她的黃金時代。“南船北馬,商賈雲集”,與杭州、蘇州、揚州並列為“天下四大市集”。那時,淮安的經濟主要依賴於官員駐節和漕運服務。元政府每年調撥的數百萬兩官款,河取其三,官取其七。大小官吏,凡飲食衣服車馬玩好之類,莫不鬥奇競巧,務極奢侈,脂膏皆流於街衢。這些官府商賈的巨大消費也推動了飲食、勾欄等服務業的快速發展,淮安也應運成了大運河上最早的美食城。
【一】《後庭花.清溪一葉舟》趙孟頫.詞
清溪一葉舟,芙蓉兩岸秋。
采菱誰家女,歌聲起暮鷗。
亂雲愁,滿頭風雨,
戴荷葉歸去休。
路經淮安的趙孟頫,便想留宿於此。吸引他的不僅僅是這裏的美食和美女,還有這裏的才子。孟頫想邀請當地的書畫鑒賞名家湯垕,到儒學提舉司【1】做自己的副提舉。
他上了岸,走在鄉間小陌。
路邊清澈的溪水之上,泛著一葉扁舟,鮮豔的荷花開滿兩岸,點綴著風景如畫的清秋。不知誰家的采蓮女,唱著婉轉動聽的歌兒,那歌聲飛入荷花叢中,驚起了暮色中棲息的水鷗。
忽然,天邊的烏雲翻滾,帶來疾風驟雨。采蓮少女卻處亂不驚,從容地采下一莖綠荷葉,戴在了自己的頭上,不慌不忙搖著船兒踏上回家的路。
趙孟頫也打發隨從,趕緊采幾片荷葉做雨淋帽子,遮擋風雨。
一行人匆匆來到了湯垕的家,孟頫親叩柴門,一童子出來問:“先生找誰?”
趙孟頫道:“集賢直學士、江浙等處儒學提舉趙孟頫,前來拜訪采真子先生。”
童子說:“我記不得這麽多人的名字。”
趙孟頫詫異道:“沒有很多人呀,就我一個…….”
“那你說那麽多!?”童子還有些不高興了。
“噢~”趙孟頫笑了笑,說道,“你就跟你家先生說,趙孟頫來了。”
童子轉身進屋,不一會兒,隻見湯垕急匆匆出門相迎,“呀呀呀,子昂兄啊,是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
“就剛才…雨前那一陣兒……”趙孟頫也趕緊上前施禮。
“你說你,怎麽下著雨就來了。”
“可能吧,老天可憐我一片赤誠!”說著,兩人就攜手進入房門。
喝了一會兒茶,聊了一些別後的相思,隨即便引上了湯垕感興趣的話題——書畫的鑒賞。
“看畫如看美人,其風骨有在肌體之外者。”湯垕說,“現在人看古字畫,必先求形似,次及傅染,最後才是事實,這實在不是賞鑒之法也。”
趙孟頫附和道:“君載兄說的甚是。”
“看畫之法,不可能是一條途徑,而應看古人的命題立意,他們是各有其道,豈可局限用自己的所見所聞來規範古人之意哉!”由於感興趣,湯垕便文縐縐地長篇闊論起來,“初學者,不可不講明要妙,觀閱紀錄。否則,即使鑒賞精熟之,見畫也便知如何也,但是,追問其美惡之由,也會茫然無對之;雖妄加議論,支吾一時,言吐俗謬,識見短淺,為知者所譏笑也。大家子弟,不可不學習鑒賞書畫,現在的年輕人啊,有一大把的時間,為何不留心看一看書法或是書畫乎?那所受之益處,可真不是一星半點兒的啊!前輩名人巨公[指大師],沒有不留意於此者。陳無己[指北宋詩人陳師道]有詩雲,‘老知書畫真有益,卻悔歲月來無多’啊……讀之可為浩歎!”
“甚是,甚是。”趙孟頫說,“君載兄這些年漩曆頗廣,交友甚眾,不如進京,會遇鑒書博士柯敬仲,與之如切如磋,縱談西藝。若將平生所見繪畫之上品,詳加品評,爾後,遴選其間之特別切中事理者,整理成《畫鑒》一書,豈不是留與後世之功德?”
“不不不,”湯垕極力推辭,“鄙人誓死不入朝堂,豈能為胡賊做事乎!”
趙孟頫抿了一口茶,問道:“胡人怎麽你了,令君載兄如此恐懼!”
湯垕【2】說:“不是恐懼,是不屑與之為伍。”
趙孟頫又喝了一口茶,“君載兄,你說說緣由。”
【二】《蘇武慢.北隴耕雲》趙孟頫.詞
說到氣憤處,湯垕好像也忘了文人該有的說話方式“之乎者也”,憤憤地說:“胡人尚武,這對於講究實用、文化程度又不高的胡人看來,我們這些人就是一幫廢物,根本沒有什麽實際用處,所以他們取消了科舉,打壓我們這些文人,你說,這讓我們情何以堪啊!”
趙孟頫不動聲色地問道:“國家實行科舉,是為了什麽?”
“為國家選拔人才啊!”
“噢!”趙孟頫又笑,“那說白了,文人考科舉不就是入仕,不就是進朝做官嘛!”
“是啊!”
“其實,現在朝廷實行的也就是西漢時期的‘舉孝廉’。這種由下向上推選人才為官的製度,對於剛剛進入中原執政的蒙古人來說,不失是一種最合適的用人製度。你看,當初的‘察舉製’不也成就了我們大漢王朝四百年的偉業,和讓我們引以自豪的大漢民族麽!”
“為什麽就不能實行科舉呢?”
“國家剛剛建立,政局並不穩定,而且,蒙古人漢化需要一個過程。科舉製度是一項比較成熟的選拔官員製度,當今的皇上還沒有完全了解它,更別說熟練的運用它選拔人才了。”
“可是,滿朝堂的武夫,他們能治國麽?”
“所以,朝廷才成立了‘集賢院’,掌提調學校、征求隱逸、召集賢良麽。”趙孟頫說,“我這次來江浙儒學提舉司任職,臨行前,皇上特別交代,讓我用心辦差,把江南的賢良大才都召集到京城裏來,為國家出一份力。”
“我才不去呢,我要憑著我自己的能力,考舉人,中進士。”
“你又何必多次一舉呢?”
“我就是不想吃那些嗟來之食!”
“察舉製和科舉製,沒有優劣之分,主要看執政者如何使用。像我們宋朝的科舉,雖然已經成為為官的主流,但是,作為製度實在算不上是穩定,是吧?學校製從蔡京開始提,一直到南宋滅亡都沒真正運轉起來;而且,考生嫌名額少鬧‘學子潮’,結果,朝廷又加了一堆名額。你說,國家大考這麽嚴肅的問題,怎能隨便變更名額?嗬,哪一場科舉加塞都很嚴重;最後,就導致老是出現爆棚式科舉,這恐怕比人少還糟糕吧!”
“那也不能他們胡人想讓誰做官,誰就做官;想要誰的命,誰就得死?!這也太沒有規矩了吧!”
“哪個當政者不是如此呢?”
“你,你們趙家當政就很好,你看,滿朝堂都是大文豪,對我們文人多重視啊!像範仲淹、歐陽修、司馬光、蘇軾……而這些人都是通過考試選拔上來的,哪個是通過舉薦?是不是,他們都是朝中重臣,更是大忠臣……”
“你怎麽不是說說同樣是通過科考上來的大奸臣蔡京,秦檜呢?”
“他,他,他們沒有什麽真才實學,隻不過寫了一手好字,給考官、總裁留下好印象,剛巧中士了而已。”湯垕根本說不過趙孟頫,不免說起了狠話,“誒~,你的字寫得不比蔡京和秦檜差,你們三人可組成大宋‘三劍[賤]客’……”趙孟頫聽了,臉刷的紅了。“那便是天下無敵了!”說罷,湯垕站起身來,奪門而去,感覺自己的話說的不好聽,回過頭來又說了一句,“我去方便一下!”
趙孟頫看著桌子上有張宣紙,便走了過去,提筆寫了一首詩:
“北隴耕雲,南溪釣月,
此是野人生計。
山鳥能歌,江花解笑,
無限乾坤生意。
看畫歸來,挑簦閑眺,
風景又還光霽。
笑人生、奔波如狂,
萬事不如沉醉。
細看來、聚蟻功名,
戰蝸事業,畢竟又成何濟。
有分山林,無心鍾鼎,
誓與漁樵深契。
石上酒醒,山間茶熟,
別有水雲風味。
順吾生、素位而行,
造化任他兒戲。
筆研舉潤,趁興而書。子昂”
趙孟頫又在旁邊的紙上留了八個小字“拙筆一首,算作茶錢”。寫罷,把筆一擲,走出了湯垕的家門。
他回頭看了看湯垕的茅草屋,喃喃地說了句:“你是諸葛孔明,可我不是劉皇叔啊!”
隨從插嘴說:“可是,大人是趙皇叔呀。”
“去!”趙孟頫拾起拐棍就想打,隨從往旁邊一閃,“要不,我也學那張飛張翼德,一把火給他點了,把這茅草屋燒了?”
趙孟頫笑著搖了搖頭,帶著隨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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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儒學提舉司
元朝官署名,秩從五品。各處行省所署之地,皆置一司,統諸路、府、州、縣學校祭祀教養錢糧之事,及專校呈進著述文字。每司設提舉一員,副提舉一員,吏目一人,司吏二人。江浙、湖廣、江西三省屬於大省,都有從三品的集賢院直學士兼任,並下設蒙古提舉學校官,其餘各省不置;官醫提舉司,在河南、江浙、江西、湖廣、陝西五省各立一司,餘省並無。
【2】湯垕
湯垕,字君載,號采真子,山陽(今江蘇淮安)人。
湯垕曾官紹興路蘭亭書院(今紹興文理學院)山長,終幫護府官屬。其父湯炳龍,學問淵博,詩有盛名。君載幼承家學,熟讀經史,妙於考古,尤精於書畫鑒賞,是元代著名的美術鑒賞家。
後來,湯垕進京與鑒書博士柯敬仲整理出版了《畫鑒》(載《楚州叢書》)一書。該書對自三國吳之曹弗興,晉之衛協、顧愷之,六朝之陸探微、展子虔,唐之閻立本、吳道子、王維、韓幹,五代之荊浩、衛賢、袁義、厲歸真,宋之米芾、蘇軾、李成、廉布,以迄當世之法常、龔開、陳琳等近八十位名畫家進行了品評,甄別優劣,指陳淵源。既可作一部精審的名麵鑒賞看,亦可作一部簡明畫史讀。俞劍華《中國繪畫史》更盛稱“此書不但可作《畫鑒》讀,直可以作畫法讀。”茲錄兩則,以窺其概貌。
另有《畫論》(載《楚州叢書》)一卷,自敘創作緣起雲:“仆自十七八歲時,便有迂闊之意,見圖畫愛玩不去手,見賞鑒之士,便加禮問。遍借紀錄,仿佛成誦,詳味其言,曆觀名跡,參考古說,始有少悟。若不留心,不過為聽聲隨影,終不能精鑒也”,故爾排比整理成此書。是以該書則專論賞畫、藏畫諸法,其中尤以賞畫之論為最多,亦最精。如果說《畫鑒》是其鑒賞繪畫的實踐,那麽《畫論》便是其從實踐中總結抽繹出來的鑒賞繪畫之方法,兩者相輔相成,宜合作一體看。不妨將二書視作一部《中國繪畫鑒賞概要》,“畫論”是上卷,綜論賞鑒之法,“畫鑒”是下卷,分陳賞鑒之例。如是者讀,庶幾可得湯垕著書之用心。
湯炳龍(1241-1323),字子文,自號北村老民,元詩人、學者。其先祖是山陽(今淮安)富家,學問該博,善談論。他的社交關係成為他進入杭州上流社會之管道。後來,湯炳龍任慶元市舶提舉司,家破後流寓京口(今鎮江)。
湯逢龍,湯炳龍之兄,時為淮安路稅務提領,其先為寶應,後遷於京口。